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文学生态与诗学新变

2018-05-31 02:32
许昌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梅尧臣欧阳修诗学

马 骥 葵

(哈尔滨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北宋嘉祐年间,政局相对安定,暂无内忧外患之扰。政治清明,经济亦繁荣发展。北宋政论家陈师锡曾赞誉“嘉祐之治”云:“宋兴一百五十余载矣,号称太平,飨国长久,遗民至今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以致庆历、嘉祐之治为本朝甚盛之时,远过汉唐,几有三代之风。”[1]253南宋大儒叶适在《上宁宗皇帝札子》中亦评论当时的盛况云:“仁宗初年,尝有谠论。至和、嘉祐之间,昔所废弃,皆复湔洗,不分彼此,不问新旧,人材复合,遂为本朝盛时。”[2]卷一由此可见,嘉祐时期人才辈出,士风淳厚,团结求治,繁荣稳定。这一切为嘉祐时期的文学发展奠定了经济和政治的基础。

五代时期雕版印刷的普遍使用以及庆历年间毕昇发明的胶泥活字印刷术促成了典籍传播的革命与文化学术的快速发展。至嘉祐年间,书籍的大量刊行,学校教育的广泛普及,右文政策对文人的格外尊崇与礼遇,加之北宋科举制度的不断改革以及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深入开展,这一切都为嘉祐时期的文学繁荣奠定了盛况空前的创作氛围,提供了无比优越的创作平台。

与此同时,随着“天圣尊韩”与“庆历革新”热潮的发展,儒学复兴与经世致用的文化思潮在宋仁宗朝不断高扬。士大夫的经世精神与理想情怀、忧患意识与担当精神空前高涨。《宋史·忠义传序》评述仁宗朝的士风转变云:“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可见,宋仁宗朝的崇尚儒学、追求气节改变了五代以来明哲保身、贪慕荣利的颓靡士风。这一切为嘉祐时期的学风与文风的转变奠定了文化与文学思想的社会基础。

在诗歌创作方面,宋代的馆阁和学士院制度更趋完善,由此形成了以翰林学士为盟主,以馆阁为主体的唱和群体或文人集团,并由此影响到一代风尚。嘉祐时期的嘉祐贡举促进了北宋文风的改革,并由此形成了嘉祐馆阁词臣诗人群。诗人群体不断扩大,诗人间通过诗歌唱和与竞赛,互相学习、效仿诗歌艺术,同时也力求达到诗歌艺术与语言的翻新出奇与革故鼎新。嘉祐二年欧阳修、梅尧臣、范镇、韩绛、梅挚、王珪六人的“嘉祐礼部诗歌唱和”凸显了礼部文人集团诗歌创作的趋同性,同时《礼部唱和诗序》也一定程度上规定了宋诗的诗学内涵与审美趣味。

叶适《徐斯远文集序》云:“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彰焉。”[3]214北宋从庆历、嘉祐开始直到南宋亡,对杜诗的崇尚一直持续不衰。嘉祐诗坛,随着儒学复兴运动以及诗文革新运动的高涨,诗歌新变派树立了全新的诗学典范,由学韩愈逐渐转向学杜甫。宋人开始将杜甫作为与“唐人之学”相对的诗学典范,由此也促进了当时诗坛的诗学新变。

嘉祐诗坛,以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韩维等人为代表的革新派士人都崇尚古淡自然的诗学理想,也极力倡导平易畅达的审美风格,反对雕琢与险怪之风。对于北宋中期诗坛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的诗学追求与诗歌史意义,宋人、元人、清人都有较客观的评述:

自西昆体盛,襞积组错。欧、梅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夹碣石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袁桷:《书汤西楼诗后》)[5]卷四十八

