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画(短篇小说)

2018-05-22 11:02聂鑫森
广州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界画广厦书画院

聂鑫森

早过了不惑之年的广厦梦,在这个春雨潇潇的早晨,举着一把油纸伞,缓缓地走进了湘楚书画院的小院子。满眼的花树红湿绿重,芳草小径飘着凄迷的水汽。

忽有一个人影,飞快地闪到面前来,说:“广院长,你应该通知我们行政科,我可以开车来接你。呵呀呀,你的裤脚都湿了,会着凉的。”

“小吴,谢谢你。家住不远,步行不过二十分钟,要车做什么?”

小吴利索地接过广厦梦的油纸伞,收拢了。再把手上宽大的油布伞撑开来,移到广厦梦的头上。

“你办公室的炭火已经燃旺,茶也沏好了,你烤烤火、喝口热茶,早春寒气利于刀哩。”

“好的。十点钟,我要去看望生病在家休息的简亦单老师,劳驾你开车,行吗?”

“当然行!这是公事,我去买些水果。”

“不必了。你知道他的脾气,送了他也不会收,大家都尴尬。我会送他一个礼物,是早些日子认真画的一张画,他一定会高兴。”

“画的是什么?”

“是一幅界画:依山傍水而立的一个古香古色的小庭院。他家现在租住的几间小房子,才三十个平方米,一家大小四口人呵。画院又没有家属房,我只能纸上画屋,送他一个安慰,唉。画还没题款,等到了办公室,就干这个活。”

“十点钟前,我会准时启动车。广院长,我们两口子,虽没孩子,住得也窄小,你什么时候也送我一栋大屋子?”

广厦梦哈哈一笑,说:“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于山!”

“这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读初中时,语文课本上就有这首诗。广院长的名和姓,还有字庇寒,都来自这里?”

“对。你的脑瓜子很灵,没事时多读书,肯定有好处。”

“遵命!”

小吴一直把广厦梦送到办公室前,才去料理别的事。

广厦梦这时才感到全身冷瑟瑟的,赶忙坐到热力四射的木炭火盆前,烤一烤湿了的裤脚,淡白的水雾立刻飘袅开来。再端过茶几上的一杯热茶,好好地呷了几口。忍不住心里说了一句:“小吴呀小吴。”

裤脚烤干了,喝完茶也暖了身子,广厦梦走到大画案前,磨好了墨,再展开那张界画,细细地看,细细地想该怎么题款。

广厦梦原名广夏生,读美术学院国画系时,主攻山水画。因为偶尔听老师讲到界画的日趋沦丧,遂暗下決心要弘扬这门古老的艺术。什么是界画呢?是指国画中以宫室、楼台、屋宇等建筑物为题材,以界笔直尺画线而后上色的绘画。界画源于唐代,起初不过是与建筑营造图式关系密切的艺术,到五代、两宋时发展趋于成熟,出现了郭忠恕、张择端等名师大家。自文人画兴起后,又被视为工匠之俗艺,没多少人愿意染指。广厦梦有画山水画的底子,又舍得下功夫在这冷僻处苦苦钻研,以工笔重彩山水画的境界和技法来作界画,建筑物为主体,配以山水树木和人物,笔画劲健峭拔,设色纯净古朴,颇有博大疏朗的气象,在圈内圈外名声广播。于是,他改名为广厦梦,字庇寒,用以明志。

毕业后,先是在母校的国画系专教界画这门课。尔后回到故乡湘楚市,在湘楚大学美术系教书。1953年,湘楚书画院成立,他被调来当专业画家,继而任副院长、院长。

画界画,不但要立意高远,造像严谨,而且颇耗时费力。他专为简亦单画的这张小幅界画《庭院深深深几许》,就断断续续画了十几天。

广厦梦拎起一支长毫笔,先在画的右上角用隶书写下“庭院深深深几许”一行稍大的字,再用行书小字写下一首诗:“窄室简亦单,人书何可安。我惭只有笔,重檐画里看。”再在诗后写道:“明楼广舍总会有的,作此以慰病中之简亦单友。容膝居主人广厦梦于公元一九六六年初春。”然后,钤上名章、闲章。待印泥干透了,把画折叠好,放入一个大信封。信封上用毛笔写上一行楷书字:“博简亦单友一笑。”

十时还差五分,小吴走进了办公室。

广厦梦说:“你是掐着时间来的。”

“广院长,这是做后勤工作的基本功,不能误了领导的大事。”

画院在城东,简家在城西唐兴桥边的一条小街上,开车过去要半个多小时。

在车上,小吴问:“我叫吴小斤,我爹是个木匠,不知怎么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小斤,没分量啊。”

“斤者,斧也。小斤,即小斧。荀子在《劝学》中说:‘林木茂而斧斤至焉。齐白石是木匠,自称出自鲁班的‘大匠之门。这个名字,不俗。”

小吴的脸蓦地红了,说:“你这一说,我就有底气了。我是书画院搞后勤的,不也是与‘大匠之门沾边吗?“

“简亦单老师虽比我小几岁,书法、篆刻,还有字画鉴定,都比我强。他性子直,说话不拐弯,快人快语。”

小吴说:“不可能吧?”然后,按了声喇叭,赶快换了一个话题,关切地说:“广院长,简老师的病是肺结核,传染哩。到他家后,你别喝他沏的茶。”

广厦梦有些不高兴了,淡淡地说:“简老师这个人心细如发,茶杯肯定干净,这个是可以放心的。”

小吴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小车开到唐兴桥边的小街上,停住了。他们下车再走十几步,就到了简亦单的家门口。

广厦梦叩响门环,过了好一阵,门才打开,现出简亦单瘦瘦的脸、薄薄的身子。

“亦单兄,我和小吴来看你了。”

“请进请进。老婆上班去了,孩子上学去了。我躺在内屋,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赶快穿衣下床,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家无应门之僮。二位海涵。”

“病体好些了吗?”广厦梦问。

“好多了,好多了。”

广厦梦对简家很熟悉,因为平日两人常常互访。

简家只有一个客厅、一间卧室兼书房、一个小厨房。客厅靠墙放着双层木架子窄床,是给孩子们睡的;中间放一张小桌子、几条小板凳,吃饭、会客都在这里。卧室的门楣上,嵌一块小横匾,用楚简体写了四个字:“简亦单室”,出自主人的笔下,古拙、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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