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虎兽多面像
面对凶猛无俦之物,仰观天象、俯察大地的古人,早已经深谙“一物降一物”之理,不然这个世界就乱套了,体制委顿,面子很无光。面对虎蹈羊群,虎豹横斜,人力实在太过低微了,他们刻意寻找虎豹的克星,并予以彪炳和放大。动因很清楚,一方面是希望借此宣布,这些虫豸也不过尔尔,必然受制于物;另外一方面,也在借此给自己的“人为天地之灵”的理论壮胆,等于吃了虎心豹胆。
老虎的天敌,最有意思的就是吊诡的虎“食狗则醉”。李时珍说得振振有词:“虎食狗则醉,狗乃虎之酒也。闻羊角烟则走,恶其臭也。虎害人、兽,而猬、鼠能制之,智无大小也。狮、驳、酋耳、黄腰、渠搜能食虎,势无强弱也。”呵呵,“食狗则醉”,刺猬、老鼠也能以弱胜强;狮子、驳、酋耳、黄腰、渠搜均能食虎,看看李时珍的这个相克谱系,“以弱胜强”是立论的核心,真佩服古人想得出来!
不仅如此,古人一本正经大钻牛角尖,一再摸老虎的屁股。
古籍当中,鉴于老虎是远古多民族图腾,自然有多种附会,大虫被赋予灵性,但它的行为常常令人匪夷所思。中国历史典籍里,对老虎的文献汇编有二次较大规模的结集,第一次是宋代李昉的类书《太平广记》里有关虎的资料多达8卷,收录秦汉至宋初32种志怪、传奇、野史笔记小说等古籍中各种虎故事80则。另外就是明朝的陈继儒,晚年他在病中阅读王穉登所辑的《虎苑》一书,并悉心搜集其他有关虎的逸闻,集结而成了《虎荟》。
出于形而上的敬畏,又出于具体生活场景里的形而下恐惧,人们对老虎其实是百感交集的,大有首鼠两端的况味。
从分类学而言,广义的食虎兽包含了飞禽、走兽和水族三种来历,这是否暗示了虎豹在三界均有敌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天空、大地、水域均有仁兽在维持除暴安良的“惩罚与规训”。
《太平御览》提到了一种怪兽: 虎鹰。“《续博物志》:虎鹰,食虎豹,其身大如牛,翼广二丈余。”作为老虎和鹰的的组合,如虎添翼。这种动物除去怪力乱神,原物应该有所本,估计西北的金雕是构思这一神物的基础。在宋代彭乘撰《墨客挥犀》当中,进一步描述了虎鹰的来历:“鼓山有老僧,云:数十年前,曾登灵源洞,见一禽自海上至,身大如牛,翼广二丈余,下村疃间,低飞掠食,俄攫二大羖羊,复望海而去,识者云:‘是虎鹰,能捉捕虎豹。”这种重型轰炸机一般的俯冲技能,金雕恰是具备的。
鼓山的位置在福建福州,虎鹰从海上而来,也暗示了它具有鲲鹏一般的方外气势。不然,又如何克得住老虎?
据考证,虎鹰是食虎兽记载里唯一有确切名字的飞禽。另外还有一种名字不可考的飞禽也能食虎。《虎荟》记载说:“广中有一郡,虎患甚炽。忽有所谓神禽者,飞而啄虎,群虎皆尽,守臣绘以为图,以为大祥。”能够与虎搏杀,自然就是无上仁兽了,所以要标举为大吉大利。
宋代四川眉州人唐庚(1069—1120),于绍圣(1094—1097)中举进士,官宗学博士,擢京畿常平。后谪居惠州有年,赦归返蜀,卒于回家路上,著有《唐子西文录》。这本笔记提到“惠州有潭,虎饮水其上,蛟尾而食之。”同乡人苏东坡因此还赋有《白水山佛迹岩》一诗,其中即有这样的句子:“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 就是说,蛟龙也是渴望吞噬老虎的兽类。
著名的脊兽里,狡猊也是能食虎豹的猛兽。
老虎面对的敌手,数量最多的捕食者,还是来自陆地。
《山海经》里提到神兽狰生长在章峨山,千里无草木植被,多碧岩。此山中有一“畏”,五尾一角,吼叫声如雷劈石,以老虎豹子为食物。
“一代诗宗”王渔洋来四川监考时,记录了很多巴蜀一带的稗官野史,《陇蜀余闻》就是一本弥足珍贵的史料集。该书提到了古蜀国的仁兽甪端:“角端产瓦屋山,不伤人,惟食虎豹。山僧恒养之以自卫。按《中华古今注》:渠叟国献鼩犬,能飞食虎豹。此以鼩犬为角端也。余按《逸书·王会解》:渠叟以鼩犬。鼩犬者,露犬也,盖即鼩犬之别名。初不闻有角端之称。《尔雅》:驨似马,一角。麟,麕身,牛尾,马足;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是角端固即麟之属,奈何与鼩犬并为一谈乎?”
