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

2018-05-17 16:28苏薇
雪莲 2018年4期
关键词:采薇白桦林祖母

1

隔着厚厚的窗帘,窗户依然白得耀眼。下雪了?我轻轻拉开窗帘一角,雪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天地间白得虚空。

我轻轻翻了下身,心里有些抱怨采薇昨晚让我回来得太晚,害得我睡不醒。

昨晚我一直待在采薇家,也就是我家的那座老屋。采薇三年前来到我们村,就一直住在我家闲置的老屋里,同来的还有一个男的,叫永生。两人都是二十左右的样子。可来了没多久,永生就消失了,剩下采薇一个人一直住到现在。只见过几次面的永生,模样有些模糊,像一片淡淡的光晕,只记得他个子很高,有些瘦。

俊得像个大姑娘!祖母每次提起永生,总叹息着说出这句话,似乎他俊得有些不应该或俊得过了头,俊得让人生出些许遗憾来。是啊,是啊。母亲也总是连声附和着,只是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了,采薇可真是命苦!

采薇怎么命苦了?我很不高兴,采薇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采薇来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雪下得不大,细细碎碎的,像在撒银子。祖母起床打开门,看见雪地里站着两个人,祖母老眼有些昏花,雪光也有些刺眼,好半天才看清是一男一女。

清晨的村庄,半睡半醒的。大冬天,冷得要命。人们习惯了猫冬,冰天雪地的,起来不知道该干啥。祖母生在江南,习惯早起,所以,她是第一个发现采薇的。

在偏远得像个传说的榆树庄,人们看见个外人,就像看见个外星人一样惊奇,祖母没有说话,转回屋,叫来母亲。

我听见她们的谈话,三下两下就穿好棉衣,也跟着出来了。

两个人站在我家门口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们。女的一件深蓝色瘦身棉衣,长过膝盖。男的一件黑妮子大衣,也长过膝盖。两人都围着厚厚的围巾,露出两双清澈无比的眼睛。这身打扮在我们山里人眼里是很时髦的,我立刻对他们生出一箩筐的好奇来。

哪里来的?母亲问。雪地里的两个人互望一眼,都解开围巾,露出两张年轻秀气的脸。像画上走下来的!我记得我当时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心里一阵激动。浙江来。男的先开口,一口白牙晶莹剔透。他拉了拉女子的衣袖,两人挨得更近些。

走亲戚?祖母问。两人又互望一眼,女的说,不是走亲戚,我们想暂住一段时间。说完,两个人静静地盯著祖母的脸。能帮我们找个住的地方吗?我们付钱的。男的走过来,站在我祖母旁边,又向女的招手,让她也过来。

母亲似乎明白了,她开始咳嗽,她有咳嗽的老毛病,一到冬天就犯病。女的被我们看得脸有些红了,映着白雪的冷光,像刚刚吐蕊的腊梅。

先进屋再说吧。母亲热情地说。祖母是大家闺秀,骨子里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她迟疑了一下,又轻咳一声。我拉开她瘦弱的手,让这对儿陌生人进了屋。

很快,我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因家里反对,就私自逃出来了。本来想去一个亲戚家,到了亲戚家的小村子,一打听,亲戚已经搬到别处了。他们就搭了一辆马车,被拉到山脚下。采薇指着那座看起来敦厚老实的大山说,翻过去看看!我家在村子最东边,房子后面百米处有一片白桦林,我想采薇一定是被白桦林给吸引住了,所以才决定住下来。更何况永生带了足够的钱。既然是出来了,那在哪里还不是都一样。

东北的白桦林神奇得像来自遥远的天国。静谧的夜,风过林梢,沙沙的声音,像在弹奏一支曲子,一支会流动的曲子。让人想起离愁,想起别绪,自然也会让老祖母想起她的江南。听着听着就让人想落泪。老祖母总是这样说。晚上睡不着时,我会悄悄打开后窗户,清冷月光下,成排成排的白桦,温柔如新婚的女子。如果遇到雾天,整片白桦林若隐若现,浮浮沉沉,让我看得痴了,忘了是在人间。

老祖母长长叹口气,是啊,这里的人天南海北的,都是当初逃荒逃来的,条件好了,就都搬回去了,落叶还知道归根呢!她拿起自己的长烟袋,装上细碎的烟丝,吸了起来。祖母的烟袋有一尺多长,黄铜的烟锅和烟嘴,很精致。采薇和永生都好奇地盯着祖母看。祖母有些不好意思,她五十多岁才从江南来到东北,刚开始很不习惯,尤其对东北的“八大怪”更是看不顺眼。慢慢地,她也习惯了,旱烟吸得有滋有味有模有样,吐出的烟圈妙曼无比,一串接一串。她逗我们小孩子,说谁能抓到握在手里让她看看,就奖励一个鸡蛋。结果,我们鸡蛋没吃成,反惹出祖母好一阵笑。妈,看你笑得像个孩子。母亲说。祖母就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说,江南来的孩子!说完,立刻就不笑了,将旱烟吸得滋滋响。

