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发灯
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如一根坚实的闷棍,将这个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家庭敲得晕头转向。最先晕的,是这家女主人杨二婶。
这家人共有六口人,老两口、少两口和两个孙子。儿子文化虽然上过高中,但却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还有轻微的智障。好不容易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瓷砖厂上班,才刚去不到一周,却因下班搭乘同事的摩托车回家时,不幸连人带车摔到公路外的山崖下,同事当场就死了。承祖宗保佑,文化命是保住了,却整瘫痪了,整天躺在堂屋的凉椅上,动弹不得,拉屎撒尿都要人帮忙。且不说医好以后能成个什么样子,单就眼下这大笔的治疗费,也不知道从哪里去凑。儿媳妇林玉儿又刚生育不久,带着三岁的大儿子文章和刚满月不久的小儿子文杰睡在主卧室里,一会儿喊换尿不湿,一会喊兑奶粉,屋里屋外不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林玉儿的叫骂声和文化要疯不疯、要傻不傻的自言自语。里里外外都要张罗,杨二婶跑得头都晕了,面对这样的境况,她怎能不晕呢?
现在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杨二婶丈夫文见平的身上。老文也真是老了,在城里,他这个年龄早就该退休享清福了,然而面对眼前的家庭境况,他的窘困和磨难才刚刚起步。六张嘴巴就靠他种点庄稼糊弄着,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杨二婶每天都唉声叹气。她唉声叹气也只能在心里,一旦表现出来,就会惹林玉儿不高兴。林玉儿虽然文化不高,但相貌却很端正,听说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给她说媒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当初要不是林玉儿父母看文化家地势条件好、离城近硬压着,林玉儿才不会嫁过来呢。面对这样的情况,林玉儿当然也烦。换谁谁能不烦呢?林玉儿一烦,就要骂人和摔东西。她骂也不骂老人,就骂文化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嫁给你这样的男人,还不如没有呢。她说的没有,一方面是说做家务挣钱这些指望不上,另一方面是担心以后夫妻生活也指望不上了。摔东西也不摔大人的,就摔小孩的奶瓶啊,帽子啊,还有幾个捡来的破烂玩具。
到年底,文化基本能下床活动了,但脑子却更加不好使了。比如,问他父母的名字,他回忆老半天,才能勉强想起。早上喊他起来吃饭,他不去端碗,而是拿了长木柄的瓢去搅潲水桶。人家当爸爸的对孩子疼得不行,又是亲又是抱,但文化连自己孩子看都不看一眼,仿佛在眼前的是别人的孩子。甚至偶尔看到自己媳妇吃得好些,他还要吃醋、生气。
林玉儿心情越来越差,孩子不到7个月,她就早早地断了奶。好几次小家伙都差点哭背气了,林玉儿也懒得哄一下,反而闹着要出去打工。“我要出门,明早上就走。”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林玉儿对杨二婶说,语气完全不像是商量,而像是原则性的告知一声。平常,林玉儿有什么事都是和婆婆说,这个家是婆婆当家,至于丈夫文化嘛,早就被他忽略不计,或者说,已没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杨二婶先是一怔,随后明白了,儿媳出门,肯定不会是好的预兆。但她不知道怎么来劝说和挽留林玉儿,她的劝说带着请求和绝望,人一旦绝望,就无所求,语气反而平和了:“要出门你也该早说一声嘛,再说孩子还这样小,你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林玉儿终究还是走了,把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两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和自己病卧在床的男人丢给两个年迈体弱的老人,毅然决然地出门去了。
林玉儿出去两年了,一直没给家里寄钱。开始,还隔三岔五打电话问问两个孩子的情况,久而久之,电话也不打了,就这样杳无音讯了。有人说,林玉儿没读多少书,也没一点技术,只能去城里的洗脚城上班。有人说她是进了歌城,更多的说法,则是她在外找了男人,给有钱人当小三,曾经跟她一同到广州某制衣厂的老乡,还亲眼看到她公然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双宿双飞。