其实,甪端、角端,均为一物。古人错误地认为,用“甪”不用“角”,意思是它有独角而非双角。古人的传闻大体有所本,我到瓦屋山做过实地调查,所谓的甪端,其实就是体格剽悍的羚牛,而羚牛恰恰具有一对弯弓一般的大双角。
关于貔貅,其实与甪端异曲同工。王士祯在《香祖笔记》里重复强调:“峨嵋瓦屋山出貔貅,常诵佛号,予《陇蜀余闻》载之。雅州傅进士良选云其乡蔡山多貔貅,状如黄牛犊,性食虎豹而驯于人,常至僧舍与僧索食。” 这就是说,名山出仁兽。但王士祯显然是道听途说,不过他终于描述了仁兽“状如黄牛犊”,可见其与羚牛相去不远了。
其实在古蜀国传说里,比甪端名气更大的是开明兽。
在蜀地的传说中,甪端没有半丝劣迹,而开明兽本是为祸彭国的怪兽,后来被治水的鳖灵降服后,积极出谋划策,為建国立下功勋,鳖灵有感其功,遂在建国后自称开明氏,也有说法是开明氏乃是古蜀国贤王,死后上天才化作开明兽。开明兽的正体就是黄河地缘当中的陆吾,是黄帝手下一个具有很大权力的天神,身大类虎,九首皆人面。这也暗含有秦灭巴蜀王朝之后,两种不同地缘的上古神话逐渐合一的杂糅。需要注意的是,开明兽根本不需要吃虎豹,因为百兽视它守卫的天门为禁脔,哪有胆量靠近?!
还有一种食虎兽,为了直捣本源,干脆就叫“猛兽”。汉武帝时,大宛之北的胡人向中原献一物,大如狗,声能惊人,鸡犬闻之皆走,名曰“猛兽”。汉武帝对此充满好奇,还轻视它细小的体格,便放到苑中,准备让虎豹食掉它。不料老虎一见此兽,即低头着地。汉武帝认为这是虎低头作势,而此兽见虎甚喜,舐唇摇尾,直接往老虎头一跳,开始撒尿,直冲老虎。可怜的老虎闭目低头,匍匐不敢动。撒尿完了,“猛兽”下去之后,老虎才夹着尾巴而去。“猛兽”一回头,老虎赶紧闭上双眼。
看起来,人们常说“蹲在头上撒尿,还嫌脑壳不平”,分明是有出处的。
清代朱翊清《埋忧集》记录了诸多轶闻,比如颇有新意的《虎尾自鞭》等。《埋忧集续集》里更有《异兽》一篇,记载的场面非常震撼:
楚中一孝廉,自山中入城。因有虎患,以两猎户持铁叉自随。日暮向邮亭小憩,忽一虎咆哮而来。两人致孝廉亭前树上,挺又迎虎而斗,虎毙。又一虎偕二小虎至,两人力尽,死。孝廉方惊悸,俄一物似狗而小,白毛红发,眼金色,走如飞,直前啮三虎。三虎伏不敢动,皆死。各食脑少许,先死者嗅而不食。须臾至树下,望孝廉大叫,耸身一跃,忽坠崖下藤蔓中,罥之空中不能脱。孝廉惶骇,自念待死已愚,不如先杀之,遂下树,取叉刺而杀之。持送县令某,某取其皮为领,雪不沾衣。
夫苛政猛于虎,酷吏之肆虐,实皆贪心之所致。若此物既已食三虎矣,而犹贪而不知足,以致自陷网罗,其亦可鉴也已。
按:此与《博物志》所载胡人来献“猛兽”如狗者略相似。然彼其称能食虎,而此并欲食人矣。又《逸周书》言:露犬能飞食虎豹。而此又似不能飞也,果何物耶?
