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的原型解读

董晓芳

[摘要]《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是爱德华·阿尔比获得托尼奖的著名剧作。这部作品展现了由人兽恋引发的一出家庭悲剧。在离经叛道的人兽交媾表面故事之下，隐藏着深层次的原型：山羊、犹大、美狄亚以及人兽交合。沉积在这些原型中的集体无意识表达了人类的欲求、忧虑和希望。在作品荒诞的外衣之下，反映的是现代人所处时代的特点和人们的生存状态以及悲剧性所在：在经济繁荣和科技发达的时代，人丧失了非理性的激情，失去了原始的活力，割断了与自然的联系，人与人之间背叛、疏离、无法互相理解和宽容。表达了回归自然、释放真我的渴望、协调理性与非理性的愿望和寻找精神家园的追求。

[关键词]《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原型批评；悲剧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918（2018）01-0185-03

一、引言

《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是美国当代著名严肃戏剧家爱德华·阿尔比的著名剧作，获得了2002年的托尼最佳戏剧奖。该作品展现了由人兽恋引发的一出家庭悲剧。男主人公马丁爱上了一只山羊，妻子斯蒂薇得知后与马丁发生激烈争吵并杀死了山羊。这部戏剧由于涉及兽交、乱伦、同性恋以及婚外性这些社会禁忌而挑战了人们的道德观，在获得荣誉的同时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目前国内外研究这部作品的主要的研究角度有文学伦理学、互文性、荒诞性、生态伦理等。其实，阿尔比非常擅长利用沉积在原型上的集体无意识来拓展隐藏在作品中的深层次内涵。所谓“原型”就是“典型的即反复出现的意象”。原型可以是“意象、细节描写、情节和人物4大类型”。从表面的情节看来，人兽交媾是离经叛道、荒诞滑稽的，然而，全面分析整个戏剧的话，会发现其深层次的原型：山羊、犹大美狄亚以及人兽交合。主人公马丁爱上了一只山羊，发生了人兽交合这种违背常理与规则的行为，好友罗斯得知后却像犹大一样将其背叛，导致了妻子斯蒂薇像美狄亚那样向出轨的丈夫复仇，杀死了山羊。马丁不被理解，深感孤独。这些原型隐含了人类的欲求、忧虑和希望，揭示了当今时代的社会问题和精神困境。只有分析清楚这些原型意象、人物和情节，才能挖掘出作品中隐藏的压抑的人类欲望，发现悲剧的成因，探寻作品的真正主题，揭示这部荒诞戏剧的社会意义。

二、原型意象：山羊

山羊是这部戏剧中最重要的一个意象，也是理解整个作品的关键。这只被马丁称为“西尔维娅”的山羊是导致戏剧冲突的诱因，也是戏剧冲突的焦点。这里的山羊既是真实的，同时也是隐喻的，现实与隐喻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其真实性在于它是和马丁交媾的实体，其隐喻性在于它有广泛的象征含义，它可以象征爱情也可以象征淫欲，可以象征酒神和自然，也可以象征“所有不为世俗所接受的人或物”，或“任何有悖主流社会规范的抽象的理想和追求”。另外，它也是人类的是替罪羊。

首先，在古典神话中，山羊一般象征淫欲。贪淫的潘神和萨提罗斯都长着山羊般的面孔、羊角和羊蹄子，因此，淫欲的拟人形象的标志是山羊。山羊常常与巴克科斯的形象一起出现，并且给他拉着双轮车。另外，“爱情”之车也是由山羊拉着的。在这部戏剧中，马丁声称自己爱上了他在田园间发现的那只山羊。马丁一直坚持他与山羊之间是爱情，而在其他人看来，他是兽奸者，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性欲。因此，在马丁和其他人眼中，山羊分别代表了爱情和淫欲。此外，马丁将这只山羊称为“西尔维娅”，这与莎士比亚的喜剧《维洛那二绅士》形成了互文。在《维洛那二绅士》中，西尔维娅是凡伦丁的恋人，是美丽、贞洁、神圣的。因而，当马丁的目光和那只山羊接触时，马丁感到自己“融化了”，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种表情。那么清澈……那么信任……真诚，那么无暇”。所以，西尔维娅承载了马丁对美好无暇爱情的追求。

