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
一
崇祯十一年冬,寒风彻骨,易水结冰。一群读书人满怀哀伤,带着家眷、亲友,组成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从保定容城出发,向着西边的太行山脉,艰难行进。老人的咳喘声,孩子的啼哭声,牲口的嘶鸣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这支奇怪的队伍,由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率领,他骨骼清瘦,一脸倔强,骑在一匹老马上,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时地回头张望。跟在后面的青年,只要看到这张坚毅的脸,都闭口不言,加快步伐。
这位老师就是孙奇逢,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距容城一百七十里的易州五峰山。孙奇逢正率领子弟、门生逃难,要到那里建一座双峰书院,躲避残暴的清兵,保存儒学的火种。
在明末清初学人心中,孙奇逢是一位手持火种的夜行人。
《清史稿》载:“孙奇逢,字启泰,又字锺元,容城人。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学,欲以功业自著。”孙奇逢十七岁中举,少年得志。随后,父母相继去世,他在家中守孝六年。
守孝期间,孙奇逢遍览经史子集,走访容城的先儒名迹。其中,元朝初年的理学家刘因、明朝嘉靖年间的进士杨继盛,对孙奇逢的影响最深。这两位先贤也是从家乡这片沃土走出去,立德、立功、立言。他们在夹缝中生存,在悬崖上坚守,平日淡泊名利,著书立说,以退为进,永葆一颗赤子之心;关键时刻,慷慨悲歌,舍生取义,迸发出千古不灭的精神。
孙奇逢嗜学成癖,每日诵读先贤大儒留下的诗文,时常觉得儒雅的刘因与刚烈的杨继盛,就是一枚铜钱的两面;或者說,自己就是介于二者之间的青铜,已经与刘因和杨继盛融为一体。
孙奇逢要用一生来为刘因和杨继盛辩护,继续写他们没有写完的文章,走他们没有走完的路。
二
明天启年间,阉党魏忠贤把持朝政,荼毒百姓,残害忠良,东林党人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相继被魏忠贤诬陷入狱。
当时,孙奇逢在京游学,得到消息后,他立即想到,左光斗等人的遭遇,与嘉靖年间的杨继盛,何其相似!
七十年前,杨继盛也是因为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严嵩“五奸十大罪”,反被严嵩陷害,入狱三年,受尽凌辱拷打折磨,最后被刽子手在北京菜市口当众处决,弃尸于市。
杨继盛临刑前,大义凛然,赋诗一首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孙奇逢想到这里,仿佛受到了召唤。他不顾身家性命,像当年王世贞营救杨继盛一样,孙奇逢要冒死营救左光斗三人,想阻挡杨继盛的悲剧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重演。
孙奇逢上书辽东督师、保定高阳人孙承宗,晓以大义,请他疏通关节,紧急援救。孙承宗刚想入觐面陈皇上,还未施救,左光斗等人已经在狱中被活活折磨死。
洪水滔天,甚至比以前来得还要猛烈。阉党还诬陷左光斗收受贿赂赃款上万两,并向其家属追查讨要,妄图赶尽杀绝。
关键时刻,孙奇逢没有退缩,他与鹿正、张果中倾囊相助左光斗家属,并向士子学人发起募捐行动,赎回了左光斗等人的尸骨。此举震动朝野,世人尊称孙奇逢、鹿正、张果中为“范阳三烈士”。黄宗羲闻之赞曰:“燕赵悲歌慷慨之风久湮,人谓自先生而再见。”
三
