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大腕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个性”,拥有“主任”或“长”字号头衔的,或许还会有点儿“官味”,让人不大容易亲近。也有一些名家大腕在名利丰硕后心满意足地歇息下来,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吴福辉先生当过现代文学馆的副馆长,够得上“司局”级,可他身上没有“官味”;吴福辉先生长期担任现代文学学会的副会长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主编,可他身上没有“霸气”。笑容总是挂在脸上,谦诚神态和洪亮的嗓音让你感觉到凡事似乎总能商量。在他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看到的吴福辉先生总是和蔼可亲,朴实无华。至于学术成就,吴福辉先生的博学、厚重、睿智尽人皆知,但他永不餍足,执着地守望着现代文学史园地。雖说总是在“寻迹”“突围”“发现”“怀想”“访谈”和“回顾”,一直在写饱含关怀和感情的随笔,但主打方向始终是他最擅长同时也是他最看重的中国现代文学,推陈出新,引领方向。
《南方文坛》约我写篇小文介绍吴福辉先生。吴福辉先生,我和周围的朋友们都习惯叫他老吴。
一、我与老吴的关系有些特别
1975年7月,我从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毕业,留在系里来当教员。1976年系里成立教研室,我有幸进了现代文学教研室。1978年现代文学教研室由王瑶先生和严家炎先生出面招收了六名研究生:老钱(理群)、老温(儒敏)、老吴(福辉)、赵园、凌宇和陈山,后来都是学界的领军人物。
老吴入校不久就研究张天翼,我认识张天翼的夫人沈承宽,因而对老吴的研究特别留意。老吴参与合编的《张天翼研究资料》,是作家研究资料中编得很扎实的一本,对于我的史料研究颇多启发。隔了不久,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的编辑邀约我写《叶圣陶传》,而这时老吴为这部丛书写的《沙汀传》已经出版。《沙汀传》被推举为那部丛书中写得相当精彩的一本,我曾抱着“急用急学”的心情拜读过,因而对老吴睿智和严谨特别敬佩。至于老吴还能办行政,是不可多得的“双肩挑”,则是他从北大毕业到了现代文学馆,担任副馆长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副主编、主编之后才发现的。
1992年春,老钱督促我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投稿。当时该丛刊的主编是杨犁先生和樊骏先生,副主编就是老吴和老钱。我正好有一篇现成的稿子《走向写实主义的蹒跚步履——叶圣陶文言小说漫评》,就按照老钱的指点寄给老吴了,文章刊登在《中 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年第3期,这是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因为与樊骏先生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听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的文章他都会看,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对我的文章提提意见。他来信说:
我觉得文章写得不错,题目和角度都好,我特别赞赏的是一、利用日记中的材料来说明问题的做法;二、文字朴素、实在,读起来亲切——我的眼前常常浮现你那和蔼诚恳的面庞。一些论点也是站得住的。当然,按我个人的标准,觉得还可以多作些论说、发挥。如今这样点到即止,显得有些拘谨,不够有力、透彻。或许和那些作品都比较短小简单有关,即客观上受到一些限制。我赞同你这样踏踏实实地研究叶圣陶和其他问题。对于你的为人和你的工作,我一直是欣赏的。
这封信提振了我学习和写作的信心,我在感念樊骏先生的同时,对老钱和老吴也一直心存感激。
二、总能尝到属于老吴自己的“第一口的蜜”
这之后,我又给老吴寄过《开拓我国童话自己创作的路——叶圣陶童话集〈稻草人〉漫评》,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94年第3期。这两篇文章拉近了我和老吴的感情,后来见面时总要聊几句。也就是那些琐琐碎碎的闲聊,让我看到老吴渊博而谦和的情怀,也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和往事。1959年,老吴从鞍山师范学校毕业后当起了中学语文老师,从初中一直教到高中三年级,一连教了十八年。由于课讲得好,文章写得好,引起上面的重视,获邀参与区市的教师进修培训工作,给区市老师们演讲示范,后来又晋升为所在学校管理教学方面的主任,协助校长主管语文、历史、地理三科的教学工作,成了当地颇有知名度的权威。可见老吴在进北大读硕之前就有了厚实的学术根基,好学不倦,精进不懈。