唐末,诗猥琐,宋、杨、刘变而典丽,其弊也靡;欧、梅再变而平畅,其弊也率;苏、黄三变而恣逸,其弊也肆。(纪昀:《冶亭诗介序》)[6]190

欧、梅等人的诗学追求,三则材料中所述的“优游坦夷”“自然之声”“变而平畅”足以为证。由此可见,北宋嘉祐时期,诗坛树立了新的诗学典范,并且树立了全新的诗学审美风尚。嘉祐诗坛对诗学典范的推崇、阐释、效法和批评的过程亦是其建构全新审美规范和艺术范式的过程。一言以蔽之,嘉祐诗坛引导了北宋诗学的新变。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云:“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变染乎世情,兴衰系乎时序。”嘉祐诗坛之所以能够引导北宋诗学的新变,考其形成原因与深层内涵,当与北宋中期尤其是嘉祐时期之经济、政治、思想、文化背景及文学生态关系密切。概而言之,大概有以下三个层面。

一、历史背景与时代精神的塑造

首先,儒、释、道思想的融合强烈影响着宋人的文化精神与审美观念。儒、释、道思想的融合一直都是历史发展的总体趋势,但直到宋朝才真正实现了融合。至宋仁宗朝,三教思想进一步杂糅。周裕锴先生指出:“宋诗学尚淡观念之根基乃在于儒、释、道三家审美理想的交融渗透。”[7]335“儒家的中和静穆,道家的冲虚简淡,释家的清静空寂”能够形成“平和闲淡的心境”,这种心境就“决定宋人倾向于欣赏同样平和闲淡的诗境”[7]349。诚为确论。因此,三教思想这种巨大的整合力量,强烈地影响着此时士人的文化精神与诗学观念。

其次,宋代商业的兴盛发展以及市民文化的兴起对于审美趣味的俗化、平易化、日常化有一定影响。随着宋代城市社会生活的高度发展,唐代都城“坊”与“市”的区分制度被完全改变。宋代任何街道都可以开店营业,商业活动也没有时间限制,晚间亦有夜市开放。随着商业活动的繁荣和自由发展,与之相应的市民文化也开始蓬勃兴起。《东京梦华录》记载:“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8]66市民文化之丰富多样可见一斑。由于文言语体已经不能反映繁杂的城市生活,更多的市井口语和白话被广泛使用,市民文化呈现出“俗化”“平易化”的特色。日本学者梅原郁从《东京梦华录》等书中辑录四万余语汇,编成《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语汇索引》。这些词语除了典章制度、地名寺庙、街道等,主要是市民社会中流行使用的俗语白话。由此可见,俗语白话在北宋已经渗透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

再次,嘉祐时期的诗学审美观亦受到士人心态内省转向的影响。嘉祐时期,士风由积极进取转向守成持重,士人心态更倾向于内省淡泊。欧阳修曾在《送徐无党南归序》中指出:“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9]631比起立事与立言,他更加崇尚立德修身。由此可见,革新派士人在经历了庆历前后的政治风波后,政治热情受到了重创,士风与心态转向“内省”,从此更加强调个体道德的完善。有学者指出:“这代表了宋代学术开始‘向内转’或者说‘内省’的倾向,是宋代儒学发展到了一个特定阶段的产物,是基于唐宋思想转型这一深刻的思想史变化的基础上的。”[10]因此,嘉祐时期,随着理学思想的逐渐出现,诗坛文人更注重道德内省、治心养性,更提倡学识学养与气格笔力,诗作中更多地融入了理性思考与人文意趣。

北宋中期士人古淡自然的诗学追求,一定程度受理学思想影响。宋代理学产生以后,经术、议论和性理逐渐显示了分野,诗学审美上更加追求“尚意”“尚韵”“尚趣”。诗坛风气亦渐趋古淡平和、温润娴雅。宋代理学家大多崇尚“平淡”的诗学理想。张载在《题解诗后》中就曾指出:“置心平易始通诗,逆志从容自解颐。”[11]369把诗歌平淡的审美风格与平易的心性联系起来。邵雍在《诗史吟》中提倡“真胜则华去”[12]的诗学审美观,他在《伊川击壤集·自序》中亦倡导诗歌创作“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12]。而理学家“正心诚意”“穷理格物”的理性精神和“治心穷理”“修身养性”的内敛性格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宋代诗学的致用精神与议论精神,引导宋诗向尚意尚理、平易畅达的方向发展。

