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抱(短篇小说)

2018-05-22 11:02杨凤喜
广州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燕小丁晶晶

我和房小燕离婚二十三年后,我们的媒人孙丽英找到了我。孙大姐也老了,她在屋里遛了一圈,叹口气说,看来小丁你还是一个人过呀。我说,一个人多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孙大姐说,可人老了还是需要有个伴。孙大姐瞅着我堆在墙角的自行车配件,突然间鼻子一抽,捂上了嘴。我慌忙问,孙大姐你怎么了?孙大姐说,你姐夫一年前骑自行车去郊外踏青,半路上让大卡车撞死了,到现在凶手都没有抓到。我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你姐夫”指的是孙大姐的爱人徐福生。那是个没有脾气的胖男人,孙大姐把我和房小燕叫到家里相亲,是他给我们做的饭。他一只手稳稳当当托着面团,另一只手不慌不忙挥着削面刀,细长的面片鱼一样跃进锅里。那场面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孙大姐哭,我只好劝她节哀顺变。我屋里连块纸巾都没有。等她平静下来,她和我聊起了房小燕。她问我,小丁,当初是小燕对不住你,你现在还恨她不?我笑了笑说,这么多年了还恨什么呀。孙大姐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男人就应该有个大胸怀。我的脸烫起来,感觉孙大姐要帮我们复合似的。我猜测孙大姐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她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说小丁啊,这次大姐是替小燕来求你的,关键时候你无论如何得帮她一把。我愣了愣神,心想我又能帮房小燕什么呢?房小燕现在可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副市长,昨天晚上我还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她呢。

孙大姐很快就解答了我的疑问。我们当初有个叫罗振东的工友现在做房地产生意,他和房小燕闹翻了,正四处告她的状。孙大姐说,小丁你放心,小燕可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省里的巡视组马上要来了,罗振东是想陷害她,现在只有你能帮得了她了。

孙大姐这话倒不假。当年我和罗振东一个车间,有一天上夜班他不小心卷进了车床,是我眼明手快把他拽出来的。他的胳膊被挤压得血肉模糊,我抱着他一口气跑到了医院,最终他还是损失了两截手指。罗振东出院以后信誓旦旦地说,我的救命之恩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果然,他三天两头请我喝酒,快把我烦死了。我们厂破产后,罗振东去南方发展,他想叫上我,被我婉言谢绝。五年前他从南方回来开发房地产,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公司上班,我再次谢绝了。我已经习惯了安静闲适的生活,赚多少钱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他认为热脸遇上了冷屁股,这几年再没有和我联系。

见我沉着脸不吭声,孙大姐焦急地问,小丁,你答应帮小燕忙了?我不置可否,心说房小燕也不是不认识我,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就算日理万机,打个电话总可以吧?孙大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小丁啊,小燕她实在是忙,再说她也不好意思亲自来求你呀,当官有当官的难处。你想想看,如果小燕真要出什么事,晶晶这孩子将会承受多大的压力?

孙大姐扯出了我们的女儿晶晶,这丫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看我了。

第二天上午我没有出摊。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给罗振东打电话是八点五分。如果电话接通,我会十分虚伪地说,兄弟,我们好久没有聚聚了,一起吃顿饭好不好?我想在桃园酒家宴请他,他一个大老板恐怕不会让我结账吧。但他并没有接我的电话。我打了五次他都没有接。

罗振东的振翔房地产开发公司就在我摆摊的那条街道上,隔着十几站地的距离。我骑着自行车赶过去,在公司门口被保安拦住了。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胖小伙,瞪着眼问我,你找谁?我没好气地说,还能找谁,当然是罗振东。胖保安又问,你和我们罗总预约过吗?我说,罗振东也不是市长,见个面还需要预约吗?胖保安不让我进,我气急败坏地冲院子里喊,罗振东,你出来,把门口这个小兔崽子给我打发掉。尽管院子里没有谁回应,胖保安还是给镇住了。胖保安说,罗总不在,你要进去也可以,但必须先登记。

罗振东的公司其实是一幢临时建筑,外边罩着玻璃板,看起来富丽堂皇,其实是个空架子。一进楼门就看到一个大沙盘,是在建小区的模型。我的修车摊旁边是老邓钉鞋的摊位。老邓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前几天他还问我,听说罗振东的振翔公司出事了,老丁你知道吗?我只是笑了笑。有一次和老邓喝酒,我不小心告诉他我和罗振东曾经是工友,真是后悔死了。现在看,老邓的话未必是空穴来风。公司里冷冷清清,哪有一点生意兴隆的迹象?