当中学老师最能锻炼人。现代作家中有一批名家都是当中学老师出身的,鲁迅、朱自清、叶圣陶、朱光潜、夏丏尊、丰子恺、冯至、李广田、陈望道、刘大白等都曾当过中学老师。中学语文侧重于理解和欣赏,理解和欣赏的前提是细读,从局部到整体,都要读出好处和滋味来,这就需要反复揣摩、来回碰撞、深入体味,发别人所未发。从老吴发表的一系列文章看,他对作品和作家的解读就像“蜂嘴的深入花心一样”,总能尝到属于他自己的“第一口的蜜”。皇皇巨著且不说,单是业余写的学术小品,就新意迭出,启人心智。例如1995年写的《封面女郎和学院脸孔》,谈阅读期刊要看封面,进而对海派、新感觉派、京派杂志的封面作了详尽而独到的评述。他说“封面是刊物的脸孔”,“从封面的变化,封面审美欣赏心理的历史变迁,可以测出一时代文学、文化的品类来”。在评述京派刊物的“封面”时说:京派刊物的封面朴素无华,一是出于要与封面“充满各色女郎的话题”、“一向花哨”的海派“对着干”;二是为了“保持‘五四时代的副刊风味”,以便于“特别适合在大学的门房处发卖”;三是为了彰显京派的“纯正”和“高雅”。在介绍《文学杂志》封面画时说:
最有代表性的是朱光潜两次执编的《文学杂志》。这是在北方编就,却在上海由老牌的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的。那里什么样的印刷条件没有?但是1937年出的第一卷各期,都是朴拙的印刷体刊名,下画两条鱼吊着支笔,小得像个衬衫纽扣,但却是一个贵族般的徽记。抗战烽火一起,刊物停办,待复员后朱先生把它复刊,1947年后出版第二卷、第三卷,却一仍其旧,将老封面仅仅改了颜色照样使用,就好像没有这十年的间隔似的。①
老吴的这些“发现”对于“学术研究”而言是一种“开拓”,过去从未有人注意过;对于读者说来则不失为是一种“导读”。我们承接着老吴的“发现”去阅读和思考,就会有更多的收获。拿《文学杂志》的封面画来说:“朴拙的印刷体刊名,下画两条鱼吊着支笔”。细看这两条小鱼一条是浅红色的,另一条是天蓝色的,蜷曲着身子嘴对嘴紧紧地拥抱住一支倒立的毛笔,老吴把这个构图界定为是“小得像个衬衫纽扣”的“贵族般的徽记”。这话对于《文学杂志》的定位实在太精准太形象了。“笔”寓意“创作”和“文艺”;红蓝两色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条小鱼,可以理解为是不同主义和流派的作家。寓意为在“替中国新文艺开发出一个泱泱大国”的进程中,作家们完全可以携手并肩,苦乐相共,维持“公平交易”与“君子风度”,“让许多不同的学派思想同时在酝酿,骚动、生发,甚至于冲突斗争”,从而使“这伟大的时代”产生出“伟大的文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条小鱼说是“相濡以沫”也好,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也好,都是对中国文艺界热忱的企盼和激励。假如我的这些理解还能成立,那可完全是“接着”老吴的话题往下说的,没有老吴的启发还不会想到这一层。
老吴对期刊的“封面”读得这么仔细,对于“文本”的揣摩就更透彻了。读书大忌是望文生义,似是而非,凭空臆断。平常人读书大都是为了求知,拓展知识面;或者是为了实用,寻找研究课题。而老吴的读书是为了得到真实的受用,获得真知,因而读得细,得到的受用多,写出的文章总能新人耳目。还是接着京派的话往下说吧,也就在1995年,老吴在《世纪回眸:转型与失衡》中论及“京海论争”时说:
我认为,鲁迅在斥“商”斥“官”的同时,是暗暗地更多嘲弄“京派”的。因为他对于近“官”的京派在这场文化冲突中鄙视海派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极不满。而且鲁迅一生批判封建文化,他发现到了20世纪的30年代,官文化比商业文化竟还要隐蔽,且仍然趾高气扬,当然不会容忍。他在“左联”之内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也立时联想到官文化。请注意,不是什么左翼文化和右翼文化,而是想到以鸣鞭为业的奴隶总管什么的。鲁迅的文化思索显然超出了政治思索,他和周扬的冲突仅仅是一种文化冲突。②
评论“京海论争”的论文可不少,而像老吴这里所说的鲁迅“是暗暗地更多嘲弄‘京派的”;鲁迅“和周扬的冲突仅仅是一种文化冲突”,都是“独此一家”,从而为鲁迅和左联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三、“写”“讲”并佳,都是超一流的高手
中学语文老师不仅要善于“读”,还得善于“写”。老吴在《〈京海晚眺〉后记》中说他二十岁开始在地方省市报刊上发表散文,到1978年进北大读研究生时,差不多已经写了二十年。天长日久,熟能生巧,虽说不一定够得上是个斫轮老手,但是个成熟的“写家”是可钉可卯的。说到“写”,老吴追求的是大格局、大气魄和独到的韵味。他在谈及学术小品时说:
这自然是议论性散文,比杂文的笔锋温和,比一般的评论透着活泼的气象。更要多放些材料,观点不必那么正大,却闪闪耀耀绝不能少。要写得从容、平易、简练,引经据典不能无,也切忌倾盆而下,大掉书袋。要有书卷气,要有情趣,有幽默感,像鲁迅谈魏晋风度、孔夫子胃病,像周作人谈越地民俗谈蔼理斯谈女子贞操,像王了一(王力)谈劝菜谈薪水谈失眠谈虱谈闲。我离这种境界甚远,可能还有旁的风格存在,但我心向往之的便是这一种。这算我的简陋的学术小品观。③
