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巴黎丁香园咖啡馆,吃到了一些神奇的菜式。鱼肉打成泥之后的肉丸,吃来松软得惊人,仿佛土豆泥一般顺滑柔腻,但又分明有鱼的细腻;觉得是一条每天吃高热量、根本不游泳、一身脂肪、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安然去世的鱼拿来做了肉泥呢。配的酱料是加了酸橙汁与盐的南瓜酱——似乎很奇怪,但南瓜酱厚润的同时,酸橙汁会给味道的尾端微微一提,感觉像是听了一篇扎实的报告后,结尾忽然讲了个可爱的笑话。牛排的配菜是土豆泥与奶酪混合后揉成的,吃起来神奇得仿佛年糕:既有土豆极细微的颗粒感,又有奶酪被牙齿切开的顺滑,真奇妙。
丁香园咖啡馆室内,一位老先生弹钢琴,琴上一杯酒,弹一段儿,停下来啜一口酒,摆摆头,继续弹琴,晏殊所谓“一曲新词酒一杯”,不过如此。中间我回头看,对他举杯称赞,他看我是中国人吧,就从舒伯特转而弹《月亮代表我的心》,装饰音很花哨,我听得一愣,看他老顽童地笑,不知怎的,我也笑得停不下來。
当然,这咖啡馆最有名的,还不止此。咖啡馆的桌角,各自挂着黄铜名牌,镶嵌着曾经喜欢来这里诸位的名字:贝克特、阿波利奈尔、毕加索、波德莱尔……吧台高脚凳那里的名字,则属于海明威。
一百年前,海明威喜欢来丁香园。他说巴黎最好的咖啡馆之一。冬天此处室内温暖,春秋两季坐在露天咖啡桌也宜人,咖啡馆门前有内伊元帅的铜像,咖啡桌可以放在铜像之旁、树荫之下。
内伊元帅即拿破仑麾下悍将米歇尔·内伊。1815年6月18日的滑铁卢之战,他担任战场指挥,战争中他的坐骑换了五次,在最后大势已去时,他依然执着向前,直到被属下强行带离战场。半年后他被枪决,为了元帅的尊严,他拒绝戴上眼罩,由他自己向行刑队下令开火:
“士兵们,当一听到我下令开火,就马上直射向我的心脏!等待我的命令,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下命令了。我抗议对我的判决!我为法兰西打了一百次仗,没有一次调转枪对着她……士兵们,开火!”
就在这尊铜像下,海明威有过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念想。1920年代,比海明威年长1/4个世纪的格特鲁德·斯泰因也住在巴黎,算海明威的前辈。这位博学的女士一度是海明威的好朋友;某天,她跟一位修车青年闹点不愉快,就对海明威说:“别跟我争辩,你们就是迷惘的一代。”身为刚经历了一战,一向自觉严以律己的海明威,自然觉得这话不能接受。他沿着山坡走向丁香园,看着内伊元帅的雕像,想象1812年法军从莫斯科撤退,内伊率军殿后,且战且退时,何等的孤独。他想象每一代人自有其迷惘,所以,什么迷惘的一代?“那些肮脏轻率的标签,还是都见鬼去吧!”
就是出于这种心思,后来《太阳照常升起》出版时,海明威将“迷惘的一代”这句话放在扉页,本意是嘲讽斯泰因:明明每一代太阳都照常升起,哪来的迷惘一代?——却不巧让大家继续误会,以至于这个称谓成了个文学史名词。
海明威那一代人里,产生了菲茨杰拉德、艾略特、雷马克、庞德们这些大师。海明威如今的名声,以及他在丁香园咖啡馆门口的这段思量,名声远大过了斯泰因。更重要的是,海明威的这种态度被传递下来了:总有掌握话语权的前辈,试图给后一代命名,“印象派”“野兽派”,本来都是嘲讽之词;但历史之后的发展,常会让人遗忘最初的嘲讽,而将之镌入永恒。
概念、口号、一两个词概括、商标式概念售卖。这是斯泰因小姐,以及许多评论家喜欢的。当然,斯小姐也许洞察力强过其他人,说来也比一般无厘头扯淡的评论家要靠谱些,但如果可以,少一些高瞻远瞩的智者、领导、专家来为时代命名,似乎要好很多——毕竟,如海明威所说,每一代人各有其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