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霞
摘要:《西游记》和《一个人的朝圣》虽然成书年代不同,作者国籍性别不同,小说的主要内容大异其趣,但综合比较细究之下,两者有较多的共同性,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采用徒步的方式完成旅程,在此过程中,主人公都经历了生命的第二次成长,在生命和心灵的双重冒险中阐释了救赎的双重含义。
关键词:《西游记》;《一个人的朝圣》;救赎;心灵冒险
《西游記》在我国可谓家喻户晓,讲述的是唐僧师徒四人一路降妖伏魔,行程十万八千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到达西天取回真经返回东土大唐的故事,其成书于明代中叶。
《一个人的朝圣》讲述的是一个60多岁的退休老人哈罗德·弗莱徒步穿越英格兰,行程627英里,历时87天的故事,其作者是现代英国女作家蕾秋·乔伊斯。小说2013年首次在中国出版,出版后即成为畅销书之一。
两部作品看来似乎完全没有交集,一个是中国古典魔幻主义作品,一个英国当代现实主义作品,一个情节曲折离奇,一个情节平实淡然,一个有着固定稳定的团队,一个是以个人为主,团队随聚随散。然而细究之下,两者却有较多的共同性,笔者从以下方面作简要分析:
一、行走的目的:救赎
“救赎”在基督教中的意思是指耶稣牺牲自己的生命,从上帝那里赎回世人的罪过。当这个词进入俗世之中,它的词义发生了变化,在文学和现实中,它指为了拯救他人而采取一定的行动或做出一定的牺牲,《西游记》和《一个人的朝圣》的故事即缘此而起。
《西游记》中唐僧一行人之所以要到西天取经,其原因在于救赎世人。小诊操八回中,如来给众弟子讲经完毕,随之说道:
“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膳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
从这里可知,在如来眼里,南膳部洲是罪恶之渊,人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极需他人的点化度化,故造真经以度罪人,但又担心自己送到东土,众生愚蠢,毁谤真言。故需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到我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
西方佛祖之旨与人间君王之意相合,李世民梦游地狱,感悟于恶鬼冤魂,急需经书超度亡魂,普谕世人为善。天上人间旨意相通,俱选中唐僧作为取经人。唐僧在寺庙长大,心志坚定,虔诚修持,听闻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当即立下誓言:“直至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从这里可以看出,无论是造经人还是取经人,西行的目的都是为了救赎世人。
《一个人的朝圣》中的朝圣者哈罗德·弗莱开始徒步的目的也是救赎。小说开始呈现在读者眼前的哈罗德是一个平凡普通的退休老人,他和妻子莫琳生活在金斯布里奇村,他们的生活如这个村庄一样宁静,直到一封信的到来,平静的生活开始涌起波澜。这封信来自英国北部贝里克郡圣伯纳丁临终关怀疗养院,写信的是哈罗德的同事奎妮·轩尼斯,他们已经20多年没有见面,这是一封告别信,奎妮身患癌症,时日无多。读完信后哈罗德陷入紧张悲伤之中,“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了,实在很难用语言去形容。”
反复思量之后,哈罗德写了一封回信随即出门寄信,经过一个邮筒又一个邮筒,信依然在哈罗德手上。受到加油站售货小姐的启示后,他给疗养院打了个电话宣告:“请告诉她,哈罗德·弗莱正在来看她的路上,她只要等着就好,因为我会来救她,知道吗?我会走过去,而她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现在马上出发,只要我一天还在走,她一天就要活着,请告诉她这次我不会让她失望。”(《一个的朝圣》第24页)挂上电话,哈罗德即开始了徒步之旅。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出发的目的,也是为了救赎。
《西游记》从世界的东方到世界的西方,是为救赎他人,《一个的朝圣》从英格兰南部到英格兰北部,为的也是救赎他人。因此,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出发的目的是一样的,同样的,他们一路前行,沿路遇到的人也都相信他们信仰。
