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和他的《月亮与六便士》

2018-05-22 15:33朱宾忠
博览群书 2018年4期
关键词:斯特里六便士兰德

朱宾忠

威廉· 萨默赛特· 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 年1月25 日-1965 年12 月16 日)是英国著名剧作家和小说家,生于,创作生涯达65 年,著作等身:计有长篇小说20 部、剧本30 部、短篇小说100 多篇,此外还有游记、回忆录、文艺评论和学术著作。

·Ⅰ·

毛姆的小说以描写殖民时代末期的印度、中国、南亚和太平洋地区的生活见长,大多写西方殖民者在远东与母国隔绝的生活以及为此付出的情感代价。毛姆曾到香港和中国大陆旅游,著有短篇小说集《在中国屏风上》。

毛姆本是学医的,对文学的爱好让他喜欢上了创作,23 岁时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兰贝斯的丽莎》(1897),几个星期就售卖一空,于是弃医从文,当起了全职作家。毛姆的小说、戏剧以及根据小说和戏剧改编的电影都很受欢迎,其剧作一度有四部同时在伦敦上演,名声直追莎士比亚,是少数几个仅靠稿费就活得很奢侈的大作家之一。

毛姆的同行以及文学批评家们对他的创作看法都不是特别高,他自己认为这是因为他的作品缺乏抒情性,词汇量小,以及不善用比喻。他谦虚地说自己“在二流作家中可以坐第一排”。但是更为重要的原因也许是,他创作的时期正是注重心理探索的现代主义意识流小说大行其道之时,是威廉·福克纳、托马斯·曼,詹姆士·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等人大受推崇之时,他的注重外部写实的传统写作方法,相比之下,就显得不夠高大上。然而,他的作品在人性探索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方面一点也不输于上列诸人,而可读性显然更强。他那平实的写作手法,也还是很有可取之处。乔治·奥威尔曾说毛姆“是对我影响最大的现代作家,我对他平铺直述、不加雕饰的写作能力佩服至极!”

·Ⅱ·

《月亮与六便士》于1919 年首印,是毛姆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与他的《人性的枷锁》和《刀锋》并称三绝。小说是以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Paul Gauguin)的生活为基础创作的,但并非传记,而是虚构作品,如毛姆所说,“我只是借用了我所听到的他生活的主要事实,其余的都是凭借我碰巧所具有的才能凭空构想的”。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叙事者个小说家,也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主人公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生活史小部分来自叙事者亲历,大部分来自小说中其他人物的讲述。整部小说大致由三个板块构成:主人公在伦敦和巴黎的生活,主人公在马赛的生活,主人公在塔希提的生活。第一板块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的,第二和第三板块是闪回叙事,是由其他相关人员在主人公死后追述的。整个故事由小说叙事者的经历和访谈串联起来,有一点拼七巧板的意味,从而增添了情节上的悬念和阅读的趣味。

小说的标题《月亮与六便士》与小说内容没有明显关联,在小说的情节中也找不到足够暗示。但是,在毛姆的另外一部小说《人性的枷锁》里,主人公菲利浦·凯瑞被批评家描述为“忙于抬头看月亮,从不低头,所以看不见脚下的六便士”这样一个人。英国当年有一种银色的硬币,币值六便士,购买力大约相当于跟中国当下的一元硬币。一个人假若老是抬头看月亮,以至于看不见脚下的一元硬币,大约就是个不关心钱财,不切实际,无视生活现实的人吧。这样一个人,正符合主人斯特里克兰德的人设,于是毛姆就把月亮和六便士这两个意像拿来做了这本书的标题。

小说围绕着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生活展开。他本是伦敦的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股票经纪人,有一个漂亮贤惠、爱好艺术的妻子,还有乖巧的一儿一女,是那种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幸福之家。然而结婚17 年后,有一天他忽然离家出走,去了巴黎。妻子以为他卷了钱财,带了情人私奔到花花世界的巴黎享受生活去了,就委托一个朋友(小说的叙事者)去见他,想劝他回来,结果发现他租住在一个下等客栈里,既没有钱,也没有女人,而他弃家而去的唯一原因是他想独自生活,专心绘画。得知这个消息后,妻子认为既然他不是受别的女人诱惑,那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对他死了心,开始自谋生路。

斯特里克兰德在巴黎住了几年,练习绘画。由于没有稳定的收入,他过着穷困潦倒甚至忍饥挨饿的生活。有一位绘画的同行,名叫德克·施特略夫的,特别看好他,认为他是个天才,将来必有大成,就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有一次他得了重病,生命垂危,施特略夫将他接到家里,夫妻俩悉心照料,使他得以起死回生。他病愈后,与施特略夫的妻子有了私情,施特略夫伤心离开,留下自己的房子供他们居住。斯特里克兰德与勃朗茜同居一段时间后又弃她而去。勃朗茜陷入悲伤绝望之中,又不愿回到丈夫身边,遂自杀身亡。之后,为了寻找更适合绘画的环境,斯特里克兰德离开巴黎,去了马赛。

