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罢工的原因及影响

彭姝祎

今春开始，法国爆发了持续不断的罢工浪潮：首先是法国国营铁路公司（下文称“国铁公司”）以间断的方式（罢工三天工作两天）举行了数轮大罢工，罢工不仅持续至今，而且工会负责人宣称罢工将持续到6月28日。在此期间，电力部门、公交、航空等其他一些公共服务部门员工及公务员等也举行了小规模的罢工游行。那么，法国缘何进入社会运动的高发期呢？

“铁路员工”享有“特殊制度”

此次法国罢工的主角是国铁公司。罢工的直接原因是3月初政府宣布将对国铁公司进行重大改革，其中两条核心措施成为引发罢工的导火索：

第一，是逐步引进市场机制，改变国铁公司垄断法国铁路运营的局面。国铁公司是法国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国营公司之一，运行成本高——比欧洲其他铁路公司高30%，效率差，负债累累——目前背着460亿欧元的债务，如不改革，预计2026年债务将攀升至620亿。改革计划将国铁公司改制成自负盈亏的公有制股份有限公司，引入竞争机制。但是工会担心改革最终会导致国铁公司的私有化，尽管政府声称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同时，改革也是为了顺应欧盟的要求。早先为应对来自公路和航空的激烈竞争，欧盟曾出台相关决议，要求成员国彻底开放各自的铁路运输市场，允许私营公司参与铁路运营，英国、德国等已先行放开。法国属于动作慢的，但也先期放开了货运市场，并计划从2020年?2033年逐步放开客运市场。此次改革，也是为了应对放开后的市场竞争而提前做准备。

第二，改革规定未来新入职的员工将不再享有“铁路员工”身份。这个身份可是非同小可，拥有这一身份的人享受着若干让人艳羡的待遇。首先，它意味着工作的安全性。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国铁公司不能由于经济原因裁员，所以国铁员工端的是铁饭碗，而法国最近十来年的平均失业率一直在10%左右的高位徘徊。其次，在退休保险等领域享有一些特权。由于历史原因，法国的退休制度施行双轨制，一个是全国性的、覆盖绝大多数工薪人口退休的制度——“总制度”。但以国铁公司为代表的部分国有部门不在这个“总制度”内，而是有自己专门的“退休制度”，被统称为“特殊制度”。与“总制度”相比，“特殊制度”有缴费少、退休早、退休金水平高等福利特权。如从1993年起，“总制度”就逐步把领取养老金的缴费年限从37.5年延长到了40年，国铁公司迟至2008年才开始执行这项规定;“总制度”下养老金的计发是参照个人职业生涯中工资最高的25年的平均数，而国铁公司参照的是职业生涯最后六个月的工资还加奖金。这样算下来，国铁员工的退休金水平要大大高于“总制度”。另外，国铁员工的退休年龄也普遍较早，如火车司机从50岁起、内勤人员从55岁起就可以申请提前退休，而法国的法定退休年龄是62岁。此外，国铁员工家属还享有免费或以最低可低至一折的票价乘车的优惠。而铁路员工身份一旦取消，不仅意味着这份工作的安全性不再，更意味着附着其上的所有待遇也将一并消失。

经济政策上的自由主义倾向

法国的经社模式素有“法式社会主义”的美称，概括而言，它有公有制经济占比高（法国的能源、运输等部门大多属于国有）、社会福利好、对劳工的保护较好，但相应地劳动力市场僵化、国家财政负担沉重、劳动力成本高。简言之，即公平性较好而效率较差。我们在这里无意评论“法式社会主义”的好坏——它有对弱势群体保护较好的优点，但同时在当今的全球化背景下，这种模式不利于竞争，使法国在日益激烈的国际竞争中逐渐处于劣势地位。

新任总统马克龙立志扭转这一局面，尝试对法国经社模式进行彻底改革，从而扭转失业率高企、经济低迷的局面，实现法国的振兴。去年秋天，他上任不久，就推出了旨在打破僵化的佣工制度、给企业在裁员方面更多自主权、从而增加劳动力市场弹性的《劳动法》改革。国铁公司的改革和《劳动法》改革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马克龙推出的另外一些改革，如在五年内逐步削减1.2万名公务员等，本质上也是一样的，都是要引进竞争机制，打破铁饭碗，同时适当削减福利，减轻国家的财政负担。这些改革举措体现着马克龙在经济政策上的自由主义倾向。正如法国《人道报》指出的，号称“非左非右”的马克龙实则是和右翼一样的自由派。马克龙自己也声称要学习瑞典模式，把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相结合，在经济改革上走自由主义道路，在社会政策上向弱势群体倾斜。但民调表明，民众感觉他政策整体偏右。