二、生命和心灵的双重冒险
《西游记》和《一个人的朝圣》的主人公都摒弃了快捷的旅行方式,采用最原始的步行方法,日出而行,日落而栖,居无定所,运气好时可以借宿或投店,运气不好时只能宿在荒郊野外,这种方式,对生理和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一路行来,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经历了生命和心灵的冒险。
(一)生命冒险
对于唐僧一行人来说,最大的生命威胁,是沿路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各类妖精,他们武力高强,诡计百出,稍不留神,唐僧等人便被掳走,面临着或烹或炸的危险。除此之外,忍饥挨饿是常态,作为凡人的唐僧时不时也会生上一场病。
与唐僧一样哈罗德也是一个凡人,而且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因此他最先感受的便是身体的疼痛,最先向他发出警告的是他的腿脚。由于他是即兴出走,并没有为长期徒步做任何准备,穿的是一双皮鞋,这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出发不久“小腿就立刻一阵刺痛,脑子就空白一片”,他觉得“横跨英格兰都像爬一座险峰那么难,连地下的平地都好像陡峭起来”(《一个的朝圣》第106页),他的脚已经完全坏了“双脚泛着一层不健康的白色,几乎发灰;袜沿在脚腕箍出一圈粉红的痕迹;脚趾、脚跟、脚背上都是水泡,有些在流血,有些已经化脓;大脚趾的趾甲像马蹄一样粗糙,近鞋头的位置还有一些蓝紫色的淤血;脚跟进上起了厚厚一层硬皮,有些地方裂开了,也在流血。”“右脚踝上的淤青一直延伸到膝盖后面。”(《一个的朝圣》第128页)
生命危机比较容易解决,饥饿忍耐忍耐即可过去,妖精最终也都被消灭,病痛治疗之后也可以痊愈,正如哈罗德所感受到的,经历身体痛苦之后,“如果说他的心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更坚定了。”
(二)心灵冒险
身体痛苦只会使唐僧等人和哈罗德放慢脚步,但不会阻止他们前行的步伐,真正给他们造成困扰的是精神信仰危机。
《西游记》里信仰最坚定的是唐僧,但漫长的西行路,无穷无尽的考验,有时也会使唐僧丧失信心。取经最不坚定的当属猪八戒,一遇到危险即叫嚷着分行李散伙回家。这些虽给西行带来困扰,都只能算是小插曲,影响不是很大。
真正的危机在于唐僧四人的互不信任,最典型的表现在唐僧和孙悟空之间,而两人又上西行的核心人物和灵魂人物,缺一不可。自相遇开始,两人就处于戒备状态,再加上猪八戒的挑拨,唐僧和悟空的矛盾不断爆发,这对西行之路是致命。小说第五十六回中写道:“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各怀心机的后果是导致孙悟空被逐,六耳猕猴出现。第五十七回,六耳猕猴打倒唐僧,抢走行李,对找上花果山的沙僧说道:“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膳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
小说中六耳猕猴与孙悟空同像同音,它和悟空同时出现,除了如来没有一个人能分辨出来。通过上段一话可以看出,六耳猕猴与孙悟空的志向也一样,而且他对唐僧虽不敬但也没扣死或吃掉的意图,对于沙僧八戒也没有痛下杀手,这一系列的现象,使有些研究者认为它其实是悟空虚妄之心的外化,是悟空的心魔,是孙悟空的人格阴影,代表其野性的一面。这个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从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可以看了,如小说这一回的目回是“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何谓“二心”,如来在小说也做了说明,小说写道:“当时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众菩萨俱是一心,那是信仰坚定已经成佛,而“二心”即意味着悟空精神信仰还不坚定.暗示六耳猕猴其实是悟空的心魔。遇到唐僧因误解而采用暴力惩罚时,悟空的野性激发,心魔暴长,从而外化为六耳猕猴。其实孙悟空也隐隐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最后不顾如来的求情,坚持将六耳猕猴打死。心魔消除,孙悟空的心灵得到净化,整个团体的精神危机也随之解除。自此之后,唐僧四人之间的关系实现质的飞跃,团队更为和谐稳定。