斯特里克兰德在马赛呆了几个月后,由于生活无着,加上跟人结仇,受到了死亡威胁,于是搭船出海,几经周折,来到了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这是一个他一直梦魂萦绕的岛,绿意盎然, 阳光明媚,蓝色的海水四周环绕,”正是他心中理想的安身立命之所。他于是安顿下来,偶尔打打零工,一赚到足以购买绘画材料的钱,就辞职不干,专心绘画,夜间就在树丛里过夜。后来,经人撮合,娶了一个名叫爱塔的17 岁土著少女。这位女孩有一点存款,一所小房子,一小块土地,又肯劳作,担起生活中的一切,斯特里克兰德什么都不用付出,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专心绘画的生活。数年间,他们生了三个孩子,斯特里克兰德创作了大量画作——虽然从不被人看好。后来,他得了麻风病,死前,他把家里的墙上都画上了画,终于画出了他心中想要画出的那个图景。据目击者说,那画真是绝世珍品,似乎捕捉住了世界上最精妙的意境,最原始的力量。但是,他临终之际,吩咐妻子把墙画烧掉。他死后,妻子依言把整所房子付之一炬,那幅绝世珍品就此灰飞烟灭。后来,斯特里克兰德的一些画作流传到巴黎和柏林,被鉴定为艺术珍品,斯特里克兰德遂一举成名,跻身艺术大师之列。此时,在伦敦,被他遗弃的妻子已经年近60,过上了富足的寡居生活。她的室内挂着斯特里克兰德绘画的复制品,与人谈话时温情地提到他的名字,似乎他们恩爱如初。

·Ⅲ·

小说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物。他资质平庸,不善言谈,不通人情,不懂感恩,不负责任,孤独傲慢,阴郁冷漠,出口成脏,对任何人都只有敌意和戏谑。作为一个人,他毫无可取之处。然而奇怪的是,他却能到同行施特略夫真挚的友谊和帮助,得到勃朗茜和爱塔这两个女人热烈的爱和无私的奉献。

在道德上,他是个无耻的恶棍,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美和善。他的同行施特略夫对他关照有加,在他生病将死之际,全力营救,悉心照料,使他起死回生,恢复健康,可谓恩同再造。他对此恩情的回报,是横刀夺爱,与恩人的妻子行苟且之事,然后鹊巢鸠占,而全无羞愧之感。对勃朗茜给他的爱情,他回报的是无情的抛弃,尽管他们同居期间日常生活都是靠勃朗茜挣钱维持的。在勃朗茜自杀未遂而住院期间,他从来不闻不问,在事后谈论起她来时,他冷漠地说道:“她体型曼妙,而我想画裸体。我画完之后,就对她再也没有了兴趣。”后来,在塔希提,对于土著姑娘爱塔为他提供的物质生活,对他的照料,包括他被诊断出麻风病该被隔离时,爱塔对他的不离不弃忠贞相守,他都视之为理所当然,只是把她視为一个方便的工具,说:“她不招惹我。她做饭,照顾孩子们。我要她干啥就干啥。我所要求于一个女人的,她都满足我。”

毛姆塑造斯特里克兰德这个形象,可以视为他替自己做的一个辩护。斯特里克兰德对他人的冷漠,对朋友的无义,对家人和情人的无感状态的不正常。毛姆未满十岁就失去了双亲,遭遇情感创伤,又被感情冷漠的叔叔养大成人,情感发育不健全,因此一生都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他说:“我爱的人都不怎么在乎我,而被人爱时,我总感到窘迫,但是为了不伤害他(她)们的感情,只好装出充满激情的样子。”他跟妻子本是婚前情人,结婚之后感情不和又分居了事,跟女儿也处不好,曾因出售收藏的油画与女儿打了官司,宣布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他的后半生,是跟一个男人同居的。毛姆不正常的感情状态和人际关系在斯特里克兰德这个成功的艺术大师身上找到了合法性。

《月亮与六便士》被不少人解读为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对资本主义社会人际关系异化的讽刺,对现代社会形式化、秩序化、条理化与和模式化的生活方式的反叛与抗议,也有人解读为对艺术和美的不懈追求与歌颂,对逃离庸常生活的向往,对理想与现实间矛盾的表现等等,但在我看来,它是对人性幽深、晦暗的一角的深刻探索。这个幽深、晦暗的一角,就是人性中自我放逐、自我隔绝、自甘堕落的倾向和自我言说,自我表达的需要,而这种需要不求认可,只求表达。斯特里克兰德抛弃家庭,背弃亲友,逃离社会,避居到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专心画画,就其本质而言,与一个整天沉溺游戏、颠倒作息、不顾家人劝阻、只在游戏中获得快感的孩子在行为并无区别。不同的是,他所选择的绘画这种文明社会所认可的方式,而且,他最后的成功也赋予了这种选择一种合理性和崇高感。假如他身后没有成为公认的艺术大师,那么他的一生就是无谓的、虚掷的一声,他就是一个行径反常,道德败坏的失败者,一无可取之处的渣男。纵观小说,我们可以看到斯特里克兰德对于绘画,并无一般艺术家对于绘画艺术的那种专业素养和理想追求。他连基本的绘画技巧也没有完全掌握,画得不好,也并不在乎,画出来的画不参展,不推销,不出售;他没有什么艺术鉴赏力,看不出大画家的画好在哪里,却既不跟人请教,也不跟人讨论。他之所以选择绘画,并非因为他对绘画有多么热爱,只不过因为他似乎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驱使着,要找到一种方式表达出来,而绘画正好是被他碰巧找到的一种方式而已。所以在他临死之前,当他终于画出了他想要画出的图景,描绘出了那种洪荒之力,完成了所要表达出来的心意时,画立刻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吩咐人把它付之一炬。小说中这样写道:“斯特里克兰德知道这是一幅杰作。他已经成就了自己的心愿。他的生命已经完成。他创造了一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不错,然后,出于傲慢与鄙视,把它毁了。”

《月亮与六便士》情节并无特别吸引人之处,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没有感人泪下的壮举,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也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没有道德感召力,没有性格吸引力,很难让人产生任何认同感,但是小说能一直吸引着人读下去,除开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外,也许正是因为人物身上潜伏着一个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那个“小小的我”,那种被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深深压抑的自我放逐、自我隔绝的倾向,那种自我言说,自我表达的需要!

(作者系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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