这些,早成了村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杨二婶却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有什么办法,谁叫他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呢。她开始还骂村里人嚼舌根,想指桑骂槐地挽回点面子,没多久,她明白了,这都是徒劳的,越骂越惹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到后来,不管人们怎么说,她都不管也不骂了,即使刚好撞见别人说闲话,她也假装没听见。
到了第三年,林玉儿打电话来要求离婚。杨二婶早已经习惯了没有儿媳的日子,林玉儿突然打电话来,她反倒不自然,她在心里问自己:“啊?我还有一个儿媳妇啊?”林玉儿打电话来说要离婚,她并不感到有多意外,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没想到来得这样早,这样直接。她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但她还是试探性地挽留了一下,林玉儿的态度相当坚决:“这婚肯定要离,还有,两个儿子我一个也不会要。”
林玉儿离婚的要求当然被杨二婶拒绝了。被拒后,林玉儿每过一两个月都要打一次电话来,虽然杨二婶每次都找理由拒绝了,次数一多,杨二婶就烦了,烦得做饭、吃饭、睡觉都在想这个事,因为这事儿她已经快崩溃了。她明白以儿子的情况和整个家庭的现状,林玉儿是不可能再回家生活的,于是就有些松口了。
“离婚可以,但是你至少要带一个孩子走,不然我们怎么养得活呢?”不管杨二婶怎么劝说甚至哀求,林玉儿牙齿都咬得紧紧的,丝毫没有一点改口的迹象。
文化家的事,在全村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左邻右舍对林玉儿的所作所为都愤愤不平。更让人愤怒的是,林玉儿为了达到快速离婚的目的,竟然在春节前带着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强壮的男人到家里来了。那天,杨二婶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的。林玉儿出门三年,早没了以前在家时的土气,她穿着皮衣皮短裙,黑丝袜子,脖子上套着一根金晃晃的链子,惹得咬着叶子烟袋管的老头子也忍不住朝林玉儿胸前和胯下多盯几眼。
林玉儿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个男人是她请的驾驶员,专门送她回来的,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什么驾驶员哟,他不就是你的野男人嘛。”林玉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开始还耐心地辩解,被问急了,就说“是野男人又如何?”她指着在一边无事人一般的文化,挑衅地说“这样的老公,你让我跟他怎么过?是你,你会吗?”说完又指着眼前的男人:“他并不是我野男人,他早就已经是我家男人了。”
事情闹得不欢而散,果然,还没出村子,林玉儿就坐到了那个男人的大腿上,男人边开车边和她打情骂俏。一路上留下大家的怒骂声:死不要脸!
林玉儿走了,杨二婶和丈夫哪里都不是滋味,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觉得老脸都被丢尽了。文化倒好,人家来那天,没他事一样,躲在角落里玩儿子的玩具,头都不愿抬一下。人家走了,他照样吃得饱睡得香,让杨二婶老两口气得不行。又过了几天,杨二婶想通了,这样也好,事情虽然没有解决,但家里总算恢复了平静,就这样拖着至少比隔三岔五来骚扰要好吧。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林玉儿没打电话来,杨二婶的生活基本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经历了之前的骚扰和羞辱,恍恍然中,林玉儿在杨二婶脑子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是因为看到两个孙子活蹦乱跳,模糊是看到她坐在那个外地男人的车里绝尘而去,头都没回。林玉儿的形象比那个外地男人的阴笑还要陌生。或者,林玉儿根本就不曾在这个家里存在过。
好景不长,林玉儿的电话催命鬼一样又追来了,这次比前几次都要来得陡峭和险恶。她带着杀气的声音像厉鬼一样直接威胁着杨二婶:“再不同意离婚,我就亲手杀了两个娃娃,再和你们同归于尽!”
