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乐
长城堤
站在雄安新区安新县县城南关,俯望关下,大地豁地凹陷下去,向左右延伸,将南北之路拦腰截断。如果在古代,这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站在这里我才深刻体会到燕赵两国以此为界的原因。
芦苇萧萧,水流漫漫,关下的草木和流水带我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我仿佛成了一名手执长戈的兵士,站在这号称“燕之南,赵之北”的分界线上,耳际传来声声金鼓,背后的燕与对岸的赵,隔淀对峙,静默相望。
没有退缩,更不会畏惧,世世代代秉承的风骨早已在血脉里沉淀下一份镇定和从容。向东,向西,抬眼望去,一条长堤左右蜿蜒,不知有几十、几百里远。这一带堤上民居参差,树木葱茏,似一条游龙护水远去。但你可曾知道,这条看似普通的长堤与燕国的易水长城又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关系?
据《史记·张仪列传》记载,张仪作为一个说客,向燕昭王说:“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水经注》卷十一记载:“滱水又东北径阿陵县故城东……滱水东北至长城注于易水者也。”原来,燕国为了御敌于国门之外,曾修过南北两线数条长城:修筑燕北长城防御胡人南下,为抵御齐、赵等国的进攻又修筑燕南长城。燕南长城又名易水长城,用于保卫燕国下都易水城,位置大致相当于从今天河北省易县的西南,向东南经定兴、徐水、容城、安新、文安、任丘之间,达于文安县东南,长约五百余里。
南易水河,一路奔流,从燕下都曲折东进,经山岭,越平原,直到注入白洋淀,然后与众水联袂东寻入海。沿途的燕民,肩挑手推,运土夯基,艰难筑起这条长城,扼守住易水河,阻挡齐、赵的骁勇铁骑。它串联起岸边的座座城池,护佑着城与城之间的片片村庄、田地,它虽不曾以崇山峻岭上巨砖条石的面貌向世人宣告它的雄奇与伟岸,却因在这方水泽边的默默坚守而足以撼动每个人的心魂。
两千多年的时光里,谁也搞不清到底发生过多少战事,从燕赵到汉唐,从宋辽到金元明清,一次又一次纷争,给这条古长城上空一次又一次带来厚厚的阴云和猛烈的风暴,成千上万的百姓在苦苦挣扎……
我不禁想问:长城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当燕与赵被秦一一歼灭,荡然无存后,这条曾经横亘在燕赵之间的易水长城又该以怎样的形式存在下去?应知“国”之不存,“城”将焉附!
让人庆幸的是,这条御敌用的长城在以后的岁月里被不断重筑,性质也跟着改变,成了纯粹的河堤。它所抵御的不再是万千甲兵,而是汹涌而来的滔滔洪水。依然是肩挑手推,运土筑堤,羸弱的百姓用双手和双肩将残破的古长城加固培高,再植柳栽杨,历史终于开始向着民生的方向温情注视。据《安州志》记载:“宋时筑堤贮水为屯田,明、清筑堤障水以御涝。史书多有记载,故而有‘始于宋,盛于明,成于清的赞誉。”据清《新安县志》载:“……在三台西,自安肃来,蜿蜒绵亘数十里不绝。”又载:“……在城西,延而西北,可数十里,三台、张村、涞城、公堤、留村一带共之,某村决口,某村修筑,大为民便。”洪涝灾年,君王拨下帑银,派重臣监理,河务乃国与民之根本,要知道白洋淀为“九河下梢”,洪涝频繁,山洪肆虐之时,到处洪水横流,一片惨景——“崩隍溃陴,响若轰雷,冲我城垣,坏我庐舍,杀禾害稼”,这样的记载着实让人惊魂不定,不忍卒读,当国家动荡、国运衰微时,灾难便以暴虐的形式一次次降临这片大地。此时的长堤仅仅是长堤而已,它何时才能成为真正抗击洪灾的长城呢?
