镜子
春天在镰仓骑车是件愉悦的事:有蓝得毫不张扬的海,有绿得像团墨的山,有柔得像柳絮的风,也有拐个弯就能撞个情怀的寺庙和美术馆。
作为日本12世纪的政治中心,镰仓的古意是从缓慢的生活节奏里流淌出来的:江之电是历史超过一百年的老电车,在山谷和房屋间穿梭;湘南海滨公园是闲散的,天边云朵变成晚霞时,散步的人也不过三五个;江之岛是生动的,稍稍往边缘走便能遇见是枝裕和电影《海街日记》中出现过的海猫食堂——电影火遍亚洲,店家却依然执着地沿用着它原来的名字:文佐食堂。我推门进去吃午饭时,只有三个刚钓鱼回来的老先生正举杯畅饮。
“镰仓真无争啊!”当我骑车拐进通往镰仓文学馆的小路,看见两边翠绿的树将阳光剪成碎片时,脑子里就只剩下这样一句话。
镰仓不大,往北翻座山就是横滨,往西翻座山就是藤泽,可偏偏就是这弹丸之地,却是日本诸多文化名人钟爱的场所。我走进由一幢别墅改造的镰仓文学馆,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记着作家们曾经生活的痕迹,而这份名单几乎就涵盖了日本的近代文学简史:写出过《我是猫》的夏目漱石、《人间失格》的作者太宰治、享誉世界的大文豪川端康成和被誉为“日本海明威”的三岛由纪夫……镰仓的魅力好像穿过时光隧道,靠一张陈旧的地图就可佐证。可镰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它为什么能吸引到那么多文人在此栖居呢?
文学馆外面的小路上,有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主人将它改造成咖啡屋,树荫底下支两个凳子就营业了。主人留非常短的圆寸头,系藏青色的围裙,用老式的留声机,有生意时就照管一下,没生意时就站着看书。阳光底下远远望去。这个场景就好像是曝光过了度,又好像是几十年前的日本作家通过光的折射在人世投下了幻影。
虚虚实实之间,我好像探到了镰仓的一点底色:在这山海之间,文学并不是和日常相隔万里、或被束之高阁的无用之物,而是一菜一蔬、一朝一夕之间的生活本身。所谓文艺的土壤,其实孕育者并不仅限于文学馆中的这些名字,也包含了镰仓当地那些去除了功利心的人们啊。
①镰仓文学馆不能拍照,但時常有展览。可以在镰仓站外的旅游服务中心获取相关信息。
②日本导演黑泽明、女演员田中绢代的墓地也在镰仓,有兴趣的朋友可前往祭拜。
③镰仓天空中有很多盘旋的老鹰,在外吃东西时要多加注意,因为它们随时会俯冲下来抢食。
那天下午,我又骑车去了一趟圆觉寺。这座始建于公元13世纪的寺庙历史悠久、树木葱茏。1939年,棋圣吴清源与木谷实曾在这里下过一场被称为“悬崖边的决斗”的十番棋,1963年,因病去世的导演小津安二郎则选择长眠于此。我辗转向几位寺里的和尚和游客问路,才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小津的墓碑。除了面积稍微大一些,这里和墓园中的其他墓碑并无二致。碑前放了一束花和一排酒瓶,碑上只刻了一个中文繁体字:無。
当时日光已西斜,山间风势渐大,鸟鸣渐幽。我走在离开圆觉寺的台阶上,足音伴着青苔,觉得这样的意境像极了王维诗里写的“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我恍然大悟,循着前人的踪迹去探求镰仓的秘密,本就是一场错误啊——这个地方,早就参透了“无”的本质,所以才能这样不争抢、不停留吧。所以它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呢?如果非得强求一个答案,那也只能是“没有秘密”四个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