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大概有一年时间没上《花火》了,怎么有种嫁出去的女儿回来娘家的感觉?这次的文我自己也很喜欢,老广州,老西关,手打面,还有深情寡言的男主,渴望自由的女主…希望你们喜欢啦。另,我的新书《晚安,夜归的人》同样是魅丽文化出版,快上市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1.心动,是一瞬间的事情,也是一辈子的事情
记忆的最初,始于1987年的冬天。
陈旧的绿皮火车一次又一次地穿越黑暗无光的隧道,车轮与铁轨不知疲倦地互相摩擦,有节奏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直到天明。
还没看过最后一场雪,赵时亦就被妈妈郝女士粗鲁地拎上火车。
火车上,母子俩或睡或醒,历经一天一夜,最后来到一个叫作“广州”的温暖城市。
赵时亦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穿了一件奶白色的羽绒服下火车时,身旁穿着短袖衣裳的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打量着他。
不知道是炎热,还是害羞,他的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那件羽绒服是他爸生前送他的,他不敢脱下来。
然后,他便听到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
抬头的瞬间,赵时亦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一时看呆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双眼睛的主人,叫郑如意。她明明只有十六岁的样子,却像个小大人一般,独自一人前来火车站接郝女士,还有赵时亦。
“阿姨,我叫如意,是我爸喊我来接你们的!”她的声音也格外好听,脆生生的,又带着广东人特有的腔调。
她说话时,眼睛弯出一道好看的笑纹,眼角仿佛缀满星星点点的光。
赵时亦的脸涨得更红了,快要爆炸一样。
那一年,赵时亦十四岁,但长得实在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仿佛风一吹就能把他吹倒。
最让他感到难为情的是,郝女士拖着两个行李打车先走,他却被郑如意拎起来,放在单车的前置横杆上。
坐上单车后,赵时亦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乱动就会从人家的单车上狼狈地摔下来。
他哪里知道,郑如意的车技很好,别说前面坐一个人,后面再坐一个大人,她也能好好地骑车。
郑如意感觉到他的紧张,忍不住笑了,灼热的气息喷到赵时亦的后脖颈上,让他更感觉到一阵酥麻。
“嘿,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赵时亦。”赵时亦的声音太小,郑如意根本没听清,但她早从爸爸郑至爽的口中打听过,所以假装了然地点点头。
“你好啊,我叫郑如意。”
赵时亦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横杆,手背青筋尽现,他不敢说话,只是傻傻地把头点得欢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他想说,他刚刚就听到她的名字。他还想说,她的名字真好听。
那一年的那一天,在遇上明媚少女郑如意以后,十四岁的赵时亦,恍惚明白什么叫作 “心动”。
心动,是一瞬间的事情,也是一辈子的事情。
2.如意想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
赵时亦的妈妈郝女士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
十四年前,郝女士不顾家人和朋友的反对,为了爱情远嫁沈阳。可世事难料,与她恩爱多年的丈夫突然患病,不到半年时间便去世了。她只好带着儿子重新回到故土。
残酷的是,郝女士在广州的亲人也都过世,从前的朋友也都失联,唯一能联系上的,只有她的小学同学——郑如意的爸爸郑至爽。
多亏郑至爽的热心安排,赵时亦母子俩住在他们家楼下,一间空置了好些年的老房子。
郝女士有一双巧手,她从二手市场买来许多便宜又得体的物什,亲自把这间老旧的房子布置得焕然一新,恍恍惚惚间,让这个地方有了家的感觉。
郑如意跟着爸爸来赵时亦他们家吃过几顿饭,郑如意像一个开心果,有她在的场合,总能带动一些活跃的气氛。
赵时亦喜欢看到她,可又不敢主动与她说话。
农历新年来临之际,家家户户都贴上喜庆的对联,郝女士也买来两个红色灯笼挂在门前,增添一些喜气。但对赵时亦来说,再喜庆的日子,也是灰色的、黑色的。
广州的冬天很热,他还是每天抱着那件奶白色的羽绒服,默默地想念着去世的爸爸。
郝女士不知道如何劝导儿子,只好找郑至爽帮忙。
郑如意来敲门时,郝女士刚好没在,是赵时亦去开的门。看到喜欢的女孩出现在眼前,赵时亦本就安静,这一刻更像个别扭的哑巴。
“时亦,你跟我出去玩吧!”