听到这里,杨二婶直接崩溃了。她很难将这个泼妇、恶妇一样的女人与多年前乖巧、贤惠的儿媳妇联系到一起。该怪那场该死的交通事故吗?怪那可恶的男人吗?还是怪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哗啦啦响的百元大钞吗?杨二婶不知道该怪谁,觉得怪谁恨谁都是徒劳。也许,最该恨的,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或者是这不幸的命运。
对于杨二婶来说,自己听到这些定时炸弹一样的威胁,并不会受太大的影响,然而让两个从小都没享受过母爱的小孙子和精神恍惚的儿子听到,就确实不应该了。
杨二婶家里孩子从小就带得粗糙,平时说话也没注意要在孩子面前忌讳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敞开对孩子说,也不管他们受得了受不了。所以,自然而然,文章、文杰这两个小家伙都听到了妈妈说要杀了他們的消息。尽管这只是威胁,两个小家伙却郑重其事的,把这个没什么印象,甚至根本就不曾有过印象的被称为妈妈的女人,当成一种外来的、强行入侵的恶的象征。
那时候文杰已经6岁多,一天晚上,当他从奶奶口里知道这个消息后,显得非常诧异,他瞪大眼睛紧锁着眉毛,露出一副无比焦急、无奈的神情:“啊,妈妈要杀我们,但我还没活够,我还不想死。”文杰说完后,还一直喃喃自语:“妈妈说要杀我们,妈妈,你怎么会杀我们呢……”文杰把“杀”字拖得很长落得很重,仿佛一把很钝很钝的刀子割在他鲜嫩的颈子上。这时候,到外面撒尿的哥哥文章进来了,文杰很不甘心,他想看看哥哥有什么反应,或者有什么好的应对办法,于是将从奶奶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谁知文章显得非常老成,非常平静,完全出乎文杰的意料。文章听完后没有说话,他不紧不慢脱完鞋子和袜子,又不紧不慢地爬到床上、钻进被窝,才慢吞吞地说:“嗯,她要杀,就杀呗,杀了也要得,死了下辈子投个好胎……”这语气,完全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说出来的。
文杰对哥哥的反应显然很不满,哥哥倒是见过妈妈,他都三岁多了妈妈才走的,他当然无所谓,就是死了也甘心。但我那时候还那么小妈妈就走了,现在连妈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死了多不划算。文杰嘴里嘟囔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如果说两个孩子的反应都是平静的,是死水微澜,那他们的爸爸也就是文化的反应,就应该是江河咆哮了。听到这话后,平常沉默寡言的文化竟然大发雷霆,他晃着脑袋跺着双脚大声吼叫:“一天就离离离,离你妈个头,再喊离再喊杀娃娃,老子先把两个娃娃杀了,看哪个怕哪个。”
文化的话,让杨二婶老两口惊恐万分。人一旦被逼急了失去理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谁能预料呢?何况是文化这样一个并不完全正常的人。
老两口首先停止了手中正做着的活,决定让两个孙子不去上学了,理由是怕路上遇到什么不测。后来又觉得不上学是不行的,一是耽误了学习,二是把两个小家伙放家里,文化的一举一动谁监管得了呢?经过再三商量,决定该上的学还是要上,只是由一个人看住文化,一个人专程护送孙子上学和放学。
如此进行了快一个月,杨二婶老两口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一天,杨二婶到学校接孩子时迟到了几分钟,发现儿子文化竟然也到了校门口。杨二婶吓得不行,一边埋怨丈夫老文失职,一边飞奔过去,抢在儿子前面将两个小家伙揽入怀里。儿子却假装没看见一样,偷偷回去了,回家后,还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回到家里,杨二婶才知道老文的老风湿又犯了,行动困难,才让儿子文化溜了单。