听到两个女人的说笑声,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这间屋子挂着办公室的牌子,门虚掩着,我咳嗽了一声,说笑声戛然而止。等我把门推开,那两个中年妇女已经站起来了。其中一人皱着眉头问我,你找谁呀?我说,我找罗振东。她说,罗总不在。我说,那罗振东什么时候在?她说,我们哪能知道,有什么事你打他手机吧。我报出了罗振东的手机号,问她们罗振东是否还用着这个号码,她点了点头。另一个女人不耐烦了,说,你进来以前应该先敲敲门,这是起码的规矩。我不想和她计较,退出来后在过道里瞅了瞅。挂着董事长牌子的那间屋子,门关得严严实实。

从公司出来,我又给罗振东打了一次电话,他还是没有接。那个胖保安见我黑着脸,偷偷笑了一下,说,老哥我没有骗你吧,罗总不在公司。我说谁是你老哥,你应该叫我叔。胖保安说,老叔,你在公司找不到罗总,要不到工地上碰碰运气吧。他提供了一个楼盘的地址,尽管我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赶了过去。

那是城邊上两幢在建的小高层,楼房主体已经建起来,处于停工的状态。我想到楼门前看一看,一个老头牵着条大狼狗朝我走过来,一边喊,干什么的,施工重地不准久留。我掉头走了,狗在身后汪汪地叫。

折腾了一上午,我有点累了。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脑袋昏昏沉沉,饭也懒得吃。回家后我刚躺到床上,手机叫了起来,第一反应是罗振东把电话回过来了。却是孙大姐。孙大姐问我,小丁你找罗振东说过事情了没有?我说,我还没顾上找罗振东呢。孙大姐嘱咐我,小丁你千万要抓紧,巡视组马上要来了。挂断电话后我想,罗振东找都找不到,还怎么抓紧呀?罗振东也许换了手机号,我给过去的几个工友打电话,他们提供的都是我掌握的这个号码。有一个叫黄原生的工友气呼呼地说,小丁你找罗振东干什么,他让汽车撞死了。我吃惊地问,罗振东什么时候让汽车撞死的?黄原生说,忘恩负义的东西,早晚让汽车撞死。

然后我就想到了罗振东的前妻梅彩芳。梅彩芳和罗振东是在去南方后的第九年离的婚。据说罗振东从南方回来时带着一个小妖精,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之所以有梅彩芳的手机号,是前几年接过她两次电话。第一次她让我转告罗振东,“姓罗的他不得好死。”第二次她让我转告罗振东,“那个小妖精早晚会吸干他的血,榨干他的油,把他推到火坑里。”我当然没有转告,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拨通了梅彩芳的手机号,听出来我的声音,她急冲冲地问我,小丁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罗振东出车祸了?我支吾着,她又说,昨天晚上我梦到姓罗的让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她的声音像是幸灾乐祸,又像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哀伤。我赶紧告诉她,我是想打问一下她是否还有罗振东的其他手机号。她又问,小丁你找罗振东有什么事?我撒谎说,想找他借点儿钱。她在电话那端笑起来,我怀疑这个女人已经患了精神病。小丁啊,她说,你借钱干什么,是不是又找上女人了?你都五十岁了还找女人干什么?你找回来的十有八九不是女人,是麻烦、累赘、祸害……她喋喋不休,我咬牙切齿忍受着。好在最终她还是告诉了我罗振东的另一个手机号。我拨打这个号码,它根本就不存在。

这一天是我多年以来过得最烦躁的一天。晚上孙大姐又打来电话,我赌气没有接。她又打,我关掉了手机。躺下来后我想,房小燕出不出事干我屁事呀,她二十三年前就和我離婚了。她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我到现在孤身一人。

