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叫出声的呼唤

2018-05-22 15:35邢增仪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公公婆婆丈夫

邢增仪

按照习俗,我也应该叫他爸爸,因为他是我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爷爷。可是,尽管我儿子今年都十岁了,我却还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丈夫是他的独生儿子,他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仿佛就是为了和我相识那一天。正如泰戈尔所说:“树木负荷,岁月千载,如若庄严堂皇的片刻。”我不由从心底为他老人家叫屈(虽然我也免不了将来吃这种大亏),但我却始终无法从内疚、感谢中生出情感来,因为……因为……说来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我从来爱胡思乱想,这毛病实在不好。还在女孩儿办“家家”的时候,我就懵懵懂懂设想过长大后要嫁的人家:书香门第,深闺大院,公公要气宇轩昂,最好是博士,即或是工人,也要有轧钢工人的气魄和梁山好汉的豪爽;婆婆呢,最好像观音菩萨,慈祥可亲,笑口常开……

然而,当我第一次迈进夫家的门槛,便整个儿呆了,呆若木鸡。公公是小工厂的职员,住的房子贫民窟似的,又矮,又小,又黑,又潮。看得出,为给我们接风,才大肆铺张,上下裱了层白纸,但白纸下污墨的墙,仍毫不通融地浸透了出来。地面呢,也费心尽力刮洗过一遍,结果呢,却像大黑麻子抹了层油脂。

婆婆躺在角落小床上,慈爱倒是无限,只是想抬手拉拉我都办不到,她因车祸致残,已经十多年了。

公公呢,兴奋地从满是油烟的厨房钻出来,慌乱地羞怯地微笑,手绊绊地竟解不开围裙。那神情,活像中学生,那个子,比我还矮一个头。

我不忍再看。刹那,热烈、激动,还有骄矜和戒备,全跑光了,只剩下失望,受了骗似的委屈的心,从此空荡荡的,再也填不满。

丈夫还两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很难设想,公公如此瘦小的身躯能挑动这样沉重的生活担子。

前些年,我们在外地工作,半月一封信,一年一探亲,成了定局。我这个当媳妇的,从来不会抢先。写信嘛,总是他写完了,我再不失时机加几句;探亲么,更是他叫了“爸爸”,我才紧跟进门。

之后,调回来,常免不了“短兵相接”,有孩子在,可堂而皇之:“给爷爷倒杯水”;孩子不在,令丈夫传话:“喂,叫你爸吃饭……”幸好这是最不爱挑剔的人家,多年,也就安安稳稳过去了。

只是今年春节,在合家团聚的酒宴上,他大姐提议为父亲健康干杯,全都兴冲冲端起了杯子。这时,丈夫不知哪根神经打架,愣愣盯着我,冷不丁冒一句:“唉!这么多年,就没听你叫过一声爸。”

霎時,欢乐像冰镇了,我又羞又愧又急,公公比我更窘得厉害,脸一下子绯红。惶惑的、茫然的目光不知往哪躲藏,非常困难地说:“莫……难为她,叫不叫一样的……”

说着他端起酒杯,酒洒了一半,“喝!干杯!”他猛一仰脖。我惊疑于他从未有过的勇猛,一抬头,正好看见他用宽大的衣袖擦去了腮边一滴浑浊的泪。

这一滴泪将我多年的心理平衡搅了个稀烂,我好像成了负债人,不得不时时在心里自个儿打架:“我并不是不尊重您呵,我已经悄悄叫过您多少次爸爸了,真的!”

这确实是真的,公公是会计师,他有一手高超的技艺,打起算盘来就像刘德海弹琵琶,闭着眼听,“噼里叭啦”,“噼里叭啦”,真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市里会计师考核,他作过一次表演:不论多长的数字,只要话落音,他就报答案,那掌声简直要震塌房。后来丈夫对我解说,这个行当有不少人是公公的徒子徒孙,掌声不光为技能,更是为他的人品,为他对工作绝顶细心、负责任、丝毫不徇私情。

儿子生病住院,几天工夫,便拖得我们招架不住。这时,公公来了,像第二梯队,除了带来孩子爱吃的水果、糕点,还有小人书、胶泥,以及一把雄壮肥美的“官司”草。孩子高兴得猛扑过去,差点扯翻了输液架。翌日清晨,我们去接班,看见床头站满了胶泥捏的“小猫”、“小狗”,孩子在甜甜酣睡;公公呢,弯腰在打扫着“官司草”“火拼”后的狼籍战场。他眼里密布着血丝,脸上却洋溢着一种童稚才有的纯真笑意,就是石头人也要动情呵,此时此刻,我真想叫他一声“爸爸!”