这“简陋的学术小品观”,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要有质感,有思想,有学术;二是笔端“带感情”,在灵动中别开一境界,博学而清新洒脱。至于写正经的学术论文和学术著作,老吴的标杆自然定得更高。总之,“读”和“写”,老吴在未进北大读研究生之前,就已经有了很厚的积累和磨砺。进入北大这个宏伟的学术殿堂之后,有王瑶先生这样的大师指点,与老钱(理群)、老温(儒敏)一批“老童生”们朝夕相处,晨聊暮侃,岂能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从某种意义上说,“写”是“讲”的前提。虽说教师也是“半个演员”,讲课也是个艺术活。但“讲稿”是第一位的,就像演员,“唱念做舞”的能耐再大,要是剧本太low,这角色也出不来。老吴擅长“写”,再加上当过十八年中学语文老师,口不离“讲”,也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站上讲台就有磁场,总能吸引住听众的眼球。我忝为教授当上博导之后,老吴应邀在我开设的专题课上围绕着“如何读书”“报刊研究”“作家研究”“写作规范”“海派研究”和“京派研究”的课题,讲过六次,虽说每次只讲两节课(九十分钟),但那真的是举重若轻,厚积薄发,让研究生学到最切用的为文之法和治学之道。至于老吴讲课的特色主要有三点,一是内容上的求博求深,二是方法上的求实求真,三是质量上的求高求新。面对学生的掌声和赞美,老吴自己也显得有些欣喜,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当教师有点遗憾。
四、改变年轻人命运的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老吴在学科建设和学术研究的突出成就,排在第一位的是文学史研究,首屈一指的当推他和老钱、老温合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说起《中国现代文学史》,那真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作者中既有大师级的前辈学者,也有“后浪推前浪”的青年隽秀;有的是精英“团队”多年辛劳、协作奋战的成果,有的则是“原生态”的缘自“课堂上的录音”,真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篇幅长的分上、中、下三册,中不溜的分个上、下两册。有图文并茂,印得颇为精致的;也有相当本色,印得略嫌简朴的,但都没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这样走俏,“覆盖率”之高力压群芳,且历时三十年而不衰。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83至1984年间在《陕西教育》杂志上连载,1987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十年以后,对全书进行了大幅修订,改名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1998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隆重推出,成了“新时期”以来最为成功的文学史教材。不算上海版,修订本北大出了四十六版,印数超过一百五十万册,几乎成了这一学科的教师、研究生以及想报考这一学科研究生的年轻人必备的“典藏”。
成功的缘由,首先取决于老吴、老钱、老温对这部教材有“全新”的定位:“必须适应现有的大学中文系课程的设置,以及现有的学术研究格局”(《〈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前言》),是一部“教材”型的“著作”。老吳、老钱、老温始终处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和科研的前沿,对现代文学史写作范式有成熟的思考和创造性的发挥,将一种严肃的态度和磅礴的气势注入文学史写作中,从而使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既受时代的支配,又超越时代;既遵循文学史写作的传统,又突破条条框框和某些理论的束缚,融入了他们对于学科建设以及数学方法的最新的思考,写得既“新”又“正”;讲得既“深”又“稳”,是“持重”与“创新”最完美的结合。
2002年5月,我应邀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博士论文的答辩委员。答辩结束后,有位研究生告诉我说他来自江西农村,为了考博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全都背熟了,考博的成绩是第一名。熟背《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考上硕士或博士的肯定不止这一位同学。“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老吴和老钱、老温也真的成了“红烛”和“人梯”。可老吴对这本“三十年”并不满足,多次跟我谈到这“三十年”还得好好改一改,要在启发和引导上多拓宽思路,且一再表示要重写文学史。