晚上我又没有睡好。吃过早饭,我决定出摊。我蹬着三轮车,货仓里装着修理自行车的家什和各种配件。远远看到罗振东的振翔公司,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把摊位摆在了距离公司大门四五十米远,一家药店门前的路牙子上。我想,如果今天能遇到罗振东,我就和他说一说房小燕的事。如果见不到,那又能怪谁呢?这就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了。

我把修车的家什搬下来,药店的人并没有干涉我。但这地方生意不好做,两个多小时,我只给一个老头补了次车胎,赚了三块钱。这也无所谓,如果我一个人过下去,这些年攒下的钱足够花了,晶晶用不着我去操心。又想,如果房小燕真要出什么事,确实会给晶晶带来麻烦。

我一边等生意一边朝振翔公司那边看,有一帮人叫嚷着,气势汹汹闯了进去,那个胖保安束手无策。但那帮人很快就骂骂咧咧出来了,他们是来找罗振东要账的。后来还进去一辆小轿车,我跑几步往院子里看,下来的两个人里并没有罗振东。我觉得怪无聊的,坐在马扎上发了会儿呆,城管的车开了过来停下,其中一人摇下车窗喊,这里不允许摆摊,赶紧走人。这小子和年轻时候的罗振东长得有点像,瘦猴子一般,四十八岁那年我的眼睛就开始花了。见我不答理他,小伙子又喊,说你呢老头儿,没有听到吗?我说,没听到,老头儿耳背。其实我平时没这么气粗,一点儿都不喜欢惹是生非。果然,小伙子和开车的城管都从车上下来了,要搬我的工具箱,我和他们抢夺起来。我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就在这当儿,一个蜂腰细腿的年轻女人咯噔咯噔地朝振翔公司门口走去。她的鞋跟可真高。中秋节快到了,她还穿着皮短裙、亮晶晶的黄色短袄,胸脯高耸,短袄下露着明晃晃一截肉。她要进公司,胖保安不知说了什么,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这耳光太响亮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都听得如此真切。我忘记了抱着工具箱,箱子往下一沉,差点儿砸到城管脚上。城管顾不上发脾气,追随我的目光往那边看。那女人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了手机,操着南方普通话叫嚷,罗振东,老娘在你公司门口,限你半个小时内过来,要不老娘可要脱衣服了,让全世界的人看看你睡过的这副皮囊。

天哪,我回过神来,这个女人就是罗振东从南方带回来的小妖精吧。我急冲冲把工具箱搬到三轮车上,给城管道了个歉。我说小兄弟你放心,我不在这里摆摊了。话还没有说完,那女人把手机砸到了马路上。

不到半个小时,一辆越野车飞快地开来了,吱的一声停在了公司门口。这当儿,周围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车门一开,一个男人从后座挤了出来,我一眼认出来是罗振东,虽然他胖成了一头猪。罗振东几步跨到女人跟前,揪住女人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说,乖乖给老子滚回去。女人挥舞着另一条胳膊,尖声叫嚷,踢罗振东的腿。女人太轻了,像个衣服架子,罗振东轻而易举地把她塞进了后座。罗振东要上车,这时候我已经来到他身后。我说罗振东,几年不见你真是长本事了!罗振东扭头愣住了。

罗振东蹙着眉头看了我有五秒钟,突然间就笑了,突然间扑上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我。他抱得太紧,这大约就是人们说的熊抱吧,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问我,“钉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称呼我上班时候的绰号,他的绰号是“骡子”。“钉子”总比“骡子”强。我说,你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打了一百个电话罗总你都没有接。罗振东慌忙掏出来手机看,拍了下脑门说,该死,我换了手机号忘了告诉你了。我盯着他拍脑门的那只手掌看,好像要把丢掉的那两截手指找出来似的。走,上车,他说,咱哥俩好长时间没有聚聚了。他搂着我的腰,让我坐到了副驾的位置,然后他坐到了后排。让我吃惊的是,那个妖精不闹了,变成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娇声娇气喊了声老公,把头搁在了罗振东的脖子上。罗振东一把扒拉开妖精,厉声说,下不为例,小心老子把你卖给人贩子。妖精噘起了嘴,我摇下半截车窗。