“既然管不住,那就任他去吧。”老文无奈地说,量他也不会对自己亲生儿子怎么样。杨二婶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在护送孙子上学时警觉些罢了。上学途中,杨二婶发现文化竟然也悄悄在跟踪,开始她还担心他会对两个孩子不利,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倒让杨二婶彻底放下心来。事情是这样的,上学的那一段乡村路比较窄,杨二婶带着孩子在前面走,同村的王五爷挑着一担大米准备去镇上卖,两个调皮的小家伙老在前捣蛋,不让王五爷超前。偷偷跟在后面的文化反而被惹火了,他以为这个王五爷是妻子林玉儿派来的奸细,一直在跟踪两个儿子,想伺机要对他们下手,所以二话不说,直接冲上前去揪住王五爷的衣领,准备教训教训这个老不死的家伙,被杨二婶拉开了。后来,每到放学,文化都比杨二婶先到校门口。杨二婶这才明白,儿子文化虽然不爱说话,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他确实是真正爱自己儿子的,甚至比爷爷奶奶爱得还偏执、爱得还深。他之所以也说出那样的狠话,只不过是想给妻子一个下马威,担心她真杀了两个儿子。
这时候,文章和文杰都渐渐长大了,文章已经上三年级,文杰也读幼儿园中班了。虽然学校减免了学费,每月还补贴几百元生活费,但各类生活开支还是使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捉襟见肘,两个孩子长得又快,很快衣服裤子都不够穿了,常常是初冬了两个娃娃还穿着单衣,即使有别人送的厚衣服,也是连肚脐眼都遮不住。脚上要么穿着夏天的凉鞋,要么穿着脚趾都已经外露的烂胶鞋,从来都不穿袜子。在同学们都在讲究名牌的时候,他俩的穿着让人看了非常寒心,更别说玩具和零食这些奢侈物了。
林玉儿自从出去打工后,先后认识了四个男人,准确地说,是和四个男人同过居。那次带回去的,已经是她第二个男人了。最后一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开塑胶厂的老板。刚开始时,老板见她有几分姿色,对她还不错,还承诺要跟她结婚,说是等他离婚了就马上跟她结婚,她就一直期盼着,老板这婚终究是没有离成。后来,老板玩腻了,又开始天天在外面找女人,花天酒地,明显冷落了林玉儿,动不动还要打她。老板还厚颜无耻地把林玉儿介绍给生意上的伙伴,让她陪人家睡觉。林玉儿彻底厌倦了,死心了。她这时候才发现,老实、纯洁的男人是多么可爱。自己的丈夫文化,虽然太老实了点,但她对自己却是百依百顺的,即使是胖乎乎的,却也不像眼前这个有钱的男人胖得这样油腻腻。
于是,在出门第六个年头的时候,林玉儿回到了县城。刚开始,林玉儿是住在一个豪华的宾馆里,平常在大城市住惯了,感觉这里一切都不顺心,碍手碍脚,手脚都有点伸展不开。以前被有钱人宠坏了大手大脚惯了,坐吃山空,用钱如流水。但现在没有了固定收入,从开塑胶厂的男人那里得到的那笔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时间长了,不得不搬到了一个便宜点的日租房里。
林玉儿耍惯了,不想去找事做,估计一时半会儿她也找不到事儿做。由于家里离县城不是很远,林玉儿生怕遇到熟人,坐公交车、买东西、吃饭都十分谨慎,每次出门都戴一个大大的墨镜,再戴上一顶长檐帽子,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更多的时候,她选择整天窝在窄小的旅馆里,无所事事。出门在外的这几年里,林玉儿只学会了如何讨男人欢心和如何当好一个小三,她早就厌倦了当小三的日子。这时候倒是真的有点想家,想念儿子了。家,在她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成了最后一根精神稻草。但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心比天高,她对自己说,我放不下的,主要是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那个没用的家伙,况且自己对两个孩子的想念,也只是暂时无聊的一种寄托,有机会,我林玉儿还要东山再起。