其皮可以“雪不沾衣”,自然非凡间之物。朱翊清显然已经领悟到更高境界,贪官酷吏也罢、猛虎也罢,包括这头可以连杀三头老虎的怪兽,皆因“贪心”而亡。它到底是什么?我估计,多半是曾经甘为老虎的奴仆的虎伥,突然发起了反攻倒算之革命。
《尔雅》卷下“释畜”第十九当中,提到了大名鼎鼎的神兽——驳,驳又名駮、骏、兹白等,“如马,倨牙,食虎豹。”郭璞《山海经传》进一步认为:此兽“白身,黑尾,一角,虎爪牙,音如鼓音。”相传齐桓公乘马而行,虎望见之而低伏。桓公大感惊异,问管仲:“今者寡人乘马,虎望见寡人而不敢行,其故何也?”管仲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君乘驳马而洀桓迎日而驰乎?”齐桓公恍然。管仲解释说:“此驳象也。驳食虎豹,故虎疑焉。”
就是说,是老虎在极度恐惧中产生了误会,而并非老虎畏惧齐桓公的威严。所谓“独有英雄驱虎豹”,均是一厢情愿之事情,英雄毕竟不是老虎的天敌——驳。
从马的角度而言,“黄白曰皇骝,白曰驳”,与驳相似的白马称为“驳马”。明朝郭子章的《名马记》也言“驳,类马,食虎,而虎食马。”
可见,驳马与驳极其相似,但将驳与驳马混为一谈,甚至指“驳”为马,均是滑稽的。
古籍里的狮子即狻猊,也叫“彪猫”“狻麑”“虓”等,“形似虎,正黄色,有髯耏,尾端茸毛大如斗,铜头铁额,钩爪锯牙,弭目跪足,目光如电,声吼如雷。能食虎豹,外国之产。毛君之长也。”由于狮子可以日走五百里,也人有称“师子五色,而食虎于巨木之岫,一噬则百人仆,畏钩戟。”《东观汉记》曰:阳嘉中,疏勒国献师子”,“元魏,波斯国献狮子。永安末始达京,庄帝谓待臣李彧曰:朕闻虎见狮子必伏,可觅试之。于是诏近山郡县捕虎以进。鞏县、山阴并进二虎一豹。见狮子,悉瞑目不敢仰视。”这分明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啊,所谓崇洋媚外,看来早有人这么做了。古人甚至说,即使狮子死后,虎豹不敢食其肉……
至于古人还提到的五花八门的食虎兽诸如尊耳、黄腰兽、青腰兽、修罗兽、彪、猱、豻等等,技能不会超出上述范围。想想也是,连龙族也有天敌啊,就是迦楼罗金翅鸟神,何况依山而横行的老虎。
对食虎兽最为出格的描述,我以为是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十一“鸟兽通理”条,他刻意要来一个虎豹相残:“虎豹畏角烟气,入山者烧角,则虎豹自远。李石云:滇中多豹少虎,以豹食虎也。” 他的奇妙逻辑是,豹子“生于虎而类虎,次于虎而食虎。故虎不敢先于豹,而在虎之前者则豹也。”我猜,写出这等文章的文人,多半是遭受了官官相残的迫害吧,借物寓世,浇自己块垒而已。
食火兽与火浣布
我在断片集《火焰叙诗》当中,简略地提到过几种吃火兽——
刘歆与精通图谶的民间人士合著而成的《春秋纬》当中写到,鉴于孔子作《春秋》为赤制,所以汉朝具有“火德”,推崇“火”属性的事物。“凤,火之精也。”由此可以推知,凤与凰均以火为生,成为了汉朝的神圣动物。另外,就是大名鼎鼎的“火鼠”了。生于南方,或云生于西域,其毛可织火浣布。其说多见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著作中。《海内十洲记·炎洲》:“炎洲,在南海中……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即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取其兽毛,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
其实西方人一样深深崇拜着这些火中精灵,甚至犹有过之。Salamander(蝾螈、蜥蜴)一词源自希腊语Salambe,原意为“壁炉”,传说它是矛盾的统一体,可以“以火为生却又能扑灭火”。 亚里斯多德在《动物志》里甚至认为,“蟹、鱼、蛙、蝾螈则是由粘液变来的。”而炼金术士历来相信,坩埚内鼎沸的神秘溶液,往往会吸引或生成蝾螈。蝾螈这种动物在生成(火)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文艺复兴以后,火蜥蜴又被称作Vulcanales,它们与别的动物结合生下的子女则被称为“火種”。一直到16世纪,都还有炼金术士认为——把铅炼成金需要很高的温度,如果能达到那个温度的话,就可以看见这种火精灵蝾螈在火焰中现身,温度越高,其舞蹈就越发癫狂。