罗振东让司机先把妖精送回家,他家在德国小镇。然后司机把我们送到一家五星级酒店。临到下车时妖精说,老公,今天晚上你必须回家,我给你做广式宵夜。罗振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样子像赶苍蝇一般。来到酒店,罗振东带着我轻车熟路地进了一个包间,我以为他会点一桌大餐,没想到他只点了几个家常菜。以前他请我喝酒就是点的这几样菜,过油肉、虾酱豆腐什么的。他又让服务员到街上买了两瓶二锅头,感觉像是要忆旧了。钉子,他果然说,前几天我还梦到你呢,真怀念那段清纯岁月。他的话酸不拉叽的,不清楚是真是假。他用缺了两截手指的那只手给我倒酒,我夺下了酒瓶子。

然后我们就喝上了。我想瞅机会讲讲房小燕的事,罗振东却一直在怀念清纯岁月。这家伙连厂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的喜鹊窝都想起来了。钉子,他说,没有你哪有我,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直记着呢。我点了点头,酒后吐真言,他说的该是心里话。我们不停地干杯。钉子,他又说,你知道我这些年多么不容易吗,我他娘是有苦无处说,打落牙齿自己吞到肚子里,好几次差点儿寻了短见,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个小妖精逗乐了吧?就像养一只猫,不顺心的时候听它叫几声,让它舔一舔脚丫子。我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心说我知道个鸟。我不胜酒力,头开始晕。

但我惦记着孙大姐托付我的使命,这他娘算什么使命呀?罗振东又和我碰杯,终于扯到了房小燕身上。他问我,钉子,房小燕当年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你记不记得我拎着酒瓶子找那个姓杜的家伙算账了?我点了下头,然后吃力地举起来。他讲的是事实。我救了他的命,厂里没有亏待我。不光是评先进,工会主席孙丽英还把厂办干事兼团委书记房小燕介绍给我。我和房小燕生下晶晶的第二年,她和团地委那个姓杜的家伙搞到了一起。罗振东酒后要去把姓杜的家伙废掉,一伙人才拦下来。他不像是表演。

钉子,罗振东又和我碰杯,世间最毒妇人心,你们都以为是我抛弃了梅彩芳,我比窦娥还冤呢。我笑了笑,该是傻笑吧。罗振东又骂房小燕水性杨花、忘恩负义、六亲不认,他讲了十几个成语,看来这些年真是长见识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问我,钉子,你说房小燕坏不坏?我点了点头,她给我戴了顶绿帽子。钉子,罗振东咬牙切齿地说,房小燕现在更坏,她太贪了,太腐败了,我要给你报仇,我要告她的状,我要让她身败名裂、臭名昭著、死无葬身之地。我刚要和罗振东说什么,一阵剧烈的眩晕,趴在了桌上。我把酒瓶子撞翻了。

是罗振东安排酒店的人把我送回去的。我吐得一塌糊涂。我趴在床上哭。酒真他娘不是什么好東西。后来我睡着了,直到后半夜才渴醒。我灌了一肚子凉水,感觉还像做梦似的。刚才我好像梦到房小燕了,想不起来她和我吵什么。我从柜子里翻出相册,找到了那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这张照片是晶晶一周岁那天拍的。那天我们请了几桌饭,给晶晶搞了个“抓周”仪式。晶晶先是抓到了算盘,后来又抓到了圆珠笔,房小燕说晶晶长大后肯定能考上好大学。照片上的房小燕面相浮肿,月子里她害了一场病。但她在笑。我望着她的笑脸问她,房小燕,我没有和罗振东说你的事,你恨我吗?然后我又问我们的女儿,晶晶,爸爸没有和罗振东说你妈的事,你会恨爸爸吗?晶晶用小黑豆似的眼睛望着我,我影影绰绰听到了她的啼哭声。

