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如果对一方水土没有深深的眷恋,一个成年人也会感到迷惘
四月清明,五月小长假,回乡的路上,很热闹。我也凑了下热闹,在故乡度过了一个微型的春天,看到龙眼花开,绕着花枝旋转的蜜蜂,田野里弯腰劳作的人們。然而,在这个看似诗意的过程中,我发现,真正的回乡很难,身体的回乡并不等于精神的回乡。
我无法赞成文学评论家江弱水的说法。他说,乡愁是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追忆,也是与目前难以应付的个人状况达成的妥协,希望这是暂时的,我就要走到老路上,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最终要回到一个摇篮般单纯的经验中去。
按他说的,故乡只是一个被动的避难所,一个被美化的可供受挫者安慰的单纯词汇。
然而,我知道故乡的真相。
我们记忆中的故乡不复存在。这几年,与很多风景略有可取的地方一样,故乡的旅游开发不是不够,而是太多。对于任意一个历史、文化上稍微有点独特的地方,总会有一些与名人们相关的传说、景点被挖掘出来,拼凑一些被枯燥阐述的风俗文化,打造出一道又一道的美食小吃,以及一个又一个的农家乐……故乡原来的面目,或者说,你理解中的故乡的面目,越来越不可追寻。你记忆的故乡,早已不在了。
与此同时。关于某个地方可以怎么玩怎么吃的文章,也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想这是因为人们对感官的充分鼓励甚至宠溺,大家都太懂得享受生活了。这种“旅游文化”,一切在商业化和商品化的过程中变得风味大异。观察者本身受现有的宣传手册影响越来越深,所有的感受也往往被二手信息所牵引,表浅化而狭窄化,除了吃喝,就是宣传材料上的景点ABC。我们若想在纸上去寻找那个熟悉的故乡,也不复存在。
我理解江弱水的渴望,美国学者理查德洛夫在其著作《林间最后的小孩》中说:如果对一方水土没有深深的眷恋,一个成年人也会感到迷惘。但我仍然要说,如果把这份依恋寄托于故乡,总是奢望。诗人宋炜这样写:
“我从没写过任何一本乡村之书,只有怀乡的人才会写。我有时更像一个抟泥的匠人,妄想过在开天辟地之前就预制一个模子,也许就是你贫穷又丰收时的样子。但这也从没发生过,因为连盘古也没有用再造天地这类的地震或泥石流来吓唬过你。乡村啊,只有我来冒犯过你,因为我从来就口无遮拦,说“回家并不意味着抵达”。现在就算我们一道往更早的好时光走,过了天涯都不定居,此成了彼,彼成了此,我们还是一生都走不回去。”
除了宋炜,还有作家李娟,用她一如既往简单又传神的文字,告诉我们故乡难以返回。
李娟的外婆跟随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李娟的母亲)居住在新疆,远离故乡四川。李娟在外工作的时候,会给家里的母亲和外婆带点礼物回去,她给她们带回麦片,咸烧白。
关于咸烧白这一段,李娟原文是这样写的:
“一碟一碟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早早就把筷子摆到了饭桌上,一人位置前放一双。等成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
这是李娟文章中极小的一段,不重要的一段,但这段里面,这个彻底失去故乡的外婆,令人恻然。
她长年漂泊,乡愁已入骨髓。等待热菜时兴致很高地讲到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是乡愁;刚开始吃饭时外婆勤快地摆筷子,也是乡愁;狠狠夹了一筷子,还是乡愁。最后,吃不到记忆中的味道,那种失落和惊谔,使她悲从中来……这已经不是乡愁,而是一个彻底漂泊的人的绝望。
谁又不是如此呢,谁又能比外婆好多少呢?我们不仅仅从故乡被拔空,而是作为身不由己的现代人,我们已经失去应许之地,思念无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