二、北宋中期文官阶层积极的制度意识和新型文化人格的建立

周裕锴先生指出:“尚淡是宋诗学中涵盖面极大的概念,既关乎诗的心理功能‘自持’与‘自适’,也关乎诗的道德功能‘明心’与‘见性’,甚至关乎诗的政治功能‘教化’与‘讽谏’。”[7]344

庆历至嘉祐时期,以欧阳修为代表的革新派士人以复兴儒学传统为宗旨,以“平易”“简要”作为自己政治思想、学术思想和道德追求的基本原则,建立起以“平易精神”为核心的积极理性态度。在政治思想上,范仲淹坚持“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13]10268,倡导士人“以天下为己任”,并强调改革政风的担当精神。欧阳修重视吏治,并倡导“宽简”。《宋史·欧阳修传》记载:“学者求见,所与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或问:‘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何也?’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弛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简者,不为繁碎耳。’”[13]10381欧阳修又提出“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9]288,倡导好的政治要出于人情之常。苏舜钦也崇尚“知古明道”,他在《上三司副使段公书》中提倡“言也者,必归于道义。道与义,泽于物而后已”“士之洁矩厉行,施才业以拯世务者,非只蹈道以为乐”[14]卷九,弘扬儒道实践精神,强调文学的社会功用。王安石在《上人书》中亦提出:“自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15]卷七七倡导诗文的政治功能,强调诗文的教化讽喻功能。在学术上,欧阳修在《诗本义·出车》中指出:“诗文虽简易,然能曲尽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诗之意者,以人情求之,则不远矣。然而学者常至于迂远,遂失本义。”[16]卷六同时又提出“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反对“务高言而鲜事实”之空疏学风[9]978。尹洙亦倡导为学应“贯穿今古,深切著名,于俗易通,于时易行”[17]366,反映了当时文人崇尚宗经尊圣、推本求是之思想,也为学界树立了平易、信实、简明、可行之准则。在道德追求上,范仲淹倡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欧阳修主张“履中道,秉常德”[9]992,反对抗俗自异,倡导务实有为,批判“弃百事不关于心”[9]663,倡导“关心百事”“心忧天下”,将高昂的理想和脚踏实地的现实精神结合在一起。

刘宁指出:“欧阳修的‘平易精神’,集中地体现了文官阶层积极的制度意识。它的出现,使在唐末五代宋初流行近二百年的消极制度意识,得到充分的荡涤和更新。它充分尊重制度意识中的理性精神,而又以更高的境界加以提升和发扬。‘平易精神’打开了宋代思想的新天地,也同样为诗歌风气的根本改变奠定了思想基础。”[18]376

庆历至嘉祐时期雕版印刷技术的高度发展极大地促进了宋代藏书事业的兴起。北宋中期的穆修、欧阳修、苏舜钦、宋敏求、刘敞、曾巩、王钦臣等人都是有名的藏书家。书籍的印刷和收藏有利于北宋学术文化的传播和发展。欧阳修《读书》一诗云:“乃知读书勤,其乐固无限。……淡泊味愈长,始终殊不变。”[9]139韩维云:“读书取知道,白首穷经一。”(《和子华许昌道中诗有隐逸之思》)王安石《答曾子固书》称:“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19]121由此,博览群书成为北宋文人的普遍风气。北宋中期学术文化的迅猛发展促使书斋学问与人文旨趣成为当时文人最主要的生活特点,也造就了他们诗人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同时该时期又是宋仁宗朝士大夫跻身政治舞台人数最多的时期。因此,嘉祐时期,欧阳修、韩琦、文彦博、富弼、胡瑗等人形成了北宋文人、官僚、学者三位一体的新型文化人格。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评价欧阳修称:“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20]316南宋陈傅良在《温州淹补学田记》中亦赞誉当时政治家、文章家、经术家的三位一体云:“至天圣、明道间,一洗五季之陋,知向方矣,而守故蹈常之习未化,范子始与其徒抗之以名节,天下靡然从之,人人耻无以自见也。欧阳子出,而议论、文章粹然尔雅,轶乎魏、晋之上。”[21]卷三九三位一体的文化人格不仅促进了北宋士风、学风、政风的振起,同时也在科举、兴学、诗文革新等层面为文学发展规定了方向。