对马克龙执政之路的影响

尽管铁路工人的罢工耗时良久，但对马克龙的执政之路带来颠覆性影响的可能性不大。

首先，罢工并未得到民意的普遍支持。民调表明，在罢工之初，民意支持率为46%，尚不过半，随后一降再降，目前已降至37%。这一现象不难理解，因为在大多数法国民众眼中，国铁公司的“超国民待遇”代表着一种社会不公，特别是在公司还有巨额赤字、长期依靠国家财政补贴的背景下，所以削减这些超级待遇合情合理。仍以退休待遇为例，实际上早在1993年，法国政府为了削减巨额养老金赤字，就对退休制度进行了改革，出台了延长缴费年限（从37.5年延长到40年）、改革养老金的计发标准（从参照职业生涯工资水平最高的10年的平均数改为25年）等措施，不过当时只改了“总制度”，而没有改国铁公司等部门的“特殊制度”——因为“特殊制度”退休福利好，担心动起来阻力太大，会连累整个改革，所以政府知难而退，有意避开了。

两年后（1995年），新上台的朱佩政府跃跃欲试地要把“特殊制度”拿下，结果果然遭到史无前例的反对，在规模巨大的抗议示威面前，不仅改革流产，朱佩也被迫提前下台。而且此后数年，没有人敢再动“特殊制度”的毫毛。直到2008年，当时新上台的强势总统萨科齐在欧盟要求法国削减财政赤字的压力下才对“特殊制度”進行了一些改革，所以早在1993年就提出的改革措施（如养老金缴费年限延长到40年）到2008年才在包括国铁公司在内的“特殊制度”中得到贯彻，即便如此，也还是保留了一些好于大多数普通工薪者的福利待遇。所以，今天铁路员工对改革的抵制，在很多法国民众看来，不过是捍卫本行业的既得利益。而且罢工还给普通百姓的日常出行造成了巨大不便。另外，国铁公司效率低、服务差，譬如准点率低等问题也屡受民众诟病，因此民调显示，过半法国民众支持引入竞争机制，认为这有利于提高效率、改善服务。民调同时表明，在迄今为止的所有改革中，国铁公司的改革是“最令人满意的”。

其次，在于政府的强势。年轻的总统马克龙是位敢想敢干、有雄心有魄力的强势总统，他以破旧立新的改革者形象上台，立志振兴正在走下坡路的法国。其执政风格大胆泼辣，上任一年来，在内政外交政策方面都表现出了有目共睹的“强人”色彩。他在上任前就指出，日后在进行必要的改革时为避免议会久拖不决、延误时机，会绕过它直接通过行政命令来立法。他说到做到，在进行《劳动法》改革时，就使用了这一手段。在这次国铁公司改革中他“故技重施”，绕过议会直接通过行政命令立法，并且在频繁的罢工面前表示不会妥协。去年秋天，《劳动法》改革也曾引发一连串的抗议示威运动，最终不了了之，这使法国民众看到了这位年轻总统誓把改革进行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围绕这次改革所进行的民调中，有多达72%的受访者认为政府会强势到底，不会对工会做出让步。

第三，原本法国人很是执着于“法式社会主义”的，在公平和效率之间有重视公平的好传统。不过面对近一二十年来国力的逐步下降，法国人也开始转变思路，以现实主义的眼光来看待问题，承认需要改变思路，进行必要的改革，适当地牺牲公平以换取效率，否则将没有机会实现国家的振兴。特别是与邻国德国对比，本来德法两国同为欧洲经济的发动机和火车头，然而法国长期的经济低迷使其早就失去了这一地位。为了重拾在欧洲的领导地位，法国需要改革。这也是马克龙的改革得到过半数民众支持的原因。

综上所述，若无大的意外，罢工恐怕难以实现其目的，马克龙会把改革进行到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更为深入也更为艰难的结构性改革。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