祖母吩咐母亲,将那两间闲置的老房子收拾一下。母亲又从柜子里搬出她陪嫁的一床棉被,将家里不用的锅碗瓢盆也收拾一下,都给了他们。永生掏出钱,母亲说,你要是给钱就不让你们用了,我们的东西是不卖的。老祖母还给了他们一个火盆,火盆是用粘土做的,乌黑发亮。这里的冬天,漫长得像一生一世,没有火盆,要想不被冻死,除非具有超能力。

2

采薇和永生就这样在我们村住下了。他们很少和别人来往,住下没多久,永生就走了。采薇说,听说马上就大雪封山了,他要回去一下,有些事情是不能逃避的。她说的时候,眼里是满满的光辉。你呢?你家里人不担心你吗?她家门前有几株腊梅,此刻正在悄悄吐蕊,白雪飘红梅,侵入骨髓的清香让人不忍呼气。

采薇正在数腊梅开了几朵花,听我说话,回头,眼神黯了下来,有些怅然地说,家里没人了,外婆去世了,就没有家了。那他呢?他家里的人多吗?采薇的手突然停在一朵嫣红的梅花瓣上,天气不算太冷,她的手却白得触目。他一大家子人呢!说完,缓缓地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厚厚的红围巾,好半天才说,不知那一家子人怎样对付他呢!

采薇家院子里有一块大石头,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立在那,有半米高,像个瞭望台一样。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站在上面看远处的山,看由山上蜿蜒下来的那条小路,那是唯一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如果小路上出现个人影,我们就会惊喜得大喊大叫,好奇地跑到小路口仔细张望。采薇经常站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被白雪深情拥抱的大山,看着白雪下连影子都没有了的小路。她的脸冻得通红,长发在风中忧伤地飘动,像一个灵魂在飞舞。

有那么几天,天气突然回暖,祖母说,就要降温了,真正的冬天来了。我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站在凳子上,擦门旁边挂着的小镜子。爸爸还没回来,镜子还不能拿下来。太阳暖暖地照着,镜子里的世界突然变得神秘起来,我心一阵慌乱,慌乱中看见采薇的脸。

为什么要挂面镜子?她微仰着头问我。因为爸爸不在家啊。我笑了,有了镜子,爸爸就会记住回家的路。我将镜子稍稍倾斜了下,看着镜子里的采薇,我发现她的脸覆着一层柔和的光,眼睛惊喜得熠熠生辉,几乎是抖着唇问,这里有没有卖小镜子的?我指着榆树庄唯一的一家供销社说,那里或许有,我带你去看看。不用了,我自己去!采薇说完,匆匆朝那边走去。

我将小镜子擦得一尘不染,一会儿,采薇就回来了。没有。她脸上飘着红晕,自言自语着,哪里能买到呢?等明年春天吧。雪化了,就有人进山卖东西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母亲安慰着,说不定很快供销社就有了,或许,过几天,叶子的爸爸回来了,小镜子就可以让你拿去了……

晚上,祖母开始翻箱倒柜。她费了好大劲找出一个棉布包,扁扁的,打开,居然是一面铜镜。铜镜和祖父的一块怀表放在一起,可见是十分珍贵的东西。铜镜是圆形,正面十分光滑,像覆上一层水,背面铸着看不懂的文字和一些藤一样的枝蔓,立体感极强,还有一个凸起的小孔,应该是穿绳子用的吧。祖母枯树枝般的手抚摸了一会儿,又举在眼前照了照,镜子里祖母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看起来更加慈祥。去,给采薇送去。她吩咐我。有好东西为什么不给我?我有些生气。祖母笑了,爬满皱纹的脸像朵菊花,你不懂。妈,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说。祖母眼皮都没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去吧。

我兴冲冲去找采薇,将铜镜举到她眼前。灯光有些暗,采薇手里正拿着一件旧衣服,看见我手里的铜镜,眼睛立刻直了。哪里来的?她惊喜极了,好古老的东西!是祖母的?我点头。偷出来的?她将铜镜举到眼前,左右照了照,谢谢你,叶子!她将长发抖开,像撒下一块黑缎子。祖母让你用的,她说铜镜更好。我指了指门口,大雪马上封山了,路就没了,没有镜子,外面的人很难找到家的。

采薇听了,眼里立刻闪出一丝惊恐。她飞快地打开门,叶子,什么时候雪能融化呢?明年春天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眼里像落了一层灰。祖母说,这里的冬天像怀胎一样长,长得让人打瞌睡。

采薇找来一根红头绳,将镜子挂到了门口。她看着镜子,眼里像撒入无数颗小星星,闪着光。她放心地回到屋里,继续干活。你在干什么?我问。做棉袄。你们这儿的冬天可真冷,他回来要有厚棉袄才行。你看你,看起来像个大皮球,不是走的,倒像是滚着来的。她笑了,目光像一片温柔的月色。