其次，在希腊神话中，山羊是狄奥尼索斯的一个化身。狄奥尼索斯既是酒神又掌管人间万物生机，是古希腊人顶礼膜拜的神。狄奥尼索斯有一個名字叫做“小山羊”。为了躲避赫拉的盛怒，狄奥尼索斯的父亲把他变成了一只小山羊。酒神掌管万物生机，也是活力的象征。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希腊悲剧在其最古老的形态中仅仅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而长期内唯一登场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酒神精神的特点是非理性主义的激情。在这部剧中，马丁虽然三喜临门，但他却经常表现出感官和记忆退化，并且对周围的事物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没有活力的。可当他看到西尔维娅时却感到了“一种狂喜”，这时，马丁在酒神的魔力下激发了一种本能而原始的冲动。因此，马丁爱上山羊西尔维娅并与之交媾是自然而然发生而且无法抗拒的。这种酒神状态的迷狂会打破人生日常界限、破坏规则。可见，山羊除了活力与激情之外，还象征了“不为世俗所接受的人或物”，或“任何有悖主流社会规范的抽象的理想和追求”。当然，这种非理性的激情是和理性相对立的，人兽交媾等其他非理性的行为是和代表理性的道德伦理以及法律规范相违背的。

再次，在这部戏剧中，马丁爱上的山羊是在郊外的田园农场间出现的。而马丁来到郊外的原因是想买一间乡间别墅来满足他们的“田园需求”，即“让鲜花绿叶代替钢骨水泥”。“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由此可见，山羊也象征了植物与自然，代表了马丁回归自然的渴望。

另外，《旧约·利未记》中记载，民众若犯了罪，要把一只没有残疾的母山羊作为赎罪祭牲宰了。因此，山羊也象征替罪羊，喻指代人受过者。最终，山羊西尔维娅死在了斯蒂薇的手上，山羊西尔维娅成为了马丁出格行为的替罪羊。该剧无疑是一出悲剧，而“悲剧”一词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山羊之歌”。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悲剧起源于“酒神颂”的序曲。另外，在弗莱看来，悲剧是秋天的神话原，其基本的意象包括秋天、生命的衰亡等。而这部戏剧的时间设置正是在秋天，包含了生命的衰亡。山羊之死也象征了理性对非理性暂时的压制。

三、原型人物：犹大和美狄亚

在情节的发展过程中，马丁的好友罗斯承担了背叛者这样的角色。《圣经》福音书载，犹大原为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后以30塊银币将耶稣出卖，并为拘捕耶稣的士兵带路。因此，西方文化中常以犹大比喻叛徒，特别是那些伪装亲善的背叛者。在马丁将他与山羊交合的事情告诉罗斯后，罗斯出卖了马丁，写信将实情告诉了马丁的妻子斯蒂薇，因而引发了马丁的家庭矛盾，间接导致了后来山羊死亡的发生。在这个意义上，罗斯的原型便是出卖耶稣的犹大。除了罗斯背叛马丁和出卖山羊西尔维娅之外，在这部戏剧中还有其他的背叛。罗斯曾背叛他的第一任妻子，然后和第二任妻子在一起。马丁爱上山羊西尔维娅也是对妻子斯蒂薇的背叛。另外，马丁说他知道的男人都有婚外情，而他只和妻子做爱，感觉自己是个“不合时宜者”。可见，这部戏剧中的社会里充满了背叛。朋友之间的背叛和爱人之间的背叛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

马丁的妻子斯蒂薇从罗斯那里得知马丁爱上山羊以及与山羊交合的事情后非常愤怒，从罗斯那里询问了山羊的位置所在，将山羊杀害并将流血的山羊带到了丈夫马丁的面前。斯蒂薇“复仇的妻子”的形象和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何其相似！美狄亚因为丈夫的出轨行为进行了疯狂的复仇。斯蒂薇就像美狄亚那样，在得知丈夫的背叛时，没有理解与宽容，只有愤怒、仇恨与复仇。斯蒂薇杀死山羊是冷静之后的明知故犯，是她解决问题的方式，即用暴力与杀戮结束一切，然而这种行为只能造成更大的悲剧而无法真正解决存在的问题。在现实社会中，人们面对有悖主流社会规范的事物时往往也是采取一种仇恨的态度，这实际上加剧了社会矛盾。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沟通的困难和理解的失败是造成悲剧的重要原因。马丁和山羊交媾的事情被揭露后，家人和朋友并没有给予他理解和宽容，而是鄙夷和冷嘲热讽。复仇女神将世人眼中马丁兽交的罪行揭露，也杀死了山羊西尔维娅，但是复仇女神却没有像神话中那样变为慈悲女神。有悖主流社会规范的理想和追求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不适，但世人的不理解和不宽容则加剧了人的精神危机和生存困境。