我把相册收起来,想看一会儿电视。后半夜挺难打发的。我看到手机撂在鞋柜旁,匆忙拣起来,有十二个未接来电。我的手机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十二个电话中,有九个是孙大姐打来的,她还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她说,小丁啊,一定要抓紧,巡视组马上要来了,十万火急哪!第二条她说,小丁你见了罗振东后要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说服他,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可以化解呢?另外三个电话,有两个是老邓打来的,另外一个是晶晶。我下意识地给晶晶回过去电话,拨通后慌忙摁断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给晶晶发了条短信。我问她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没想到晶晶很快就回了过来。后半夜三点钟,她还没有睡。她说,明天中午我过去看看你,方便吗?她没有称呼我爸,见了面也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她要例行过来看看我。我又发短信问她,晶晶你怎么现在还没有休息?她说,醒来了,上网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把电话打过去,也许能多聊几句。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天快亮的时候我想给罗振东发条短信。我并没有留下他的新手机号。

第二天一早,我步行去罗振东的公司。昨天罗振东打电话让胖保安把我的三轮车推到了公司院子里,我得把它讨回来。我过去的时候伸缩门还没有开,但我看到三轮车停在墙根下。等了半个小时,胖保安骑着摩托车来了,一见我就笑,说老叔,你和罗总真是哥们呀。我也笑了笑,说,那当然,当年我救过他的命。说完以后我又后悔了,和他扯这些有什么意思?我问他,你们罗总的新手机号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疑惑地望着我。昨天,罗振东好像安排的是其他人,转告他把我的三轮车推进公司。

我蹬着三轮车来到摊位前,老邓已经来了,正抱着一只女人的长筒靴削鞋跟。老邓一看到我就叫嚷,老丁你昨天下午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我说,我出门把手机落到家里了。老邓又问,你干什么去了,不是去相亲吧?我说,你打电话有什么事?老丁说,你两天没有来,有人想占你的摊位。我往下卸家什,老邓又说,老丁你听说罗振东的小老婆在振翔公司门口脱衣服的事了吗?我赶紧摇头,他戴着老花镜望着我。他又说,我还听说罗振东四处告房小燕的状呢。我手腕一抖,差点把工具箱扔掉。老邓不可能知道我和房小燕的关系的。他果然说,房小燕就是分管城建的那个女副市长,看起来风骚着呢,不清楚有什么大后台。

这天上午我干得心猿意马。活计真不少,一个胖女人给电动自行车换内胎,换完以后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安装好。她不停地抱怨,说我的师傅呀,看来你今天不在状态。

十点半我就收工了。我又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打开窗户通了通风,好像闻不到酒味了。到十二点半晶晶才过来。晶晶给我带了两瓶酒、一盒月饼。她还要给我五百块钱。我不肯要,她丢在了茶几上。她说,酒和月饼不是我买的。我笑了笑,她接了个电话。我问她,最近生意怎么样?她说,就那么回事。晶晶大学毕业后房小燕想安排她到园林处工作,但她非要自己做生意。我又问她,你妈最近好吧。她说,我妈每天太忙了。她又看手机,手机并没有响。我狠了狠心又问,我听老邓说最近有人告你妈的状,可是真的?她果然把头抬起来,怔怔地望着我,隔了有三秒钟才说,如果有人敢欺负我妈,我会找他拼命的。她声音不高,憋着一股劲。后来她的手机又响,便告辞了。

下午我正要出摊,孙大姐来了。听到敲门声我就知道是她。她在楼道里喊,小丁你开门呀,我知道你在家。她喊了两遍,我把门打开,孙大姐拎着两只手提袋。孙大姐说,小丁我是老虎呀,你不接我电话,门也不开。我赶紧解释,刚才我在卫生间呢。孙大姐说,不管事情办得怎么样,小丁你都应该和我说一声呀,真是急死人了。我告诉她,我已经见过了罗振东。她急着问,那罗振东说什么了,他答应不告小燕的状了?我说,我和罗振东都喝多了,我也说不来他答应没有。孙大姐说,小丁啊,你还得去找他,大姐怎么和你说来着,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不遗余力。

我试着打罗振东原来那个手机号,果然没有人接。我又试着去公司门口等他,希望小妖精故技重演。担心胖保安看到我,我躲在一棵大柳树后边,像做贼似的。后来我想,与其在公司门口碰运气,还不如去德国小镇找他呢。