与唐僧师徒四人一样,哈罗德也经历了遭遇精神危机——突破精神危机这一过程。当哈罗德调整步行速度和方法之后,他的心态平和了,度过了相对较为轻松的一段时间,他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开始了。然而对自己的怀疑时常袭来,精神的疲惫反反复复,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开始他是“完全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他需要有人分享他的信念,让他相信这个信念,但他好像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人的朝圣》第177页)
当他疲惫时,自然美景抚慰了他,星空、野花、旷野让他的内心平静,精神恢复,重新出发,然而纷纷扰扰的人事,又让他处于悲观之中。如果说孙悟空心魔是野性是狂妄是暴力,象征物是六耳猕猴,对于哈罗德来说,他的心魔是愧疚是懦弱是失败是无能,小说中了也有一个象征人物——维尔夫。
维尔夫是他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是他徒步的追随者,在看到维尔夫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儿子戴维的影子,一路上他悉心照顾维尔夫,精心教导维尔夫,他一直以为他是弥补对儿子的缺憾,因此当里奇指责维尔夫是小偷时,他明知维尔夫是不靠谱的,却还是站起来为维尔夫辩护,这对哈罗德是艰难的,因为他从未与任何人站在对立面过。表面看起来哈罗德将维尔夫当作儿子的化身,而事实维尔夫更像哈罗德自己,与哈罗德一样,维尔夫也几乎被父亲抛弃,尝试过许多事情都一事无成,可谓相当失败。哈罗德照顾教导维尔夫,潜意识里却是照顾年幼的哈罗德,是童年時期的哈罗德渴望而不得的温柔呵护。
然而一天早上,维尔夫不告而别,从此失踪了,哈罗德到处寻找他,不惜耽搁行程,他心绪烦乱,他的说法是感觉是辜负了儿子,其实来源他自己童年受伤害的心没有得到完全的抚慰。
维尔夫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哈罗德的心扉,既让他陷入迷乱崩溃之中:‘他忽然意识有些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有他没他,月色都不会改变,冷风也不会停息。脚下这片土地依然会延伸开去,直至碰到海边。生命依然会结束。他走也好,颤抖也好,在家也好,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改变。”“这种一出现就被他努力压制的想法,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壮大成有力的控诉。越想着自己有多无关紧要,他就越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一点,他是奎妮的谁,需要他来看她?”(《一个的朝圣》第263页)
同时也让他正视内心最深的创伤,长期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遮蔽创伤,故意装作它不存在,但这只是自欺欺人,创伤不会不看它在而消失。现在他能开口向别人讲述这二十年来的心路历程,他不再躲在平淡无奇或陈腔滥调背后,他坦称他的人生有许多的黑暗和磨难,他诉说他的痛苦和不幸,他的悔恨和愧疚。创伤的裸露和清理固然疼痛,但治疗之后,会结痴会修复,虽有伤痕留下,但不会溃败,危及生命。
与孙悟空将心魔杀死不同的是.哈罗德直面惨痛的人生并接受它,承认自己的弱点并宽容对待。哈罗德的内心真正平静了,信仰再次回归,支撑他按响了疗养院的门铃,与奎妮作了最后的告别,也与自己的过去作了一次告别。
精神危机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危机,人类最大的敌人正是自我内心深处的阴暗面,人类一直与之做斗争,救赎之道有二,一是净化内心,消灭阴暗面;一是接受阴暗面与之和平共处且不受其制约。孙悟空和哈罗德的选择看似相反,但殊途同归,在以救赎他人为出发点的徒步之行中,经历了心灵冒险,完成了自我救赎。