郑如意的力气真大,再次把他拎起来,不由分说地带他出了门。
明明不是第一次坐郑如意的单车,可赵时亦仍旧紧张得不可思议。
这一次,郑如意拼命地蹬脚踏板,长长的黑发随风起舞。在强劲的风速的带动下,赵时亦的心跳跳得很快,最后终于忍不住,扯开喉咙狂叫了起来。
“啊!”
“怎么样,叫出来是不是舒服一点儿?”
郑如意载着赵时亦穿过老西关的大街小巷,她把车铃铛鸣得巨响,可对赵时亦来说,这天地再亮堂、再广大,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坦白跟你說吧,我妈妈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但她是因为嫌弃我爸穷才走的。她现在应该在某个地方活得很好吧!但我从没想过要再见到她,我也不怪她。”
赵时亦没想过,郑如意他们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更没想过,为了让他好受一点儿,她会愿意剖开自己的心,把最惨不忍睹的一面展示出来给他看。
“你知道吗,你比我好很多了,起码你的爸爸是爱着你和你妈妈的。”
赵时亦听完后,心里感动不已。
那天后,赵时亦的心结好像一下子解开了。他仍然会想念在天国的爸爸,但他的想念变成积极的、开朗的情绪,不再死气沉沉。
他把那件奶白色的羽绒服塞进衣柜里,偶尔才拿出来睹物思人一番。
为了感谢郑至爽的帮忙,春节的那几天,郝女士每天都去他开的手打面馆帮忙打下手。
赵时亦只知道郑至爽在上九路开一家手工面馆,他做的手打竹升面远近闻名,许多人不介意排很久的队,也要到他店里吃上一碗。赵时亦还知道他经常忙得不能回家休息,所以郑如意小小年纪已经很独立,家里大小活儿都做得很好,也有着与她这个年纪不太符合的成熟和超然。
春节快要结束的时候,赵时亦跟着妈妈去了郑至爽开的面馆,郑至爽亲自给赵时亦做了一碗手打竹升面。
赵时亦从没吃过味道这么好的面,面条筋道又爽口,和他以前吃过的口感完全不一样。他一口气吃了三碗。
让他意外的是,郑如意后来也来面馆了,只是她从隔壁的烧腊店打包了一份饭,旁若无人地埋头苦吃。
赵时亦从没想过,原来郑如意最讨厌吃的食物,就是她爸爸做的面食。
越是很多人赞叹郑至爽做手打面的手艺高超,越是证明他要把所有时间奉献给自己的事业。
郑如意只有爸爸一个亲人,可唯一的亲人,也不愿意匀出一点儿时间陪伴她。
很多年以后,赵时亦恍惚想起那时候的郑如意,总是对谁都一张笑脸,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八面玲珑。
别人却无从得知,她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
3.她那么好,她喜欢的那个人,对她和对别人并无区别
冬天过去了,便迎来短暂的春天,春天也悄然离去了,南方城市的夏天漫长得过分。
赵时亦转到新学校,无奈语言不通,按照老广州的说法是“鸡同鸭讲”,他交不到朋友,成绩也很糟糕。
为了可以提高学习成绩,其实也为了有更多时间和郑如意接触,赵时亦拜托郝女士,让她跟郑如意说,他总是被同学笑话,所以想学一些正宗的粤语,希望郑如意可以匀出一点儿时间教他。
自然,郑如意没有拒绝,大方地答应帮忙。
之后的每天晚上,赵时亦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找郑如意。周末的时候,他也像个勤奋好学的学生,缠着自己的小老师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
最开始是粤语的发音,渐渐地,他鼓起勇气把自己在课堂上听不懂的知识点,也一并拿出来让郑如意帮忙分析和解答。
他的话还是那么少,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郑如意早就习惯他这般温柔文弱的样子。
赵时亦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有耐心。郑如意每次给他讲题时,额头上过长的碎发会自然而然地掉落下来,轻轻柔柔地拂到他的手上,他感到呼吸一滞,脸庞和耳后都会悄悄发红。