通过这场斗争,孙奇逢看透了朝政的腐败,官场的险恶,决心向同乡先贤大儒刘因学习,远离仕途,“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专心著书立说。辽东督师孙承宗请他参赞军事,工部尚书范景文也想聘他为幕僚,都被婉拒。孙奇逢拂袖离京,回到了家乡容城,潜心读书讲学,继续刘因未竟的事业。
孙奇逢撰《理学宗传》,采刘因言行冠于书之首,又列入《北学编》。可见孙奇逢对这位先贤多么推崇。
刘因,字梦吉,号静修,元初雄州容城人。在宋辽灭金之前,容城一直是金国的地盘,刘因的高祖父、曾祖父和叔祖父曾三世仕金,而刘因师从砚弥坚所学的经学,源头却在遥远的南方,也就是被认为“正学”的程朱理学。刘因身在北方蒙古人统治的大元,朝思暮想的却是远在南方的大宋。
“东风吹落战尘沙,梦想西湖处士家。只恐江南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刘因在这首《观梅有感》诗中,幻想自己像北宋诗人、西湖处士林逋那样终身不仕,隐居杭州西湖孤山。
明代举人张纶说:“刘梦吉之诗,古选不减陶柳(陶渊明、柳宗元)。其歌行律诗,直溯盛唐,无一字作今人语。”
大宋亡国后,刘因特别伤感,作《渡江赋》以哀之。
大宋虽亡,刘因的理想未灭。他在家开设学馆,自编教材,授徒教学,让每一个学生都能体悟经典的魅力,让每一位迷惘的青年都能找到文化上的皈依。渐渐的,刘因声名日隆。
至元十九年,在丞相文贞王不忽木极力荐举下,太子真金下诏,征刘因入朝为官,但时间不长,因继母病重,刘因辞官归家。至元二十八年,忽必烈下诏以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征召刘因,但此时的刘因不愿再仕,“以疾固辞”,写下了著名的《上政府书》表明心迹。忽必烈惋惜地说:“古时有不肯受召的臣子,就是这样的人吧。”所以,后人又称刘因为“不召之臣”。
至元三十年,刘因因病过世,终年四十五岁。元仁宗延祐年间,赠翰林学士、资善大夫,追封容城郡公,谥号文靖。
在刘因短暂的一生中,不仅仅留下了《四书精要》《易系辞说》《静修集》等作品,还留下了“天人合一”“心性修养”等重要的思想。黄宗羲云:“有元之学者,鲁齐(许衡)、静修(刘因)、草庐(吴澄)三人耳。”
四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崇祯九年,清兵入关,攻陷昌平、房山、顺义。七月,宝坻、定兴、安肃、大城、雄县相继失守,容城告急。国难当头,岂能坐视?孙奇逢,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举人,以布衣起兵,“约同志,练乡勇”,守住了容城。
崇祯十一年,清兵大举进犯。告老还乡的孙承宗,率领乡亲们镇守保定高阳城。城破后,多尔衮命令清兵把七十六岁高龄的孙承宗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死。
孙承宗曾巡行辽东多年,选拔培养了马世龙、袁崇焕等一批名将,在山海关外修筑大城九座,小城堡四十余座,逼迫努尔哈赤后退七百里。孙承宗功勋如此卓著,晚年却遭到魏忠贤的妒忌,被迫辞官回乡,结果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在孙奇逢的心目中,孙承宗不仅是杰出的军事家、民族英雄,还是文坛领袖。孙承宗的惨死,使孙奇逢倍感凄凉和绝望。明朝大势已去,而清兵如此野蛮,天下何处是吾乡?哪里是读书人的世外桃源?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孙奇逢率子弟门生,携家眷亲友,深入太行山脉,结寨自保,办起了双峰书院。在朝代更迭的乱世,守护了一方净土,保存了儒学的火种。
这火种是什么?
正如孙奇逢评价杨继盛时所云:“余窃窥杨继盛先生之学,得之造化之源,非独以忠节见也。先生《年谱》记从韩苑洛邦彦受律吕之学,三月而得其数,乃播之声音,各相合谐。呜呼!先生岂仅以忠节见哉?即此可概其全体矣。……黄帝制律吕,与伏羲画卦、大禹衍畴同功。然卦、畴得程、朱诸子而始著,律吕得先生而始明,则其功岂曰小补云乎?”