五、另辟蹊径与“重新修改”
2010年1月,老吴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汇集的六百八十余幅精美的插图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老吴结合地理学、统计学和数学知识编制的图表,包括“全国白话报分布图”“中国最初话剧剧场图”“《阿Q正传》主要中外版本和改编本插图本”“三十年代外国文学经典翻译一览”“抗战时期作家流徙图”“沦陷区主要文学副刊、杂志目录”“文学大事记1948年版图”等等,把“地图”“统计表”和“数字”带进文学史,使一些用文字难以叙述清楚的话语用“图”来阐释,凭“图”说话,一目了然,这是老吴的一个“创造”。第二类是以“老照片”为主体的,包括街道、故居、碑文、墨宝、作品初版本、报刊图片、著作手稿在内的“图像资料”,这是最原始、最真实的“图像”,是“历史档案”。第三类是以作家自画像、漫画像为主体的,包括木刻、文学作品插图等在内的“图像”。这一类“图像”,归属于“创作型”的“图像”,虽说也很“真”,但毕竟不是从“原模”刻录下来的,难免会有“似”与“不似”的疑义,以及“艺术品位”的高下的区别,但老吴善于识别,精心选择,有“单挑”只选一幅的,也有“普选”以展示不同风格的,例如第二章“《阿Q正传》的传播接受史”的配图,老吴就选用了丰子恺、丁聪、程十发以及裘沙和王伟君合画的四幅“阿Q像”,并逐个加以评点:“丰子恺作阿Q遗像最得鲁迅的本意”;“丁聪画阿Q画传掌握住阿Q的复杂性”;“程十发绘《阿Q正传》插图把阿Q画得健壮了,画笔虽有特色,但未能逃出时代的束缚”;“裘沙、王伟君画的阿Q最为深刻”。这些简洁而精辟的评点,启发并引导我们把“图”看个真切,通过“图”更好地来研读作品和现代文学史。
通观整部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以“图”立言,为“史”生辉。“插图本”的出版,让我们再次看到老吴作为一个著名的文学史家的史识、史胆和史才。他敏锐地发现我们这个学科研究的薄弱环节,从掌握材料入手,凭藉生动而翔实的史料,对文学作品的发表、出版、传播、接受、演变,以及作家的心态、生存条件,他们的迁徙、流动、物质生活方式和写作生活方式作细致的考察,用灵动而流利的文笔精确地描绘下来。老钱(理群)赞誉“插图本”是一部“既集大成又有新开拓的大作”,“是一本期待已久的,别开生面的,个人文学史著作。”
老吴为这部“插图本”文学史付出的辛劳长达十年之久。可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新的起点,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自序》中说:“本书的目标不是企图创立一种新型的文学史范式。它不过是未来的新型文学史出现之前的一个‘热身,为将来的文学史先期地展开各种可能性作一预备。”短短的几句话,导出了老吴的“大文学史观”,以及他文学史研究和写作宏图大志。《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只是一种“实验”,他要在“实验”的同时进入一个新的“重写阶段”,写出“更新”的“新型文学史”。
三年之后,也就在2013年5月,老吴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以往的文学史大都是以“作家作品”为重心,“文学广告”向来是“不入流”的。为了“区别于现有的文学史”,老吴和老钱等决定写一部“探索性的文学史”,书名为《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老钱担任总主编。这部编年史分为三卷:“1915—1927”为第一卷(钱理群主编)、“1928—1937”为第二卷(吴福辉主编)、“1937—1949”为第三卷(陈子善主编)。
“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包括具有文学史价值与影响的重要的文学作品广告,翻译作品广告,文学评论、研究著作广告,文学期刊广告,文学社团广告、戏剧、电影演出广告,文学活动广告”,以及“具有广告性质的发刊词、宣言、编后记、文坛消息、公开发表的通信”等等,都是最“接近文学原生形態”的极为重点的资料。将这些“原生形态”的资料,采用“‘编年史的体例”,完全按时间顺序排列,就能滤清文学史发展的内在线索;再通过采用“文学广告”的文体——“书话体”这一独特的写法,“透过貌似‘破碎的叙述,突出了一个丰满生动的文学时代”。原本严肃而刻板的文学史,经过“重新发现、钩沉材料,换取眼光并加以梳理后”,真实的史料升华为清醒的史识,“呈现出一副崭新的面貌”④。