郑如意的学习成绩很好,体育也很厉害。在赵时亦的心中,好像再棘手的问题到了她那儿,都会迎刃而解。
而他对她的爱慕,从不显山露水。可他没想过,他心中最独一无二的郑如意,早就有了她那个年纪里该有的青春期的躁动。
赵时亦第一次见到张启明,是在郑如意用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下一台珠江牌的相机的第二天。
那天是周末,郑如意很早就起来,收拾妥当来到楼下,敲响赵时亦家的门。
因为是常客、是邻里,又是很好的朋友,郑如意跟郝女士说要带赵时亦出门玩,郝女士很容易就答应了。
难得地,赵时亦看到郑如意化了淡妆,他心里一动,却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化妆。在他的印象里,她从没化过妆出门。
他曾经看过郝女士化妆,所以看出来,郑如意是第一次化妆,眼线画得不太好,脸上的粉底也抹得不够均匀。可是没关系,她仍然是好看的,灵动的。
就连骑单车,她也骑得特别慢,不希望骑车带出来的汗水,把她精致的妆容给弄花。
赵时亦已经不像刚来时那般瘦弱,他的个头更高了,不能再坐郑如意的单车前座。他也学会骑自行车,只是车技没有郑如意那么好。
他慢吞吞地骑在她的身后,看她随着风速摇摆不停的发尾,看她被风速卷起来的衬衣下摆,嘴角的笑像沾了蜜糖。
郑如意只说她买了一台新相机,要带赵时亦去白云山采风,却没有说,她还约了别人一块儿来。
当张启明带来五六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时,赵时亦不难發现,郑如意那双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疼痛和无奈。
她不敢单独约张启明,所以把赵时亦带过来,但张启明,怎么还带来五六个人呢?
本来是两三人的约会,一下子变成近十个人,郑如意连笑容也变得僵硬,可她为了照顾张启明的面子,努力摆正自己的表情,一路上捧着相机给所有来爬山的人拍照,一张脸被汗水打湿,妆容也花了,却毫无怨言。
赵时亦好奇地盯着张启明看了一路,他并不觉得张启明长得有多高大英俊,不过就是健谈一些,但他的人缘很不错,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他也乐在其中。
爬至半山腰,三两女孩说爬不动了,张启明吆喝着要在半山上休息。
郑如意自告奋勇去买水,赵时亦也跟着一起去。他能感觉到郑如意的低气压,却苦恼自己嘴笨,说不出安慰她的话来。
他只是难过,难过她那么好,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子,竟然对她和对别人并无区别。
买完水,赵时亦跟着郑如意原路返回,不料,郑如意新买的相机不知道被谁摔烂了。
赵时亦从没见过郑如意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气得脸庞通红,肩膀发抖,然后张了张嘴,质问到底是谁摔坏她的相机。
其他人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也吓坏了,没有人敢吭声。
是张启明站了起来。
“如意,是我刚刚好奇拿起来研究……没想到一个脱手,就摔到地上了。”他含糊其词地说道。
“真的是你?”郑如意的眼里写满伤心和失望。
“嗯,对不住。”
赵时亦心下了然,相机应该不是张启明摔坏的,但一定是他在乎的女孩子摔坏的,所以他才会冒险顶罪。
因为张启明知道,郑如意喜欢他,所以她就算再恼火,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而事实上,郑如意也没有让张启明做任何赔偿。
那一天爬山以后,她开始变得忙碌起来,赵时亦每次找她,她都不在。
一天深夜,所有人都睡下了,赵时亦却被楼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弄醒。等他反应过来时,只听到郑至爽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抽打郑如意,郑如意压抑的哭声从楼上断断续续地传来。
“衰女包!我让你别买什么相机,贵得要命,你竟然把它摔坏了?”