三、北宋科举改革以及诗文革新运动的影响

庆历至嘉祐的科举改革对北宋中期士风、学风与文风的变革影响深远。庆历新政的贡举改革就对流行了三四百年的专尚文辞、墨守注疏的科场旧规以及脱离社会现实、漠视道德品质的倾向形成了有力的冲击,从此士人“务通义理,不须尽用注疏”[22]5334。同时科举考试对策论的提倡对于宋学的议论精神与经世精神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从此“则文词者留心于治乱矣”[22]3563。

嘉祐二年贡举又扫清了太学体,科举考试遂取“平淡造理”之士,北宋古文运动可谓取得了全面胜利。韩琦在《欧阳公墓志铭》中云:“嘉祐初,(欧阳修)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讟纷纭,而文格终以复古者,公之力也。”[9]2704既然古文取代四六成为正宗,六朝以来讲求声律、骈偶、辞藻、用典之风不再是“文”的根本要求,“诗赋欲丽”的观念亦不攻自破。嘉祐二年贡举也树立了宋代散文纡徐婉转、平易畅达之风。有学者认为:“观嘉祐二年后的数次科举考试,考官分别有与欧阳修声息相通、观念相近的刘敞、王珪、范镇等,相信他们对欧公衡文标准的贯彻对于文风的改变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客观地讲,欧阳修之功在于发其端源,而刘、王、范诸公则推波助澜,共同促成了北宋中期‘古文’风气的转变,……因此,与其说排抑‘太学体’事件是对‘西昆体’的‘拨乱反正’,不如说是中国古代文章审美由雕篆之美向自然之美的转关。”[23]因此,嘉祐贡举促进了宋代文章审美趣味的转型以及北宋平易自然的审美风尚的形成,而嘉祐诗风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北宋平易畅达文风的影响。

纵观宋仁宗朝之前的宋初诗坛,诗歌的审美风格与艺术精神基本都是在模仿中晚唐诗歌,未能自成一体。学白体者流于浅俗,学晚唐者流于细碎,学西昆者失之雕琢。考察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就会发现,儒学复兴、政治改革与文学革新三者实乃密切相关,相辅相成。诗歌新变派转变了晚唐五代至宋初“尚丽”“尚巧”的诗学追求,开启了“尚意”“尚理”的诗学观。诗歌创作上突破了表现市井艳冶、感官刺激的感伤情调,诗作中充满了对现实处境的反思与内省和对日常生活的遣玩与体味,实现了对悲哀的扬弃。

那么新变派在诗文革新中所反对的又是何种文风呢?欧阳修在《答吴充秀才书》中指斥樊宗师“其怪奇至于如此”[9]663,《绛守居园池》一诗批判其“穷荒搜幽入有无,一语诘曲百盘纡。孰云己出不剽袭,句断欲学《盘庚》书”[9]26,《与石推官第一书》则反对“好异以取高”之风[9]992,《六一诗话》批评学昆体者“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9]1955。曾巩曾在《与王介甫第一书》中引述欧阳修语:“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24]255《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9]1953梅尧臣批判昆体:“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经营唯偶切,荣利因被蒙。”[25]336宋人还指斥“杨亿、刘筠作诗务积故实,而语意轻浅”[27]328,“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27]399-400。同时,宋人在诗话中还反对晚唐五代诗坛之气格卑弱。如《藏海诗话》云:“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28]331《六一诗话》云:“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9]1954苏轼云:“五季文章堕劫灰,升平格力未全回。”[29]1513可见,宋人崇尚诗歌的学问、义理与气格。欧阳修在《答吴充秀才书》中倡导“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9]663,又提倡“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也”[9]255。梅尧臣倡导“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24]293。综上所述,北宋中期文人反对的是“模拟”“怪奇”“唯工偶切”“造语”“佶屈聱牙”之文风以及“语僻难晓”“用事深僻”“语涉浅俗”“语意轻浅”之弊,因此他们所倡导的文风只能是“平易”“自然”“顺畅”的。

