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里,我经历过三天很奇怪的事。一次在新疆看到一只从美国购来的矮马,那鬃毛,五官,发蓝光的眼睛看我时的羞涩之态,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小洋妞。一次去甘肃的一个村子,村子建在一面坡上,时正黄昏,路从村子里拐着弯下来,特别白,像淌出的河,就在河边一户人家的院墙上,蓬蓬勃勃开出一堆蔷薇,总觉得院内肯定有美人,进去看了,果然女主人十分标致。一次就是在北京的一个会议上见到刘艳,仅打了个招呼,她就闪过柱子走了,瞬间里,却突然强烈地认定这是个精灵。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与她认识,是因有关稿件来往过几次手机短信。她对稿件的判断力,对一些小说和这些小说的评论文章的看法,让我心服口服,感受了一种正大庄严。
我说:真厉害!
她说:你是说《文学评论》吗?
我说:说你。
她说:我只是编辑。
发完信,我在心里说,即使是丫环,那也是宰相府的。
她是编辑,我也一直是编辑,一种职业干得久了,职业之神就会附体。但她的位置不同,接触的人和阅读的稿件,都是国家级的层面上,她看问题总是全面、整体,在一筛子不好的豆子里立即能看出一颗好的豆子,在好豆子里立即能看出一颗不好的豆子,在全是好豆子里立即能看出哪一颗是最圆的哪一颗略有不圆。而我只是岁月的积累把我牵引到了一定台梯上,偏又因年龄的原因,摆脱了一些干扰,却也常常任性而为。真是的,她的食材都是优质好料,我是肉蛋萝卜混在一起,她做的是高级菜,我煮的是家常饭。
自亲眼见过她之后,在报刊上经常就见到她的文章。她还写文章,又写得那么多,这令我惊讶,就再敬重了她。记得我在读她关于写萧红的那一篇,我是一边吃饭一边读的,读得兴奋,手一挥,把碗撞翻,饭倒在地上。饭一旦倒在地上就不成饭了,很脏的样子,好文章不正襟危坐地读也是糟蹋好文章,于是,我就不吃了,认真地读完那二万四千余字。那文章真的是好。在我以为,从事文学,无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也包括编輯,都该对文学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至于是什么样的感觉,无法说清,这如同看见了天上的云就知道要刮北风或是白雨将至,闻见了一种香气就知道附近什么花开或走来了自己心爱的人。刘艳的这种感觉强大。她研究作家,研究作品的文章,毫无架势,也不力用得狰狞,流水一样款款而来,不禁理出了写什么,也理出了怎么写,其对文本的里边外边,明里暗里,筋筋脉脉,枝枝桠桠,都被说穿,好像这作品她参与写的,该有的心结,该有的秘密,全都了解。于是,信服了她的搜肠刮肚,也便接受了她为之概括提炼的那些观念理论。她像巫一样,而这些观念理论会钻进头脑里,对我的写作倒有诸多实用。
再后来,隐约地知道她有着生活的难处,也知道她精于服饰,有一手厨活,也喜欢拍照,并在一些场合里见识过她的安静,也见识过朗声大笑,相信了一个人有着天生的和后养的多大能量,又能将许多似乎矛盾的东西集于一身。由此,在我常常琢磨《三国演义》中怎样会有个刘备,《水浒》里怎么就会有个宋江,戏曲舞台上又怎么有小生时,总是又想到了她,我也搞不清这是一种什么缘由。我和一个也从事评论的人长舌议论过她,一会说她正大庄严,一会说她精灵古怪,一会说她是大女人,一会说她是小女人。好像都对,好像又都不对,就全笑了,说:这就是刘艳,我们印象中的刘艳很美好啊!
2018.1.8
(贾平凹,陕西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