四、原型情节：人兽交合

马丁是一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人，之前从来没有背叛过妻子斯蒂薇，而他却在郊外的田园农场之间见到那只他称为西尔维娅的山羊后爱上了她，并与其发生了关系。在当今社会，这种兽奸的行为既是违背伦理也是触犯法律的。然而，兽奸或者人兽交合这种事情并不是有反叛精神的现代人的原创，而是自古有之，存在于神话之中，后来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很多人兽交合的例子。

在希腊神话中，宙斯曾经变成公牛的样子欧罗巴交媾，幻化成天鹅外形诱奸少女丽达，还变成飞鹰把美男子加尼米德掳去天上交欢。甚至在童话故事中也存在人兽交合的暗示，例如《小美人鱼》、《青蛙王子》、《美女与野兽》等。中国文学作品和传说中也不乏人兽交合的故事。《山海经》、《搜神记》、《西游记》以及《聊斋志异》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在《聊斋志异》里，书生王子服郊游遇到天真烂漫的狐女婴宁，一见倾心、相思成疾，两人最终得谐鱼水。还有广为传颂的许仙和白素贞成亲并生子的爱情故事等等。这些故事一直保留在人类的记忆当中，有些故事甚至包含了人类的美好希冀。

在这部戏剧中，人兽交合一方面是“畸恋观”的疏通渠道，另一方面也是试图与灵性的沟通渠道。马丁讲到他去了-个心理治疗的场所，在那里他遇到…些与和猪、狗、鹅等动物发生关系的人。这些人大部分有过心理创伤或者不太能融进社会或者不被其他人所接受的人。和动物交媾就成了他们常人相异的性取向的疏通渠道。在马丁看来说，和动物交媾并不是错，爱是没有错的。对马丁来说，与动物交媾主要是精神层面的：“一种沟通”、“一种交流”、“一种顿悟”。他在山羊眼中看到了理解，但这种理解他却无法从他的好友、儿子、甚至妻子身上获得。当人与人之间无法交流，人便只能和动物交流。

乔治·巴塔耶认为在确立“人性”的过程中，原始人羞于与动物为伍，压抑自己身上的“动物性的性”的冲动，建立起“文明”的堤坝，但是压抑到一定程度，人类会返归“动物性的性”的色情，也是“神圣的色情”。斯蒂薇无法理解丈夫同时爱上她和山羊。她把丈夫和山羊交合看作是降格的行为，是动物的行径，是一种兽性。而马丁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自己和山羊是平等的、互相理解的。根据巴塔耶的理论，可以看出马丁的行为是一种“神圣的欲望”，是“对人身上那些遭到禁止的自然部分的苦涩回望和留恋”。

五、结语

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悲剧更是如此。马丁的内心处于自然欲望和世俗道德的冲突之中，这也就是日神和酒神的冲突。“日神化身为人的理性、逻辑性和纪律性；而酒神则体现为人丰富的情感、自由的意志和任意的行为。当日神编织的梦幻无法排解个人的孤独和忧愁时，酒神则以迷醉痴狂的世界释放压抑的情绪、还复人性的真我。”在物质丰富、科技发达的社会里，不管是同性恋、乱伦还是兽奸都是为主流社会规范所不允许的。马丁一直处于理性的压制之下，然而当他从山羊那里得到理解，爱上山羊并与之交媾，则是他长期压抑的非理性的释放。而人是同时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只有自然性和社会性相协调才能有美好的生活。同样，只有理性和非理性相协调，悲剧才不至于发生。

在当今这个理性排斥想象、科学代替了神话的时代，“文学艺术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生命中的自我调节过程，它有助于改变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的偏见，恢复这一时代的心理平衡，维护现代人的完整人性”。通过深入挖掘《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中的山羊、犹大、美狄亚以及人兽交合这些原型，可以发现沉积在这些原型中的人类的欲求、忧虑和希望。阿尔比也通过这个戏剧向人们揭示了现代人所处时代的特点和人们的生存状态以及悲剧性所在。在经济繁荣和科技发达的时代，人丧失了非理性的激情，失去了原始的活力，割断了与自然的联系，人与人之间背叛、疏离、无法互相理解和宽容。在作品荒诞的外衣之下，隐藏的是回归自然、释放真我的渴望、协调理性与非理性的愿望和寻找精神家园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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