欧阳修等人推崇“自然”的诗学观念无疑是继承了唐人的诗学思想。唐代李白、王昌龄、李德裕、皎然、司空图等人都曾倡导自然的诗学理想。李白曾在诗中提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30]574,其《古风》三十五又批评“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30]133。李白的“天然”“天真”意指摒弃人为的雕琢,追求自然天成。皎然在《诗式》中曾提出“若斤斧迹存,不合自然,则非作者之意”[31]44,并倡言诗作要“至丽而自然”[31]21,以用事与否区分诗品的高下,主张使用以己语出之的白描手法。笔者认为,北宋诗歌新变派的“自然”观应与李白和皎然的诗学思想更为接近。

南宋陆游曾推赏梅尧臣为宋诗“开山祖师”,宋人龚啸在《跋前二诗》中称颂梅尧臣云:“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32]附录朱东润先生指出:“平淡二字不是梅尧臣的初衷,更不是代表全部。虽然,梅之平淡,仅仅是某些情况下的必要推许,而他的目标是李白、杜甫、韩愈,……其真正理想目标,当是‘更在措意摩云霓’。”[25]25-29梅尧臣诗歌的确风格多样,朱先生所言其雄豪古健之风的作品大多作于庆历至皇祐年间,而梅诗晚年风格则转向了清丽平淡。梅尧臣于嘉祐五年去世,其挚友刘敞在《同永叔哭圣俞》中对其有一个客观的评价:“气如阳秋和以妍,文若河汉清且渊。”[33]卷十八“清”与“渊”即指清切古淡和深厚广博。嘉祐年间,欧阳修的诗学追求亦发生了一定的转变,欧阳修更加推崇梅尧臣的古淡古硬之风,这从嘉祐五年梅尧臣去世后欧阳修所作的《梅圣俞墓志铭》以及嘉祐后期至熙宁年间欧阳修所作的《六一诗话》中即可看出。究其原因,此时梅尧臣诗歌以五言为主,尤其是五律,其清丽平淡之风正符合此时的时代精神。

要之,每一种文学风格都有其与生俱来的局限性及其流弊,正如清人朱庭珍所云:“大约朴厚之衰,必为平实,而矫以刻划;迨刻划流于雕琢琐碎,则又返而追朴厚。雄浑之弊,必入廓肤,而矫以清真;及清真流于浅滑俚率,则又返而主雄浑。”[34]2330宋仁宗朝诗歌新变派“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以俗为雅”之革故鼎新未免有些矫枉过正。因此,至和至嘉祐时期,诗坛开始在诗歌语言上追求文从字顺、平易舒畅,反对模拟,力主创新。北宋嘉祐时期的文学生态为“平易”“平淡”思想的产生提供了一个理论指导与创作实践的平台。王世贞《宋诗选序》云:“自杨、刘作而有西昆体,永叔、圣俞思以淡易裁之。”[35]卷四十一他们所开辟的平和淡雅、畅达自然之诗风不仅矫正了宋初三体,同时也开创了宋诗的新风。

综上所述,嘉祐年间对于北宋文化史和诗学史具有极其关键的转折性意义。嘉祐贡举扫清了太学体,“场屋之习,从是遂变”[13]10378,确立了北宋平易自然的审美风尚。同时,由于仁宗朝诗坛崇尚古淡自然、平易畅达的诗学审美理想,诗歌创作逐渐形成了一种诗歌语言革新潮流。如同前人所说,风人之诗转化为学人之诗,表现型的唐诗转化为表达型的宋诗。由此,宋诗的审美风格与艺术范式逐渐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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