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党和人民政府的综合治理下,“上蓄、中疏、下排”,自1958年起白洋淀上游相继建起了134座大、中、小型水库,1966年开挖了唐河新道,疏通了府河河道、赵王新河,白洋淀下游修建了枣林庄水利枢纽工程、赵北口溢流堰工程,自1963年至今五十余年未决口致灾。在长出一口气之后,我感到我是如此幸运!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万千民力,也不仅仅是万千财力,更主要的是乡亲父老对国与家的无限忠诚和摯爱,才让这条长堤最终稳稳地屹立在白洋淀的北岸。曾经变幻莫测、脾性反复无常的淀水被牢牢遏住,它把一件珍贵无比的礼物——平安,奉送给这方水域内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村镇。
走在长堤之上,高杨蔽空,野花缤纷,不时可见喜鹊、啄木鸟飞起飞落,堤内河水清澈,荷叶田田,荷花竞艳,堤外稻田新绿,一望无垠,一派秀美风光。
我的脚下,已不仅仅是一条堤,而是一条挺立的长城!
燕南长城,安新北堤,此时早已凝为一体,共同担当起一份责任,它的名字也变得独一无二,被我们骄傲地唤作长城堤!
水长城
总觉得故乡白洋淀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未解之谜,你看那一片紧邻一片的芦苇,一条并着一条的沟壕,一个又一个欲断还连的淀泊,还有那一个又一个嵌在绿苇红荷中的村庄,总让我感觉故乡白洋淀与别处的湿地真是大不相同!
多少次荡起双桨在芦苇荡中穿行,看纵横交织的沟壕,看高出水面的苇田,总觉得它更像一副副棋枰,或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巨毯,这显然不是大自然的造化,而更像是白洋淀先民的创造。但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呢?又是谁,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栽种这些芦苇?
苦苦寻觅之后,我找到了一首诗:
宋开塘泊起雏形,明清相继规模成。
景观还是今日好,杨柳丛中舞长龙。
诗句是写堤防的,但我却从第一句中发现了“塘泺防线”的踪影。
据《白洋淀志》记载:“宋时白洋淀地区属于‘塘泊。”“塘泊”也作“塘泺”,是军事和农业的需要。据《宋史·河渠志·塘泺》记载:“塘泺,缘边诸水所聚因以限辽。”——“塘泺防线”,属于军事机密。
“公元993年(宋太宗淳化四年),知沧州节度副使何承矩,为防止契丹入侵,上疏请于顺安军以西开易河蒲口导水陂泽,筑堤贮水屯田,形成塘泺防线,御敌入侵,引种水稻安国富民。”
当我看到这样的描述,不禁对白洋淀的历史肃然起敬,它让我看到了家乡历史的厚重和蕴藏其中的睿智与英勇!一千年前,当辽国敲响战鼓,催动铁骑,越过白沟河,准备挥师直指东京汴梁之时,却被一个个淀泊、一片片芦苇、一条条沟壕和一方方水田挡住了去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白洋淀、在雄州,何承矩已为他们摆下了一个巨型“地阵”——这就是后来发展到屈曲九百里、绵亘七州郡、难以逾越的“塘泺防线”!
是啊,辽国拥有彪悍的骑兵,据说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一昼夜可以奔袭几百里。如果没有这道防线,北宋又凭什么去阻遏辽军奔驰的铁蹄?
何承矩,真是一个传奇!虽然他在民间的名气远不及杨六郎大,但在北宋的边将中,却是分外瞩目,他的“三阵”军事理论让人心悦诚服,他说:“兵有三阵:日月风云,天阵也;山陆水泉,地阵也;兵车士卒,人阵也。”
翻开雄安三县的历史,耳熟能详的词语除了“燕南赵北”,还有宋辽边界,这里流传着数以百计的宋辽故事。雄心勃勃的北宋太宗皇帝急于收复燕云地区,谁知却战事失利,太宗负伤,燕云收复无望。不仅如此,宋的北方边境无险可守,辽骑大可长驱直入,形势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面对如此危情,何承矩果断上疏皇帝,利用白洋淀低洼地势,摆下“地阵”天险,把一些河流与淀泊连接起来,引水灌溉,“广开水,以限戎马”,构建一条自“边吴淀至泥沽海口,绵亘七州郡,屈曲九百里,深不可行舟,浅不可徒涉”的“塘泺防线”。
以地为阵,以水为城,何承矩要为北宋王朝建一条辽军难以逾越的“水长城”!