在这里,孙奇逢盛赞杨继盛厚德博学,尤其为恢复“礼乐”做出了不懈努力,且卓有成效,并非仅仅以忠节名世。所以, 孙奇逢弘扬、继承杨继盛的精神,“不独诛千古杀谏臣之奸慝,愧千古不指佞之言官,正欲以兴千古不澌灭之学脉”。
这火种就是“千古不澌灭之学脉”。
孙奇逢还给学生们讲了一段刘因的逸事:元初著名理学家、教育家许衡,应忽必烈之召出任京兆提学,路过真定,有人问许衡:“朝廷一聘用你,你就立即接受,怎么这么迅速呢?”许衡说:“不如此,则道不行。”
等到刘因不受元朝的征召命令,坚辞不就时,有人问刘因:“为什么你不接受朝廷的征召呢?”刘因说:“不如此,则道不尊。”
五
2017年夏天,我们来到容城县北城村,瞻仰了孙奇逢雕像,参观了孙奇逢纪念馆,“孝友堂”书架上摆放着三册《孙奇逢集》,全书竟然有305万字,包括《理学宗传》《圣学录》《北学编》《洛学编》《四书近指》《读易大旨》《书经近指》等等,可见孙奇逢治学之勤,不愧是一代大儒。
清顺治二年,国子监祭酒薛所蕴,向清廷推荐孙奇逢,说他的学问道行,可比元许衡、吴澄,孙奇逢以身患重病为由,堅辞不就。随后,满洲贵族开始了大规模的圈地运动,孙奇逢的家园被圈占。六十三岁的孙奇逢,又率领子弟门生,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顺治六年冬天,六十六岁的孙奇逢,洒泪告别故乡,率领子弟门生举家南迁。顺治七年四月,孙奇逢辗转南徙到河南辉县,定居夏峰村,开坛讲学,人们又称他为“夏峰先生”。期间,清廷多次征召他出山任职,都被他以各种方式拒绝,与元朝先贤“不召之臣”刘因,遥相辉映。
当时,黄宗羲在浙东讲学,李颙在关中讲学,孙奇逢在北方讲学。孙奇逢与黄宗羲、李颙并称清初三大儒。三人之中,孙奇逢成就最高,师门最盛,被誉为“北方孔子”,《清史稿》将他列为“儒林传”第一人。
六
顺治九年,孙奇逢撰写了一部《甲申大难录》,记载了李自成攻陷北京之后,明朝官员遭遇死难的事件。康熙二年,山东济宁州州牧李燮五告发孙奇逢,说他的《甲申大难录》中,对清廷入关措辞不恭顺。康熙大怒,文字狱起,白发苍苍的孙奇逢,被押解送京!
在阴冷晦暗的监狱中,孙奇逢又想起同乡先贤杨继盛那副翰墨淋漓的对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当年,杨继盛因弹劾严嵩被陷入狱,要打一百廷杖。友人王西石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杨继盛拒绝,曰:“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
就是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却在临死前用蝇头小楷给妻子、儿女写下两封饱含深情的遗书。
在遗书中,杨继盛奉劝妻子不要自杀:“我就死了,留得你在,教导我的儿女成人长大,各自成家立计,就和我活着的一般,我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也欢喜,也知感你。”“如今咱一家儿无有我也罢了,无有你,一时成不的,便人亡家破,称了人家的愿,惹人家的笑。”一再告诫妻子,切勿从死。
在遗书中,杨继盛叮嘱两个儿子:“我若不在,你母是个最正直不偏心的人,你两个要孝顺她,凡事依她。不可说你母向那个儿子,不向那个儿子;向那个媳妇,不向那个媳妇。要着她生一些儿气,便是不孝。”“你两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和好到老。不可各积私财,致起争端;不可因言语差错,小事差池,便面红耳赤。”
铮铮铁骨和暖暖柔情,在杨继盛身上,完美呈现。
孙奇逢在狱中怀念杨继盛,激励自己。
狱外,他的学生纷纷行动起来,为孙奇逢奔走呼告。
世事轮回,仿佛又走到了命运的原点。只不过,当年是明朝腐败,孙奇逢勇救东林士子;这次是清廷专横,士子们营救出了孙奇逢。
七
这就是“容城三贤”的故事,他们处在不同的时代,却一脉相传,遥相呼应,超越了时空。
抗战时期,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奋起抗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辗转迁至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为中华民族保存了重要科研力量,并培养了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朱光亚等一大批优秀学生,为中国以至世界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如今,盛世昌明,众多大学、高科技企业要迁到雄安新区。各行各业的人才,也将扎根这片沃土,在这里立德、立功、立言,继承传统文化中不屈不挠的精神,再著新时代的华美篇章。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