15世纪,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国王(夜被誉为骑士国王),他大力弘扬法国的文化、艺术,修建改建增建了很多后来知名的城堡,枫丹白露就是其中之一。在枫丹白露的雕花护壁板上以及壁画的周围,都能发现一些特殊的字母或图案,它们往往被涂成金色,这些就是代表弗朗索瓦一世的“F”,他的个人徽章就是火蝾螈,以及王室纹章——三朵百合。弗朗索瓦一世选择火蝾螈作为自己的徽章图案,也代表着他的座右铭:“我喂养,我消灭。”(Nutriscoet Extinguo)。这句铭文的意思可以解释为:“我点燃(良性的火),我熄灭(恶性的火)”。可见智慧而公正的国君在铲除邪恶和无知的同时,志在播种幸福和善良,这与前面提到的“以火为生却又能扑灭火”的意思是异质同构的。
这就让我们发现,能在火焰中生存的动物有三种:火鼠、蝾螈和凤凰。
这三种神奇动物在火中脱下的皮就是火浣布。历史上,帝王将相贵族富豪不惜血本寻找火浣布,认为穿着火浣布的服装就可以像火鼠、蝾螈和凤凰一样永生不朽,至少能安全地躲避地狱审判之火的灼烤了。
中国古代对火浣布多有记载。现今能见到的最早记载为《列子·汤问》:“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这里提到周穆王得西戎所献火浣布,并对火浣布以火洗涤的特性作了描述。
昆仑山被称做地首和天帝之下都,深山里常有火鼠、蝾螈和凤凰出没,故昆仑山盛产火浣布。像沙棠、萱草这样的奇草异木,也能作为火浣布的原料,只是质地要差一些。
西汉也有对火浣布的记载。保留了大量汉武帝传说的《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大造宫殿,其中奇华殿内,四海夷狄器服珍宝充之,琉璃、珠玉、火浣布、切玉刀不可称数。”诗人沈苇进一步指出——汉武帝曾得到过来自西域的两件宝物:火浣布和切玉刀。他大为惊喜,爱不释手。脏了的火浣布用水来洗自然是缘木求鱼,以毒攻毒,它只有在烈火中才能还原如初。
东汉火浣布也频频现身于达官贵人的觥筹交错的宴会,它不仅产自西域,也产自西南夷。东汉中后期西域一直上贡火浣布,相传曾为外戚大将军梁冀所得。《傅子》曰:“长老说汉桓时,梁冀作火浣布单衣,会宾客,行酒公卿朝臣前,佯争酒失杯而污之,冀伪怒,解衣而烧之,布得火,熚然而炽,如烧凡布,垢尽火灭,粲然洁白,如水澣。”(范晔《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861页。此处李贤注引《傅子》,与《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裴松之注引《傅子》略有不同。后者云:“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以火浣布为单衣,常大会宾客,冀阳争酒,失杯污之,伪怒,解衣曰:‘烧之。布得火,炜晔赫然,如烧凡布,垢尽火灭,粲然絜白,若用灰水焉。”)大将军梁冀是魔术高手,在宴会上故意表演火烧“单衣”的绝技,这个场面给客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情过去多年,人们仍在津津乐道。
食火兽在务实主义的进逼、拷问之下渐渐退去了,但火浣布神话依然盛行,一如皇帝的新衣。唐代曾经有人在长安街头故意将自己的火浣布袍子弄得脏脏的,将它扔进一堆火里去烧,结果取出来时鲜亮如初,围观者啧啧称叹,这给了炫耀者极大的满足,也抬高了火浣布的身份。川滇道上的重镇——永昌郡,汉代已发展成为繁华的商业城市。蜀郡和永昌郡的商贾都麇集于此,交易旄牛、马匹、琉璃、毛织物、木棉布、火浣布等特产。来自南亚掸国(缅甸)和盘越国(天竺东南)等地的象牙、犀角、光珠、玉石、孔雀等珍奇异物,也经永昌运往蜀郡。