德国小镇是富人居住的小区,上次妖精好像是在十八号楼门前下的车。我在旁边的停车场转了一圈,并没有见到罗振东坐的那辆越野车。我奇怪地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如果是手机号码就好了。我准备离开停车场,罗振东既然有司机,车不可能停在这里。这当儿,小区一个保安向我走来,他也是个胖子。我的樣子引起了他的怀疑。没等他开口,我主动问,小兄弟,你知道罗振东住几号楼吗?保安给我敬了个礼,德国小镇的保安作风就是不一样。保安说,先生,您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如果您找人,应该提前预约。我说,可是我没有他的电话。保安说,我们小区的规定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那就请您出去吧。他朝门口指了指,我压制住怒气。我往外走,又试探着问,小兄弟,十八号楼是不是住着一个尖嗓子的南方女人?恐怕还不到三十岁。保安没有回答,又朝门口指了指。

我只好在小区门口等,又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了。小区门口不断有车辆和行人出入,后来我都懒得去看了。太阳明晃晃的,小区大门两侧都是门面房,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一家卖日化用品的门店前摆着台小鸭子造型的摇摇车,播放童谣《数鸭子》,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都缠着奶奶坐了三次了。小男孩叫嚷着还要坐,我忍不住笑了笑。我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来这里干什么,下意识地跟着那只摇来晃去的鸭子默念起童谣。

但我又看到了那个妖精。她换了衣服,还是穿得那么少,咯噔咯噔地从小区里走出来。直到她从我眼皮子下走过,走出去十几米,我才撒腿追上去。我的脚步声把她吓坏了。她扭头看我,尖叫一声,我慌忙收住步子。我察觉到腮帮子不停地抽动。我说姑娘你别害怕,我是罗振东的朋友,咱们见过面。喊她姑娘真是有些滑稽,但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她惊魂未定,捂着胸口望着我。你是不是人贩子?她眉头紧皱,警惕地问我,后撤了一小步。我赶紧说,我哪是人贩子,我和罗振东曾经是工友,我救过他的命。她说,那也不能证明你不是人贩子。我说,我喊住你只是想问一下罗振东的手机号,前天我忘记问他了。她说,我决不会告诉你。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撒腿跑回了小区。好多人朝这边看,我没有去追赶她。

我准备回家,孙大姐的电话又打来了。她又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没好气地说,罗振东不接我的电话。她说,小丁那你也得想想办法呀,中秋节一过巡视组就来了!我真想摔掉手机。我都五十岁人了,她凭什么喊我小丁?挂断电话,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让我“试着打打罗振东的这个号”。“这个号”一直存在我手机里,我早就背下来了。

好吧,那我就试试。回家后我躺到床上,给“这个号”发了条短信:骡子,看在我救过你一命的分上,你别告房小燕的状了,毕竟我们夫妻一场。没有回信,我又发了一条:骡子,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何苦自相残杀呢?没有回信,我继续发:骡子,房小燕虽然背叛了我,但她曾经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我没有想到会把短信一直发下去,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总共发了三十四条。最后一条短信,我也提到了厂门前那棵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房小燕曾经问我,你知道窝里总共住着几只花喜鹊吗?你知道喜鹊妈妈和喜鹊爸爸生了几个孩子吗?我承认我动感情了。或者,我把自己感动了。

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半,我收到了罗振东回复的短信。对,就是“这个号”。罗振东问我,钉子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我望着这条短信,像不认识那几行字。然后罗振东又发来一条:钉子我是替你报仇呢,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房小燕搞得身败名裂、臭名昭著。他把“昭”写成了“照”,照妖镜的照,阳光普照的照。我没有再答理他。

接下来两天,我一直待在家里。我关掉了手机,谁有本事让他们打进来。中秋节晚上我吃掉了晶晶送我的那盒月饼。打开包装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会不会盒子里装的是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币呢?我快被撑死了。我还喝了一点酒。我不敢多喝,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心疼我。

八月十六下午,我忍不住开了机。我扇了自己一巴掌,简直是犯贱。我以为会像上次一样收到好多条短信,却只有两条,一条提醒我及时交话费,另一条提醒我警惕骗子。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好多骗子。