今年,开州城的夏天来得有些晚,“端午”都过了,太阳仍懒洋洋地伸着腿脚打着哈欠,一副沉醉在春风雨露不愿醒来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夏日阳光那样骄傲和毒辣。阳光暖暖地照在汉丰湖上,一只黑黑的小野鸭小船一样从湖面上悠然划过,留下一条整齐的白浪,犹如一个小黑铁钩子拽着一条白丝带在匀速前进。起风了,抚柳的微风,水面开始一荡一荡的。野鸭又如乘坐摇摇车的婴儿,尾巴向上翘着,黑头不时地往水里啄一啄。野鸭渐渐远去,水波随着风力的大小,人的皱纹一样变化着,一会儿像是中年人的皱纹,一会儿又像是老年人的皱纹,风越大则皱纹越深。沿岸浅水区,几株水草,如皱纹下的眉毛,随波点着头,一下,又一下。
湖岸边,一排排榆树长得正旺,如一个个顶着草帽并排的壮汉。榆树下的观光自行车道上,几个男孩子在玩跳马,由其中一个男孩作“马”,弯腰直立手撑地面,另一个张开双腿,飞快从“马”上飞越而过。轮到一个大个子当“马”了,跳马的却是一个瘦小个。看着这个大的“马”,瘦小男孩有点犯难了,他夸张地往后面退着,助跑了好几次才向前作出俯冲的姿势……林玉儿被眼前这一幕吸引,看呆了。林玉儿想,文章应该也这样大,也会玩这样的游戲了吧。要是把两个儿子也带到河边玩玩,那该多好!她又想,他们长高了吗?生活开心吗?两个小家伙会打架吗?他们会想妈妈吗?会恨妈妈吗?这种心理越来越强烈,于是林玉儿打算回老家去看看。
为了防止别人认出来,林玉儿决定好好打扮一番。但是,她又有些纠结,到底是打扮得漂亮些还是老气些呢?打扮漂亮些让孩子看到,当然好,到时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如果让其他人看到,肯定又要大骂她一顿“你这个骚货,你这个狐狸精”。想了想,林玉儿还是拿出了在外面时最喜欢穿的衣服,像做贼一样偷偷在脸上、腮上抹了些粉,又戴了个大墨镜,将大半个脸遮住。她坐公交车到了镇上,就悄悄潜伏到屋旁的竹林里,等待着时机。
这时正值傍晚,竹林里静悄悄的,村民们都还没有回家,鸡未进笼,狗未叫。竹林旁,是一块干湿匀净的空地,这几年,由于人们大量外出,地里显得非常冷清。这块空地被野草包围,里面开满了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小花,满天星一样。也有喷香扑鼻的野葱、野蒜、侧耳根、香椿苗,这些构成了大地的后花园,林玉儿突然对这些植物亲近起来。
突然,屋里传来婆婆杨二婶的骂声。两个孩子在屋外的院坝里,边做作业边挨奶奶的骂。特别是文章,刚刚在学校和人家打架,被老师骂了还被罚了站,奶奶正在教育他。文章从小就没个好习惯,不是偷了人家的铅笔就是摸了女同学的屁股。这一次,因为别人说他“没有妈妈,爸爸也是傻瓜,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野种。”他就和别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奶奶还到学校给老师作了保证。小儿子文杰已经在读幼儿园大班了,还算听话。
林玉儿躲了将近两个小时,一直想等两个儿子往竹林这边走来,近距离看看两个小家伙长什么样,但是直到他们做完作业,又嬉闹了好一阵,天都黑了,两个儿子也没走到竹林这边来,林玉儿只好悻悻地回到了城里的日租房。
林玉儿实在太无聊了,她对两个孩子的想念越来越明显。她不甘心,虽然这次探望不成功,但也算见到了孩子,她的要求并不高,下一次,肯定能行的。于是她又选了一个下午,决定再去一趟看看。这次准备直接去学校,在两个小家伙放学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他们吧,谁知赶到学校一看,才知道已经放假,学校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年迈的看门老头在看报纸。林玉儿不得不又悄悄潜伏到家旁边的竹林里,等待时机。
这次,林玉儿运气很好,终于看清楚两个孩子,他们正在为争一个捡来的破玩具而打架。文章是个胖高个,只是眼睛有点小,脸上摔得鼻青脸肿,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几个红里带黑的小疙瘩,应该是上次打架留下的痕迹吧。他穿着带V领的白T恤,V领的线缝向外翻着,像被撕下了一段,耷拉在胸前,仔细一看,才发觉是穿反了。