三、第二次成长
《西游记》和《一个人的朝圣》的主人公似乎都是成熟的生命体,没有成长的必要和可能。然而,这两部小说都向读者展示他们的徒步之旅也是他们的再次成长之旅。这集中体现在孙悟空和哈罗德夫妇身上。
孙悟空和哈罗德都经历过生命停滞期。孙悟空天生天长,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受到伦理教育,完全不懂社会规则,养成自由任性的个性。当野性难驯的孙悟空突破天地容忍的底线时,即被如来镇压在五行山下,这次镇压使孙悟空对自我能力产生了一定的怀疑,无能如何都逃不过如来的手掌心,成了他的阴影。五百年幽闭期使悟空与外界的交往中断了,心灵成长停下来了,西行之路,重新开启了他的成长,西行途中,他通过与各路大仙、妖魔的较量,领会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认识到个人力量的渺小,学会了与人相处,从而真正理解了社会,掌握社会规则,从而由一个自然人变成了一个社会人,完成了生命的第二次成长。
导致哈罗德心灵不能长大的原因也是来自家庭。13岁时,哈罗德的母亲离家出走,哈罗德的父亲酗酒变本加厉,且带各种女性回家,在哈罗德16岁时,他的父亲将他赶出家门。60多岁的哈罗德心理年龄停止在13岁,没有学会怎么成长为一个父亲,因此在儿子降生之后,他尽管欣喜,想去宠爱,但没有学会爱的哈罗德不知道如何去表达爱。眼看儿子幽闭、酗酒、吸毒,他只能旁观,默默为儿子收拾残局却无能为力。儿子自杀之后,哈罗德痛苦自责,依靠酒精麻痹自己,一次酒醉之后,将老板珍藏的木偶打碎了。这套木偶是哈罗德老板的母亲留下的纪念品,哈罗德的老板性情粗暴人品卑劣,但他与母亲的关系很好。哈罗德打碎木偶,潜意识是对老板亲子关系的嫉妒,这也是心灵幼小的表现。奎妮担心哈罗德遭到残酷的报复,主动将事故承担下来,将以辞职离开为代价。哈罗德酒醒之后,一切已无所挽回,从此奎妮成了他的心结,从此之后不再喝酒,但是与他人的交往也停止了。
莫琳在儿子自杀之后,不再出门,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每天整理儿子的房间,给儿子打电话,做儿子喜欢的菜肴,她假装儿子还活着。
他们夫妇将自己幽闭起来长达20年。直到哈罗德开始徒步之旅,幽闭打破了,哈罗德夫妇在被迫与外界接触中,开始了第二次成长。
哈罗德“明白了,在弥补自己錯误的这段旅途中,他也在接受着陌生人的各种不可思议。站在一个过客的位置,不但脚下的土地,连其他一切都是对他开放的。人们会畅所欲言,他可以尽情倾听,一路走过来,他从每个人身上都吸收了一些东西,他曾经忽略了那么多的东西。”(《一个的朝圣》第95页)“他发现当一个与熟悉的生活疏离成为一个过客,陌生的事物都会被赋予新的意义,明白了这一点,保持真我,诚实地做一个哈罗德而不是扮演成其他任何人,就变得更为重要。”(《一个人的朝圣》第98页)
在哈罗德离开之后,莫琳被迫走出家门,人际交往慢慢恢复正常,她接受了儿子已经死亡的现实,开始反思这几十年与哈罗德的相处,她认识到她只看到哈罗德的失误,没有看到哈罗德为家庭为她为儿子做出的种种努力。她承认自己的错误,再次接纳哈罗德,鼓励哈罗德完成朝圣之旅。这既是帮助哈罗德完成了第二成长也实现了自己的第二次成长,两人都变得心智成熟,心胸豁达。
由此可知,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成长之中,无论是有着几百年生命的孙悟空还是60多岁的哈罗德夫妇,每天都与昨天不同,拖着过去岁月的尾巴,走向明天,走向睿智平和的圆融之境。
人类的生存永远不是风和日丽,风平浪静,时刻会有危险,或是来自外部的威胁,或是来自内心的暗礁,关注入生,关注心灵,这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从《西游记》和《一个人的朝圣》中可以看到,正是对人类生存困境、人类生命价值、精神信仰的终极叩问,使两部异时空的作品迸发出同样夺目的光辉,从而散发非凡的魅力。
参考文献:
[1][英]蕾秋·乔伊斯.一个人的朝圣[M].黄妙瑜,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08.
[2]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0.
[3]陈少华.一个人的朝圣:再成长的困境与可能[J].文艺争鸣,2015.10.
[4]张振国.《西游记》“六耳猕猴”意象的文化与心理学阐释[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