前不久,我偶阅清代学者王培荀(1783—1859)的《听雨楼随笔》,他在四川为官多年,记录了大量巴蜀珍闻。该书第七九一条,特意记载了产于四川的火浣布:
火浣布,出四川越巂(xi)厅番地五蛮山(蒋蓝按:应为“王蛮山”)。石缝内生草,其根俗名不朽木。番民取以捻棉,织成布,质甚粗,性纯阴,入火不燃。取以抹几,染油秽,投火中,即有焰腾起,取出,秽净而布无恙。第烧一二次,布色如灰,三次即质松,随手可裂。“幅短知难作袜材,火攻浑欲化劫灰。谁知小草能坚耐,也似精金百炼来。”“清白何嫌质理粗,频经除秽未玷污。笑他罗绮矜花样,敢向烘炉一试无?”(《听雨楼随笔》,巴蜀书社1987年10月1版,382页)
大同小异的描述,在阮葵生(1727-1789)的《茶余客话》当中也有记载,但在四川担任过多地知县的王培荀,可贵之处恰在于,他指出了火浣布火烧后“三次即质松,随手可裂”。这种实事求是的记录,是书斋里的文人最为缺乏的。
明朝杨慎(1488-1559)在《丹铅余录》中说:“火浣布出建昌,其白如玉,出于石隙,《元史》所谓石羢也。”这就进一步说明,古人记载无误。因为越巂厅包括了现在西昌以及石棉县大部分区域,古人对石棉的认识逐步步入正轨,不仅知道石棉属于非金属矿物纤维,并了解火浣布就是用石棉纖维织成的布帛。
乾隆皇帝在《咏“火浣布”》一诗中写道:“闻有火浣布,出蜀越巂厅,取视敕督臣,随献言情形,番地王蛮山,草根石缝生……”从乾隆的口吻分析,他显然也处在大臣们奉献的神话包围当中,可见“耳闻”是完全靠不住的。清光绪时所修的《越巂厅志》中记载:“火浣布出越巂厅海棠山岩缝中,土人取以捻棉织布,质粗性纯阴,入火不燃,用以揩拭,拭过投火中,有焰腾起,将油燃尽,其布仍在。”这一记载比起王培荀的笔记来,没有再说它是植物了,这距离事实越来越近。
1863年5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领四万中军来到越巂,即如今的石棉县以及安顺场、紫打地,拼死突围未果。他舍命救三军,最后从凉桥走过,抵达对岸从容被俘。那里恰好有一个巨大的石棉矿,已经开采了上百年。我估计翼王已经没有心情去琢磨火浣布的神奇了。
《四川通志》有一条记载,估计会让喜欢火浣布神话的人非常不快:此物“穷人乃用之也。”这明示了神话的荣光正在烟消云散,火浣布其实是无力购买棉麻绸缎者的被迫选择。我估计,如果有人继续穷下去,就只好穿“皇帝的新衣”了。
围绕火浣布的种种奇闻多少带有幻想的成分,却因此才引人入胜,当现代人宣布火浣布就是石棉(硅酸盐矿物)的时候,火浣布的神话时代就彻底穿帮了。实用主义的手电筒固然照破了迷雾,但人们往往把那一团光亮看作是宇宙的明灯。我至今认为,神话时代营造出来的那种神性,恰恰是这个功利的时代最为缺失的品质……
关于书蠹、脉望与无曹和玄灵
我一直认为,古代书生的生活,具有一种微醺而缓慢的节奏,他们对风物、书本倾注的情义甚多,渴望自己是银鱼,由此展开自己与时光的对话生涯。
女侠秋瑾很喜欢读书,闺阁时期就梦想变成一条可以不分时日啃噬时间的虫子:比如她的《读书口号》就这样写:“东风吹绿上阶除,花院萧疏夜月虚。侬亦痴心成脉望,画楼长蠹等身书。”
此诗作于湖南。秋瑾婚嫁后,曾在湖南婆家生活过较长时期。最令她感到快乐的自然是出嫁前的那段少女生活,所有的烦恼,无法排遣,她只能拼命读书,在诗词歌赋里寻求慰藉。这首诗就是在描述自己的读书情景。据说,她丈夫王廷钧曾因“脉望”“长蠹”的隐喻,两人为此发生过龃龉。
秋瑾曾经号“碧城女史”,1904年6月10日,秋瑾夫妇从北京来到天津,结识才貌逼人的吕碧城之后,她释然了,放弃了这个名头,“碧城”归吕独享。前不久读到学者金梅的《李叔同影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6月1版),在《弘一法师与吕碧城》一章里,提到了一个脉望传奇——