“我……我不小心!”郑如意忍辱负重地回嘴。
“你还嘴硬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
赵时亦心急得想哭,但被郝女士适时地捂着耳朵,不让他继续听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谩骂。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黑暗中,郝女士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4.他想告诉她:你值得一切最好的安排
郑如意成功买来第二台相机,已经是八个月后的事情。
她为了挤出更多的时间打工,许久没有教赵时亦粤语。
赵时亦还记得,那天郑如意顶着一双熊猫眼亲自上门找他道歉,他说没关系,郑如意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知怎的,在那一刻,他感觉心里有根弦莫名地断掉。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有一个不好的预感,郑如意会离他越来越远。
在郑如意忙着打工攒钱买新的相机的那段时间里,赵时亦努力融入新的班集体,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也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开始听懂一些简单的粤语。他平时没有别的爱好,下课以后就闷在家里看书。难得放寒暑假,他也不去其他地方。如果实在想念郑如意,他便一个人跑去郑至爽的面馆,点一碗面慢吞吞地吃着,想象着郑如意会突然出现。
然而,郑如意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过完暑假以后,赵时亦十六岁了。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长高了近十厘米,面容也精致了起来,不变的是皮肤还像从前那般白皙透亮。
开学后,有不少女孩子注意到他,在他经过的时候会窃窃私语,更有大胆一点儿的,会给他写情书。
收到第一封情书时,赵时亦吓得不轻,不敢看,也不敢扔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天放学,赵时亦扶着单车走出校门时,好几个女孩子从后面追上来,缠着他问各种无厘头的问题。
就在那个时候,郑如意突然出现了,她是特意到他学校来找他的。
大概也是一个暑假没见,看到赵时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郑如意的脸上写满惊讶。
“赵时亦,你变高了,而且更帅了!”
即使许久不见,她对他说话的口吻仍然熟稔,让他有一种错觉,她对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后来郑如意告诉赵时亦,她一整个暑假都在一家影楼打工,她在老板的教导下学会了很多拍照的技术,她还攒够钱买下新的相机。
赵时亦当时没注意到,郑如意的眼角眉梢倾泻出来的笑意,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听到她这么说,赵时亦神色别扭地看了一眼沉甸甸的书包——那里也藏着一台最近才买的相机,他原本打算当生日礼物送给她的。
郑如意的生日还有两周才到。
那天傍晚,郑如意带着赵时亦去附近的公园拍照,她说她准备参加一个摄影比赛,思来想去,决定拿他当模特来拍照。她又说那个比赛的奖金很丰厚,还说如果到时候真的得奖了,她会挪出一部分奖金请他去白天鹅宾馆吃一顿豪华的自助餐……
可对赵时亦来说,什么比赛,什么奖金,什么大餐,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觉那一天的郑如意是发自内心地开心。他已经很久没看她这样笑过,毫无负担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他很想告诉她:“如意,你很好,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女孩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安排。”
夕阳下,郑如意的侧脸美得像一幅油画,她嘴角的笑绽放到极致,如花儿一般灿烂。
赵时亦拿自己的眼睛当相机,在心里面拼命地按下快门,把她最美的一面像珍宝一样藏起来。
他真想把她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啊。
5.感情这玩意,太欺负人了
几个星期以后,摄影比赛的结果被公布,郑如意的摄影作品只拿到第四名,可她还是请赵时亦去白天鵝宾馆吃豪华自助餐。
那是赵时亦第二次见到张启明。