“这家伙,穿衣服一点儿都不讲究。”林玉儿又想气又想笑。再看文杰,他明显比文章活泼些,眼睛大大的也更有神,但他脖子有烫伤的痕迹,很大的一块,脖子和胸膛被疤痕连着,感觉动作稍微大一点,就要被扯痛的感觉。林玉儿埋怨起婆婆和老公来,他们怎么就这样不小心呢?把两个可爱的娃娃带成了这样,林玉儿喉头哽了一下,又埋怨起自己来。也难怪,这样的家庭,哪来那样多的精力照看孩子?哪来的钱给孩子买玩具和零食?特别是小儿子,还未满岁自己就走了,那时候,他还不会喊妈妈啊,更不能原谅的是,自己为了外面那个畜生,竟然说要亲手杀了两个儿子。
想到这里,林玉儿的眼睛模糊了,在泪眼朦胧中,两个打闹的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近。林玉儿在心里默默喊着他们的名字,文章,文杰,你们近些,再近些,让妈妈好好看看你们,抱抱你们吧,顺便再问问你们想不想妈妈,即使你们说不想,让妈妈听听你们的声音也好啊。
两个孩子竟然真来到了竹林边,来到了林玉儿的眼前,她感受到了两个孩子因为激烈运动而加快的急促的呼吸声,也感受到自己的心突突跳得好厉害。孩子在眼前了,她反而害怕了,意识里想悄悄靠近孩子,却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这时候,两个孩子又走远了,林玉儿后悔起来,她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刚才怎么就不喊一声,让他们知道妈妈其实是想他们的。又等了好大一阵,孩子再没出来,婆婆杨二婶回来了,丈夫文化也回来了。婆婆还是以前那樣,一副爱唠叨的样子,丈夫文化仍然衣服邋遢,目光呆滞,万事都漠不关心。天色不早了,鸡已进笼,狗开始守夜,林玉儿赶紧逃之夭夭,生怕被家人发现,更怕被邻居家的狗发现。
回到旅馆,林玉儿一整晚都在想着这两次探娃的经历,再次自责起来,不光责怪自己没抓住机会和孩子打个招呼,更责怪自己去了两趟竟然没想起给娃娃带点东西。林玉儿想,下次,下次一定找个好时机,给孩子们带点好吃的、好玩的,最好是趁其他人都不在,将两个孩子约出来,带到城里好好玩一玩,我林玉儿绝不伤害他们也不把他们带走,现在就想陪他们玩一玩。
决定第三次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这次探望,她早就在心里策划了无数遍。一大早,她先把该买的东西买足,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两套衣服,都是新款,给文章的衣服背后带了个袋鼠头一样的帽子,给文杰的衣服胸前有一只可爱的毛绒熊。买了一大包玩具,有会发声的变形金刚、有会喷水的机关枪、有会敲鼓的卡通孙悟空。还买了各种各样好吃的零食。买好东西,林玉儿专门租了一辆面包车,她将一大包东西拎在手里,让面包车停在大路边,今天是周末,她觉得有把握看到孩子,再把他们接出来玩耍。
今天心情很不错,林玉儿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是真回家一样。竹林和竹林旁边的空地仍然是那样亲切,这里已经成了她回家探望的秘密据点。竹林旁边地里的野菜们也长得更带劲了,几只鸟儿在地里啄着什么,啄一下,翘一下尾巴,抬一下头,又啄一下,翘一下尾巴,又抬一下头。见有人来,鸟儿们扑啦啦飞到屋前的树上去了,摇下滴滴晶莹的水珠和片片雪白的花瓣。屋对面的山在雨水的滋养下,绿得亮眼,那些不知名的花都开了,树都长出了叶子,煞是让人喜爱。
但两个孩子都没在,听说好像是和奶奶走人户去了。林玉儿心情突然沮丧起来。她想,孩子不在,带来的东西总不能带回去吧。正准备悄悄往屋里走,丈夫文化出来了。文化今天穿得整整齐齐的,西装虽然有不少褶皱,但非常整洁清爽,皮鞋虽然质量不高,但擦得亮亮的,头发也特意抹得湿漉漉的。总的看去,精神面貌不知好了多少倍,往常的痴呆相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简直就是一种脱胎换骨的别样的帅气。林玉儿心里咯噔了一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些警觉:他这是要去干什么,难道,是要去相亲不成?