当年弘一法师曾在校录《行事钞资持记》期间,在一本从日本请回来的校记《钞记》的书中,发现了一只夹扁的干枯的死苍蝇,法师敏感万端,把它做成标本,还很细致地装裱,并题词。右上题曰:“瑞穗国古苍蝇”。“瑞穗国”即是日本古称,左边字两行较小,加以说明:“自彼国古版大藏经中检出”。末了也没忘记题年月:“丙子十二月”,再用“弘一”二字之小印盖于“月”字左角上。又用另一种宣纸,安于名片之下,亦长方形,可以折叠起来,左短向内,右长可折而成为一请帖状,以供珍藏之用。一切工事做好了,还郑重其事地送给了自己的高足高文显居士。
据高文显《弘一大师逸闻》记载说:
此苍蝇于“八·一三”后失踪,因为我从此流浪南国,后来又往英国留学,久经战火之微物,出乎意料之外,竟重归旧主;更获女词人圣因(女词人吕碧城青年时期在天津从候官严几道问学时的学名,见严泽《名学浅说》序)女主题字云:“古有书中虫食神仙字,三次,化形为发圈,名曰脉望(见《酉阳杂俎》续集卷二·支诺皋中,据《仙经》曰: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此物,名曰脉望。)。古今诗人为之题款者多,予昔知其出处,今不能忆及矣。顷见弘一上人所藏佛经中之一蝇,遂述此事,亦饶兴趣也。”(《弘一大师全集·第十册:附录卷》第五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173页)
具体过程是:1937广洽法师把这一圣物带到了新加坡;不久,出家已7年的吕碧城此时已经变身为宝莲法师,亦再次出国赴欧,途经新加坡时,从广洽法师那里见到了由弘一法师制作的这一标本,故有题字之雅事(《李叔同影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6月1版,292页)。
无独有偶,吕碧城出家后,在词《三株媚》之前,写有一段题记:“沪友函称,有于古玩肆购得傅沅叔为予书诗册者,珍袭征咏,视如古迹云,事见申报。予去国时,书笥皆寄存于沪,此物何由入市,且物主及书者均尚生存,竟邀咏叹,亦堪莞尔。赋此亦寄慨焉。”傅沅叔乃吾蜀江安版本大家傅增湘,词里有“怅脉望难仙,浮生犹借,片羽人间”之句,可见,本是置身红尘之外的她,还有怅寥廓的人间情怀。
这就可以发现,吕碧城比秋瑾更仔细一些,她已经注意到了书虫、脉望是有区别的,或者说,脉望是“开了光”的书虫。作为寻常书虫,“蠹鱼”在吃了许多“神仙”字之后,锐意精进,才修炼成了脉望。脉望身长约4寸,在被人捉拿并揪断之后,有人认为会滴出液体,想来就是垃圾文人们津津乐道的“诗水”吧。但是否如此呢?
黄裳先生指出:“记得在什么人的题跋里就看到過‘银鱼乱走的句子。这‘乱走的实况我也常常见到。有时打开一本旧书,会忽地发现一条两三分长的银灰色的细长小虫,一下子就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幸而捉住,用手指一捻,就成了粉。书虫有许多种,它们能干出种种花样来。有的能打一个细眼,笔直到底,和钻探队打探井一样;有的能把书叶吃得像蛛网;有的在书口、书根结一个壳,像小孩子捉来喂鸟的‘皮虫……这当中,这‘银鱼恐怕要算是最‘可爱的了。”(《银鱼集·后记》,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1版1次,第292页)
脉望一词至今没有词源学解释。在我看来,察脉望色,听声写形,近似于医家的脉象。读书人的精气神凝聚为物了,显然是古代书生的人死不灭论的体现。
因为脉望饱食诗书,日渐坐大,不仅成为旧式读书人常引以自喻的象征,也成了秋瑾、吕碧城等“英雌”甘心托身之物。与其说是古人痴迷于书,不如说是他们中了“书生剑气”的蛊。
书虫就像知识与权力一样,具有升级换代的进化功能,这才是值得高度留意的。
书蠹偶尔吃到诲淫诲盗之书,就会变成一种叫“无曹”的可怕动物,在身体内安家,当事人也就纵欲暴虐起来,女色、功名成为了行动指南;如果反其道行之,喂它过量的圣贤书似乎也没有好结果,它吃多了就夜郎自大成为“玄灵”,住进人的大脑,控制思想的脉络,进而开始渴望宰制别人的思想。这两种情况,在如今已经遍及文坛内外了。
比较起来,反而是秋瑾、吕碧城眼中的脉望,具有一种单纯、银色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