赵时亦没有办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他满心欢喜地去赴约,穿上新买的衬衫、裤子和鞋子,出门前还特意拿发胶涂抹头发,弄了一个还不错的造型。
他以为,那会是一场浪漫和别致的约会,只属于他和郑如意。
可他断然没有想过,郑如意始终对张启明心存爱慕。
幸好,张启明不像那次爬山之行,对郑如意忽冷忽热的,他大概在别的女孩子那里碰了壁,回头发现郑如意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等待着他回头。
他可能是被感动到了,又或者是真的有点喜欢她,所以答应和她交往试试看。当然,这都是赵时亦瞎猜的。
吃自助餐时,张启明看上去很绅士,也有风度,体贴入微地给郑如意拿吃的喝的,也连带着一起照顾赵时亦的口味和喜好。
桌子上摆满各色各样的海鲜,还有其他精致昂贵的食物,赵时亦却食不知味,一心盼望着时间可以快点儿溜走。
挨到晚上,张启明把他俩一起送到家楼下。
赵时亦看到郑如意又娇羞地小跑到张启明的身边,和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才脸红红地回到自己眼前。
那个瞬间,赵时亦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赵时亦藏着最后一丝希冀,希望听到她一句否认。
郑如意略感诧异,她似乎还以为赵时亦是小孩,小孩怎么能够问出这么高深的问题来?
郑如意到底还是跟他简单说了一下她和张启明在一起的经过。
她和张启明本来就是认识十几年的同学,升上高中以后,郑如意才发觉自己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情愫,经常在他面前晃悠,故意找他聊天,给他带吃的喝的。
可当时的张启明,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那次爬山,你也在的,他就是为了替摔坏我相机的女孩子隐瞒,才咬牙说是他摔坏的。”
但也是通过那次爬山之行,郑如意发觉不论张启明怎么对她,她都无法真的讨厌他,她甚至觉得,他那样做,像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一个人在彻底陷入一场愛恋时,智商好像都会降为负数。
后来,就像赵时亦瞎猜的那样,张启明在原先喜欢的女孩子那里碰了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郑如意一直以来默默的付出,以及她对他的好。
“你不知道,他那天放学后拦住我,把我带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问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多激动呀……”
赵时亦微笑地听着郑如意说起那些美好——她和别人的美好时,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阵难过。
他发觉感情这玩意,太欺负人了。
郑如意得不到她的意中人的欢心时,他替她感到难过;好吧,她现在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和张启明在一起了,他又感到难过,比之前更难过!
“除了我和他,你是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哦!”郑如意笑嘻嘻地说,没有任何恐吓的作用。
“嗯。”赵时亦忍痛点了头。
6.他看得出来,她是后悔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赵时亦变得特别沉默。
他仍然努力读书,可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仿佛不会笑了,只有偶尔碰到郑如意的时候,看到她那般神采飞扬,他才会露出罕见的笑容。
而郑如意,对他的变化以及沉默毫无察觉,她一边念书,一边偷偷地恋爱,还有多余的精力折腾自己喜欢的摄影。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的摄影技术越来越好,渐渐地,她在摄影圈里有了一定的名气。
只是,谁也不曾想过,巨大的变故会来得这么突然。
那天,她手里拿着北京某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满脸笑容地回家,想要跟父亲分享这个喜讯。谁知在家等着她的,是满脸怒意的郑至爽。
郑至爽发现了郑如意和张启明交往过密的事情。那一代的家长,很少有心平气和地教育自己的孩子的,郑至爽气坏了,气得直接把她的宝贝相机重重地砸在地上。
听到相机完全碎裂的声音,郑如意捏着通知书愣在原地。
看到自己一时冲动造下的恶果,郑至爽很快就后悔了,可他还是不留情面地骂:“你才几岁啊?就学人家约会?你不知道丢脸吗?”