好奇心驱使着林玉儿,来不及多想,她悄悄跟在文化后面,文化上了公交车,林玉儿招呼面包车赶紧跟在文化后面。文化坐车先是到了城里,然后又转了一路公交车,竟然来到血站。难道,她看上了血站哪个女职工,或者,他到血站上班了?林玉儿焦急地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文化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了,他脸色苍白,手在微微发抖,他竟然是去卖血。文化出来后,林玉儿偷偷问了门卫,才知文化早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告别门卫,林玉儿又赶紧跟在文化后面,文化来到商贸城,为两个儿子买了新衣服,又买了好吃的东西,然后一扫疲倦和萎靡,昂首挺胸、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林玉儿好一阵心酸,文化卖血后的神情在她脑海里慢慢发酵,又慢慢生根、发芽,长到和结婚时的文化一样高大、帅气了。林玉儿真想大喊一声文化的名字,告诉他自己已经给儿子买了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也给孩子买了好看的衣服,但她开不了口。她想起了早前和男人的恩爱,又想起了自己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的事情,想起两个可怜的儿子,想起大儿子文章在学校受到的欺负和侮辱,想起小儿子文杰颈部扯着的伤痛和上次文章在学校打架后奶奶对两个娃娃的谩骂:“你们这样下去,没得哪个养你们了,长大了婆娘都讨不到。”
回到家里,林玉儿才发现自己带去的东西又被带回来了,看着堆在房间里的那一大包东西,林玉儿已经泪流满面。虽然每一次探望都这样艰难,但她告诉自己,肯定不会放弃了。还会有下次,下次无论如何也要看到孩子,和孩子一起说话、一起玩耍。即使被大家发现、被大家辱骂、被大家看不起。
下了N次决心,林玉儿又往家的方向出发了。这一次特意选了傍晚,天快黑了,所以她没戴大墨镜。两个孩子就着堂屋的灯光在做作业,屋里除了两个小家伙外没有任何动静,她决定趁机走进屋里,看看两个娃娃,和他们说说话,再把东西送给他们。林玉儿瞅准时机从竹林边往屋里飞跑,她眼里没有了路,只有两个孩子清晰而模糊的面容,就像她在婆婆杨二婶眼里的清晰和模糊一样深刻。她的耳朵里没有了声音,只有两个儿子做作业时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林玉儿快速闪到大门外的院坝里,不料脚下踩着院坝湿滑的青苔,狠狠地摔了一跤。林玉儿顾不得伤痛,站起来正准备继续往屋里走,被从屋里走出来的文化发现了。看到是林玉儿,文化满脸怒容,双手伸直,死死地挡住了林玉儿的去路: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来杀娃娃?
林玉儿急了,一急就结巴起来:我……我……娃娃……林玉儿在和文化僵持了好大一阵后,弯下腰,伸出手,准备拎起掉在地上的一大包东西。文化更警觉了,他朝林玉儿冲了过来,就在林玉儿手触到黑色塑料包的那一刹那,文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钳子一样死死抓住了林玉儿触包的右手。文化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只黑色大包倒过来,一大包玩具、衣服、零食全都哗啦啦掉在地上,那个会敲鼓的卡通孙悟空不知被按到了哪里,咣啷咣啷欢快地敲了起来。
林玉儿、文化都呆住了,林玉儿想转身离开,当她抬眼看见这个自己离开了近六年的男人,腿脚却像有千斤重,久久迈不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