“插图本”和“文学广告”,扩大了老吴“大文学史”观的“疆域”,对现代文学史也有了更加宽阔的视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修改也水到渠成。重新修改后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于2016年3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郑重推出。“修订”幅度比较大,尤其是老吴“修订”的章节,有的称得上是“重写”,以第四、第十五、第二十四章为例: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是一个新的版本,是老吴与老钱和老温合作撰写的一部崭新的现代文学史。
六、“还未动笔的下一本才是好的”
至此,老吴撰写的文学史已经有了三本,且都具有创新和引领方向的意义。虽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和《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是“合作”,但这两部文学史规模宏大。《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全书约六十万字,老吴写了将近二十万字。老吴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全书七十八万字,可以是一部翔实的现代文学“断代史”。至于多达七十万字、洋洋洒洒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则完全出自老吴一人之手,现已经有了韩文版和俄文版,美国哈佛也买了翻译版权,即将会出英文版。按说老吴是大名鼎鼎的文学史“史家”,可他总说文学史没有完成,现当代连在一起,不用五十年时间弄不清。他说近现代文学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一是从晚清到新中国成立,这是民国文学。二是共和国文学。1980年代以前的现代文学研究,因为好些作家都健在,评说起来就会有顾虑,作为文学史研究就很难超越政治党派。老吴认为现代文学史可研究的东西太多了,被歪曲的东西也太多了,我们研究现代文学的,对“史”了解得太少,对“史”知之甚少,需要作更深入地去挖掘。
老吴的这些想法在现代文学界或许也是个“另类”,因为一般人都认为“现代文学僧多粥少”,“没有一块砖没被人摸过”,“嚼别人嚼过的馍没太大意义”。老吴则认为中国现代文学是一个古今中外兼容并包的学科,现代文学史的生命是无限的。有鲁迅、老舍、沈从文、萧红、张爱玲这些大家,这就决定现代文学史值得研究。关键在于要多看,多读,兼收并蓄,要超越僵化的教条和已有的模式,遵循文学本身的进程来辨认和阐释。当下,他说如果身体允许他会考虑再写两种现代文学史:一部是给少年儿童阅读的,用通俗有趣的笔调写,力求写得鲜活而风趣些;另写一部面向台湾大学生阅读的现代文学史,侧重于欣赏和解读,写得生动些,交代得更细些。对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而言,这两部文学史无疑的也是一种拓展和创新。至于老吴是否还有其他的写作计划,那肯定还有。《京海晚眺》的封底刊登了老吳的生活照,下面印有这样一段文字:
吴福辉,浙江镇海人,但不会说浙语。三十年代最末一年生于沪,后长于辽,居于京……写过几本关于文学史,乡镇作家和京海派的书,无一佳作,或许还未动笔的下一本才是好的。
“或许还未动笔的下一本才是好的”——这话道出了老吴的学术追求。纵观老吴的学术道路,可谓“欲专必先求博。惟博才能广,惟专才能精”。老吴是从研究我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左翼文学与京海派文学、现代讽刺小说等课题入手,从研究张天翼、施蛰存、钱锺书、沙汀、张爱玲、沈从文、叶圣陶、老舍、丰子恺、汪曾祺、萧红、丁玲等名家起步,通过积累,渐渐进入文学史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沙汀传》《带着枷锁的笑》《且换一种眼光》《京海晚眺》《游走双城》《深化中的变异》《多棱镜下》《石斋语痕》《春润集》等,便是他在文学史研究进程中留下的印记。进入文学史领域后,老吴又从“文学文本”研究走向对“图像资料”和“文学广告”的交叉研究,在“图像”和“广告”之后又回归到“文本欣赏”,这“层层推进”的研究理路,正好与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相吻合,可称之为“层累地造成的现代文学史说”。
【注释】
①②③吴福辉:《京海晚眺》,20-21、163-164、168-169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④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前言》,见吴福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商金林,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