郑如意一动不动的,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她当时的模样,郑至爽一直没有忘记。
她的眼红通通的,像充了血一样,脸色也白得骇人,眼角的泪将落未落,整个人仿佛变成一只幽怨的生灵。
“你知不知道我妈当年为什么会逃?”
郑至爽愣在原地。
“你又知不知道,你暗恋郝阿姨那么久,但人家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是为什么?”
“衰女包……”被戳中心事后,郑至爽抬手,想呼女儿一巴掌。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忽地,郑如意像困兽一样爆发,尖叫,“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喜欢你!我一天天盼着快点儿长到十八岁,那样我就可以逃离你!从此远离你!”
吼完这句话,郑如意逃也似的冲出家门。
郑至爽被她几句话打击得险些晕倒,但很快理智归位,抬起脚跟着追了出去。
哪曾想,他慌张得不行,被一部疾驰而来的摩托车撞上了……
是赵时亦赶去医院帮忙缴费的。郑至爽的腰被撞伤,在医院休养几天便能出院,可他嘱咐赵时亦,不要把他出车祸的事情告诉郑如意。
那段时间,郑如意窝在同学家里,压根没有回家,根本不用赵时亦帮忙隐瞒。她从来都不知道郑至爽为了追她出过车祸。
出发去北京那天,郑如意最终还是跟父亲说话了。
“我要去北京了。”
“嗯。”难得地,郑至爽没有多说什么。他不仅不想说,其实还想她快点儿离开,不被女儿看到自己这般狼狈。如果她当时稍微注意一点儿,不难发现,他走路很慢,手总是下意识地扶着自己的腰,疼痛发作时,脸色也变得特别难看。
郑如意背对着他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
赵时亦一个人去送她。
“如意姐姐,不是我告的状。”他怕郑如意误会是他告的状。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郑如意苦笑了一下。
赵时亦张望了一会儿,问:“欸,启明哥怎么没来送你?”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留在广州念大学,我和他,应该好不了了。”
“郑叔他……之前出过车祸,腰被撞伤了,医生说他不能再做手打面了。”
郑如意愣了一会儿,眼泪无声无息地溢满眼眶,将落未落。
这时,广播站响起列车进站的提示音,郑如意虽然从头至尾没有提过郑至爽,可赵时亦感觉她后悔了,后悔顶撞父亲,后悔冲动地跑去北方念大学……
可时光啊,就像匆匆前行的列车一样,一去不回头。
郑如意到底还是走了。
7.他很爱她,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郑如意走了以后,赵时亦每天都会去郑至爽的面馆帮忙。
郑至爽像是老了十岁,每天勉强自己去开店,无奈手打竹升面,要整个人坐在大茅竹升上,依靠人的重量把面条打压……车祸以后,他的腰再也施展不了力度,做不出像样的面条。
在整个老广州里,不依靠机器、全手工做的面馆,只剩下三四间。手工打面,是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手艺,可自从机械化取代手工以后,传统手艺便开始失传。
郑至爽不想这门手艺毁在自己的手上,然而他每天只剩下唉声叹息,生意也每况愈下。
直到有一晚,赵时亦梦见郑如意,梦见她一脸汗水地跑过来,抓着他,求他帮郑至爽把面馆经营下去。
“如意姐姐,我要怎么帮?”