一声令下,一万八千多名士兵,奔赴这条战线,开始了这场由何大人领导的轰轰烈烈的“筑城”运动,当然这也是一次规模空前的白洋淀地区地表改造工程,时间之长,地域之广,令人叹服。几十年,几代人,终于功成。我不禁想起了“根治海河”的水利工程,无数人在一条长长的战线上同时劳动——修水库,建堤坝,挖河道,筑堤坡,开河渠……这两项巨大的工程,前为军事,后为民生,时隔千年,两部大剧先后在白洋淀地区上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宋仁宗明道二年,在顺安一带(今白洋淀)开方田,随田塍四面穿沟渠,纵一丈,深一丈,鳞次交错,引漕河、徐河、鲍河、鸡距泉诸水分注沟中,地势高处则用水车汲引,灌溉甚便。”这里记述的应是挖掘3700多条沟壕的情景,漕河、徐河、鲍河,还有后来的沙河、唐河也都先后汇入了白洋淀,“九河下梢”这个名字从此正式登场,作为白洋淀的一张名片紧紧相随。
智慧慢慢改变着天平的砝码,“塘泺防线”像一只巨手,慢慢将北宋王朝这端加重,与辽国渐趋平衡,和平的曙光终于又一次照在这片大地上。契丹的敌骑被阻挡在了白沟河以北,白洋淀的水稻种植也早已大获成功,人民从此开始安居,边关生活开始安定,“塘泺防线”建立奇功!
沟壕与河道通了,河道与淀泊通了,淀泊与淀泊通了,台田上种稻栽苇,水泊中植莲埋藕,水淀中积土筑台,驻军的寨堡营垒建起来了,小小的渔村建起来了,水乡人开始摘菱捕鱼,开始收获一年年的希望。
今天白洋淀的雏形出现了!难怪常听老人说,白洋淀人是宋朝屯军驻防的官兵后裔。
望着这一淀碧水,由衷佩服这两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
“塘泺防线”,是当之无愧的“水长城”!
“水长城”,这名字,好听!
地下长城
从白洋淀弃舟登岸,拜访雄安新区的雄州古城,去探访被誉为“历史奇观,地下长城”的宋辽古战道。
没有陌生,更多的是满心的期待,似乎是去会见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只是有些急切,想看一看他的容颜改变了多少。
古战道,这一次我真的来了!
从入口处顺着石阶一步步向下行去,暑意也随着一点点消散,当一条全部用青砖砌满穹顶、洞壁和地面的古战道迎面而来时,我感到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久别重逢,怔怔地愣在那里。一千年了,你在这里安睡,还是当初的样子,一切是否安好?一千年了,你可还记得那个烽火硝烟的年代?你可还记得杨六郎杨将军?