但最令人钦佩的却还是他对婆婆的态度,我认为,若非圣人,绝难如此!

婆婆大脑受损,身体瘫痪快20年了。七千多个日夜,连同未知的更其艰辛的岁月,铸成了副沉重的枷锁,公公独自背着它,毫无解脱的希望,也从不希求解脱。

多少年来,他从未吃过一顿香甜饭:鸡,他吃渣;肉,他吃肥;菜,他吃梗;每顿饭,他一匙匙喂完了婆婆,才吃那剩的、凉的。

多少年来,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热天要起几次为婆婆擦汗,冬天,要起几次替婆婆翻身。医生都说像婆婆这样的“高瘫”病人,十几年没有得褥疮,不能不说是奇迹。

只有我们才明白,这个奇迹是怎样创造的:入夏,天热得像蒸笼,公公每天给婆婆洗澡,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搬动她毫无知觉的笨重躯体,一点点轻轻擦洗,从头洗到脚趾头,一边和她轻声讲着话。婆婆不能吹电扇,每次澡还没洗完,公公已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每当这时,我就想起藏克家的《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沉重的头低下。

……

去年,他退休了,随即便加入了“会计师协会”,随后又被派去查一个经济案件,大概是紧张得很,他好久没来看我们。

开春后一天,他来了,人显得更其瘦小。问起他工作,才知道就是报上披露的那个牵涉到不少人的重大案件,他是查帐具体负责人。

他像有什么心事,话,说得更少,熟悉的微笑也隐不住深深的忧郁。

吃完晚饭,他要回去了,照例要走那穿过小山岗、小丛林的小道。我突又犯了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好像看见几个手持白刃的歹徒在林里埋伏,一阵心惊肉跳,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送送他。

初春、黄昏、野郊,山岗上弥漫着一阵令人心醉的气息。

我这才发现这片林子别说藏人,兔子也藏不了。于是,我想讲个笑话:“知道我为什么送您?”

公公认真想想:“不知道。”

“我怕有人刺杀您。”说完自己先想笑。

不料,公公突然色变:“你怎么知道?”

原来,威胁当真存在。

查帐以来,公公已遇到几件怪事,有一次还发现门缝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小心!你查人账,人跟你算帐。”

我蓦地感到发冷,冷气直往上冒:“快报告公安局!”

“报是报过了,人家也不能天天跟着我。”

“快快退出来,申明不干了!”

“过河到一半,退回去也是淹,再说事情也不能半途而废……”

“不行,他们迟早要找你,快躲开,到姐姐那去。”我几乎是哀求他了。

“存心找麻烦,躲也躲不掉,再说妈妈怎么办?你呀……好傻。”

一个“傻”字,说得好轻,这是十多年他对我讲的第一个贬意字,可我却感到了无限的慈爱。

“那你们就到我们家来,马上来!”我几乎叫起来。

他看着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清清爽爽看着我,无限深切,无限酸楚地笑了:“有你这片心,就够了。我倒无所谓,怕只怕丢下妈妈给你们添麻烦。这些年,我天天坚持锻炼,就是为了死在她后头,哪怕多活一天……不过,我也有安排,存了一笔钱,找好了一个人,到时,你们只要经常去看看……”

“不!你不要讲这些,你先搬过来!”

“好,我考虑……考虑。”

他喃喃地说,却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又红了脸。

突然,他叫我:“这儿有侧耳根呢,好新鲜!”

说着他像完全忘了刚才那件事,高高兴兴挖起侧耳根来。一会儿坎上,一会儿坎下,动作又轻又快,身子矫健灵活,不到一会儿,他竟挖好了一大把,。

他把侧耳根在小沟里洗洗放在我手里,然后从未有过地抚着我肩头,亲昵地说:“快回去吧,他们在等你呢。”

他走了,因热脱下的红背心围在脖子上,像一条鲜红的红领巾。他每走几步便回头对我挥挥手,可我实在挪不开步,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于是努力走得轻盈,走得欢快。那姿态,那步履,仿佛是为向我证明:他不用我们担心,他还有力量迎接生活的一切挑战……

顿时,一阵猛烈冲动,我第一次产生了不可遏阻的愿望:“叫‘爸爸,赶快叫!让他听到,赶快!”

可我张了张嘴,什么也叫不出来。因为,喉头被什么东西完全堵住了。

于是,一股又甜又咸的液體顺着面颊慢慢流进了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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