“你跟我爸学手打面的手艺就好了……”
醒来以后,赵时亦像是被人点拨了一般,气喘吁吁地跑到郑至爽的面馆,求他传授手打面的技术。
郑至爽起初不同意,郝女士也不愿意品学兼优的儿子学这个,但赵时亦十分坚持——他从未试过这么执着地要做到一件事。
因为他认为,那个梦充满着含义:他学会了做手打面,郑如意就会回来了。
赵时亦一天天地缠着郑至爽,郑至爽被他的诚意打动了,开始手把手地教他做面。
手工做面,讲究的是长久的坚持,不用动脑,也不用计算公式。一开始学做面的时候,赵时亦半天爬不上去那根大茅竹升;后来好不容易坐上去了,半天压不到成形的面条;再到后来,他能打压出像样的面条儿,可他的腰疼得厉害,半夜睡觉都会被疼醒。
为了做面,赵时亦放弃了高考,他也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找到了不一样的乐趣。
他总有一个很强大的信念,只要有一天,他做出来的面条像郑至爽做的好吃,郑如意就会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郑至爽把这家面馆做到什么时候,但他有信心,只要他一天不把郑至爽亲自传授的手艺丢了,他会一直坚持做下去,做到再也做不动为止。
大学那几年,郑如意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她每天除了去上课,就是捧着相机到处拍照。
她的拍照水平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加上大学生活特别开放和自由,再也没有人敢摔她的相机,她也开始靠拍照赚钱,赚更多的钱。
等到她大学毕业时,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赵时亦特意坐了二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郑叔的腰又疼了,他本来也说要一起过来的。”
郑如意没有说什么,但赵时亦知道,她其实早就不怪她爸了。
郑如意忙着和朋友、同学还有老师拍照,拖到最后才有时间和赵时亦合照。可赵时亦早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之前,他给郑如意留了一张字条:看到你变得这么好,我也覺得很开心。我还是不打扰你了,等你回到广州,我再和你合影留念。
郑如意捧着这张字条,哭得收不住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赵时亦是等到郑如意毕业了,却等不到她回广州,因为她渴望过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会儿是90年代初期,还不时兴“巡拍”这一说。她带着相机一边流浪,一边拍照,过上了一种正常人会认为是“离经叛道”的生活。
可恰恰这种生活模式,是她最喜欢的。
后来,赵时亦都是通过不同的报纸报道才得知郑如意的动向和消息,看她这一年的上半年去了非洲拍动物大迁徙,下半年又飞去法国巴黎给时装秀拍大片;看她这一天去日本赏樱花,过两天在西班牙看斗牛……
她越走越远,仿佛忘了回家的路。
直到1997年,郑至爽因病去世,郑如意搭乘最快一班客机回国。
亲朋好友都骂她不孝,她任由别人指责,跪了一宿的灵堂。后半夜,赵时亦来到她身边,怕她着凉,拿了一件外套给她。
郑如意抬头看赵时亦,才发现当年的小屁孩,早已长成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她哭过了,眼角红润无比。她的口袋里,装满了这些年来偷偷飞回广州的机票。她不是真的恨自己的爸爸,只是希望听到他一声道歉,结果,到他死了,她也没听到。
“我来不及告诉我爸,我结婚了。我原本以为,他还会活很久,久到我变得更有名,然后告诉他,我也可以用我的方式过好自己的人生。”说罢,她向赵时亦展示了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在日本重遇张启明。”
郑如意后面还说了什么,赵时亦已经听不见了。
他只记得,他一直微笑着看她说话,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晚,在他们住了多年的老房子楼下,她和他说着自己心爱的少年。
时过境迁,不变的是,她和她的他兜兜转转又走到一起。
赵时亦很爱她,她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但他从来不觉得不值得。
“那你呢,谈女朋友了吗?”郑如意看似顺口一问。
“嗯,谈了。”他也只能骗骗她罢了。
他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天亮时,两人沉默地离开灵堂,挥手说再见时,赵时亦没有让郑如意看到自己的眼泪。
而她,真的头也不回地坐上出租车,不知道又要去什么地方。
她好像跟他说了,可他竟然记不住。
后来,赵时亦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面,他回到1987年的那个暖冬,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很多城市,冬天是不会下雪的,他还在那年的那一天里,遇到了一个明媚闪亮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不论她在哪里,他都会祝福;不论她爱着谁,他都仍然爱她。
谁说喜欢一个人,就必须要和她在一起呢。也许像赵时亦和郑如意这样,也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编辑/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