八月十七,我犹豫着要不要出摊。感觉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或者大病了一场,或者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到十一点,我接到了罗振东的电话,还是用“这个号”打的。罗振东说,钉子,中午咱们一起聚一聚。我不吭声,他又说,你不是还有事求我吗,酒桌子上好说话。我想发脾气,他的声音在嘲笑我。等他挂断电话后我才想起来骂娘。

我还是决定去赴宴。我打车过去。路过我修车的摊位时,我看到那里停着一辆三轮车,果然有人把我的摊位占了。老邓正和那个瘦高个子的老头聊天,我们怀疑他们里应外合。我早晚会找他们算账。

罗振东是在城北一个小区里请客,恐怕就是传说中的私人会所。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打车费,进了小区后绕了两个弯,捡起来一块砖头。我给罗振东打电话,我说你他娘到底在哪儿,让我去哪儿找你?罗振东居然没有生气,他说,进了大门左拐,再右拐,走到地下停车场跟前后再右拐……我把手机挂断了。快走到那个地下停车场跟前,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冲我招手,问我,请问您是丁先生吗?我没有吭声。我把砖头扔到了花池里。小伙子又问,请问您是罗先生的朋友丁先生吗?我说,我姓丁,别叫我先生。

小伙子带着我又绕了两个弯,这才进了一幢高层住宅的楼宇门,他又乘电梯把我送到了九楼。他把屋门打开,我进去以后他从外边轻轻把门合上。客厅里富丽堂皇,连个人影也没有。我盯着一只一人高的胆瓶愣了愣神,罗振东从一间屋里出来了。罗振东嬉皮笑脸地说,钉子,你好像不高兴呀,这可不像是求人办事的样子。我把十个手指都圈回来,它们在颤。钉子,里边坐,罗振东又说,还有一位你朝思暮想的客人呢,马上就到。他还没有说完,屋门又开了。是的,我看到了房小燕。房小燕留着短发,身材匀称,还是穿着前天穿的那身白西服。她看到我后脸红了一下,或者只是我的感觉。然后她笑了笑,我耷拉下脑袋。她冲我伸出了手。她说,你好。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把胳膊抬起来,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指凉津津的,泥鳅一样滑出去。我说不来在她面前为什么会胆怯。

罗振东放声笑出来,厨房那边一个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老头探了探头。罗振东说,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小燕我和你说,钉子可是一直关心着你呢。房小燕笑了笑,像在电视上一样笑得很有分寸。罗振东又说,钉子,千万别听那帮王八蛋胡说八道,我哪会告小燕的状,我和小燕市长关系好着呢,小燕市长你说是不是?房小燕又笑,还是像刚才那样笑。罗振东突然间张开了双臂,说小燕市长,我们抱一个让钉子看看,这样钉子就放心了。没等房小燕表态他便抱住了她,缺了两截手指的那只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他拍了三下。房小燕又笑了笑,瞥了我一眼。罗振东收回胳膊,冲我说,钉子,来,你也和小燕市长抱一个呀,以前你抱的是老婆,现在抱的可是市长。他冲我勾了勾手指。他勾三根手指。不,他的大拇指根本就没有动。我听到自己的鼻孔呼哧一声,两步便跨到了门前。我撞到了房小燕的肩,冲出去以后把屋门重重地摔上。

我不清楚罗振东和房小燕是否会继续两个人的午宴。我跑出来,手机一直响,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才掏出来瞅了一眼。是孙大姐给我打来的。手机又响,我愤怒地接通了。孙大姐说,小丁啊……我说别喊我小丁。孙大姐说,小丁啊,都怪我多事,其实小燕并没有让我求你,我只是想帮帮她,我也是一番好意……

我把手机砸到了路牙子上。那天中午我喝多了。我喝了一瓶二锅头,拎着酒瓶子来到了市政府门口。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罗振东拎着酒瓶子的情景。他要替我去找那个姓杜的家伙报仇。那个姓杜的家伙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我来到市政府门口时已到上班时间。我被两个保安拦住了。我愤怒地叫喊,你们谁都别拦我,我要告状,我要进去告状。一个看热闹的老头问,你要告谁的状呀?我说,我要告副市长房小燕的状,她贪污、腐败,她生活作风有问题,她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保安推搡着我,后来的事情我不想讲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杨凤喜,197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中短篇小说80余篇,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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