从小听着评书长大,《杨家将》的故事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激昂慷慨的语调和扣人心弦的情节里,一个民族的爱恨情仇随着人物命运跌宕起伏,六郎早已不单单是一个英雄,他和岳飞一样已经成为了神祇。
有诗云:
牢落三关古战场,延昭事业瓦桥霜。
可怜野调盲弦里,附会犹能说六郎。
评书和小说里的杨六郎一直镇守着三关,杨家军就是站在北方边境、护佑着大宋的那条军人长城。在那个自成一体的故事长廊里,忠勇的不仅仅是男儿,还有一门女将,从佘太君到穆桂英,从杨八姐到杨排风,巾帼不让须眉!就像《岳飞传》后半部分一定要让岳雷挂帅扫北一样,《杨家将》里最激动人心的当属“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如此相似的艺术设计,构建起一个共同的爱国主义精神体系。
六郎的石像就端坐在古战道上面的庭院里,神态庄重,双眉微蹙,似乎还在思索着破敌的招数。我不知道脚下这条宋辽古战道的建造是不是由杨六郎发端,但我相信杨六郎肯定是其中最坚定的支持者和行动者。我不知道它究竟开始建造于何年何月,但从它由西南向东北横跨雄州、霸州、文安、永清等市縣境内,东西长65公里,南北宽25公里,总面积达1600多平方公里,还有从建造地道所用的海量青砖来看,这绝对是一个庞大的国家工程,背后一定有着雄厚的经济支撑。一块青砖,长30厘米,宽15厘米,厚7厘米,如果拿在手里,会相当沉重。想一想,如此多的青砖,从烧造、运输到垒砌,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工程?此时,我想起了垒砌在山巅之上的长城砖,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厚重,同样的作用,只不过一个在崇山峻岭之上,早已驰名天下,享受着阳光雨露,另一个埋在四米黄土之下,隐藏着一个惊世秘密。
谁都知道,雄州一带无险可据,但北宋与辽国对抗了161年。如何守住收复的瀛、莫二州和“三关”,可能就是修建这条战道的最初目的。这是一条秘密防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交战正酣之际,宋军可以通过地道藏兵运兵、实施突袭,扭转战场形势,也可以通过地道传递情报、监视敌情。可以说,这是一条设施齐全,攻守兼备的优秀军事设施,地道顶部设有气孔,地道内有翻板、翻眼、掩体、放灯处、兵器室、藏兵洞、迷魂洞、休息厅、议事厅,各种功能齐备。为了充分发挥地道内各种设施的作用,地道内部修造得高低不一,宽窄不同。藏兵洞、休息厅、议事厅,内部宽敞高大,运兵通道最高处有300厘米,士兵可以持枪前进,而险要处最低,只有80厘米,需要弯腰前行。地道最宽处有160厘米,可以双人并行,而最窄处只有70厘米,只能一个人通过。
一步步沿着甬道向前查看,设想如果我是一名辽军,我将如何通过“翻眼”。过翻眼,必须要弓身低头,此时最没有抵抗力,当你通过翻眼探头向上时,可能会受到守候在此的宋军致命一击,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甬道尽头是“迷魂洞”,长17米,宽5米,高2.5米,面积85平方米,用于与敌人周旋,里面四通八达,其内设有翻板,旁边设瞭敌洞,我相信没有几个辽兵胆敢穿越迷魂洞,因为等待他的将是灭亡的命运。
十几年前,我曾到过冉庄地道,地道内仅容一人弯腰伏行。一个村庄的力量当然无法与一个王朝的力量相提并论,但同样在这片冀中大地上,隔着千年时光,竟然出现了同样智慧的选择和英勇的行动——抗击敌人,保家卫国!
站在迷魂洞内,四面八方都是通道,前后左右仿佛都是窥视我的眼睛,后背不觉暗暗生出寒意,似乎在不远的某个转弯处就有一把钢刀或一柄长矛在悄悄等待着。好在,迷魂洞的各个出口已被后人堵住,幽暗在更加幽深的地底,不知通向何方。
坚守,只有守住,才能站稳脚跟,才能发展壮大。宋辽古战道,在方圆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平原之下纵横,它与地上的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一起,共同构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
思绪还在沿着古战道奔走,一盏一盏昏黄的灯光里,那些年轻的面庞,果敢而坚毅,手握着长枪,蓄势待发,等待将军下达冲锋的命令……
我再次用手抚摸这些依然潮湿的青砖,仿佛我与它们同在,在这悠悠的岁月长河里,我希望它们得到永生。
“地下长城”,愿你安好。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