很快,大雪就封山了。天寒地冻,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采薇每天在家里缝棉衣,她比着永生的旧衣服,一点一点地缝,她似乎很享受缝的乐趣,拆了缝,缝了拆。有次我母亲看见了说,我帮你吧,你缝得根本不能穿,袖口太窄,领子太宽。这么宽的领子,穿上晒晒太阳还行,挡不住寒风的。这里的风比刀子都厉害。采薇的脸隐在一片光影中,墙上投下一个放大了的影子,灰蒙蒙的,看起来比窗外的天还要沉重。她抬头,脸上居然是一片明媚的笑。我慢慢学,三年的时间,总能学会的。三年?用三年学会做棉袄?母亲在佩服采薇勇气的同时,很不理解地盯着她咳了好一会儿,眼神就像在白桦林里发现一种从未见过的新鲜蘑菇一样探究着。

我家的后窗户冻得打不开了。邻居的哥哥从外面回来,她妈妈看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用手轻轻一摸,居然掉下一块皮。母亲命令我不准到处乱跑,否则掉到冰窟窿里一秒钟就会冻成琥珀。母亲居然知道琥珀,我很惊讶。她说是采薇说的。我立刻跑到采薇家,要看看她的琥珀。

哪里有什么琥珀。她和我站在梅花下,梅花的香气似乎都被冻住了。我们的睫毛上挂着小米粒大小的冰渣,吃力地睁着眼睛看茫茫雪海。去白桦林吧?我提议着。好。采薇惊喜地答应着。

冬天的白桦林美得像一个梦。昏天昏地的白。采薇指着白桦树说,这个是我,这个是他。我看见两棵白桦树,一棵高大挺拔,一棵娇小一些,它们相隔一米远,高高的树冠耸入云霄,枝桠在空中温柔地交错着,很亲密的样子。采薇笑着说,我们看到这片白桦林,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我们一人抱住一棵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颤动。永生说这两棵树就是我和他,它们的根早连在一起了……她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捏了个雪团,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快过年了,过完年就春天了。她边吃边说,似乎吃完雪团就能春暖花开。

3

我们这里过年除夕晚上有“送灯”的习俗,那是我最盼望的一件差事,总是早早地揽过来。送灯的整个过程我早早地告诉了采薇,采薇听得眼睛一闪一闪的,我们相约一起去。

母親用一个废弃的脸盆,将锯末和柴油搅拌在一起,又给我点了个火把,让我去送灯。街上早热闹开了,天暗沉沉昏昏欲睡,漫山遍野一簇簇燃烧的火苗将黑夜照成了白昼,像将整个银河搬到了地面上。火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像一个个跳跃着的灵魂。白雪的光反被压了下去,变得朦朦胧胧。无数的长龙从家门口出发,蜿蜒着一路爬行,有远有近,有的送到路口就停了,有的几乎到山脚下。送灯,就是送祝福,给活着在外漂泊的人,给逝去的亲人,也给不认识的人。

我和采薇每走十几米远,就倒出一小堆锯末,用火把点一个灯。采薇不知道是被冻得受不了,还是怎么,手一直在抖。其实,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整个大地都被点亮了,暖暖的。采薇脸上挂着笑,眼里水汪汪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的脸有种神秘的美。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在火光中跳成一曲离歌,就像夜深人静白桦林发出的声音,听了让人莫名生出丝酸楚来。好了,我们就到这儿吧。我在路口停了下来。采薇不说话,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很好玩?我问采薇。是啊。她淡淡地说,有些心不在焉。

其他送灯的人陆陆续续地往回走,路过我身边的就说一句,叶子,可以了,回家吧。后来,我发现有个男人站在远处,一直看着我和采薇。我认识他,他是个哑巴。有次我听祖母对母亲说,没见过这么俊的小伙了,可惜是个哑巴。祖母难得用“俊”来形容一个人,在这个江南老人眼里,称得上俊的人着实不多。

采薇一路将灯送到山脚下,最远的那个灯就是她送的。这样永生就能第一个收到祝福了。采薇说。她眼里燃烧着一簇簇火焰,像落入两条银河。采薇站在火苗中间,很专注地看着远远近近一盏盏灯在燃起,在熄灭,在消失。四周一点点暗下去,不远处,就是块坟地,据说埋着好些冤魂。特别是山脚下那棵歪脖子树,每年都要索几条人命过去。听祖母说,月朗星稀的夜半十分,树下就站着一堆鬼影,那些鬼影子跳跃着,嬉闹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数一数,正好是每年冤死的人数。

我突然有些害怕,对采薇说,我们回去吧。采薇笑了,回去干什么?你不是说很好玩吗,那就多玩一会儿。她蹲下身烤火,葉子,过来暖和暖和。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蹲下来和她一起烤火。

叶子,听说有棵歪脖子树,在哪里?采薇笑着问。我感到背后突然刮起一股阴风,直钻到我的厚棉袄里。火苗突突地跳跃着,像会说话的眼睛。我恐怖地指了指身后,在哪边。现在看不见。等雪化了,你带我去看。采薇抬起头,眼里像融进了雪水,一片清凉。我的心抖动了一下,拉起采薇就走。背后,那个哑巴还在傻傻地站着。让他喝西北风吧。我在心里没好气地说。

4

春天来了,树叶绿得轻柔。四周莽莽群山在阳光下像会呼吸一样起伏着。风过白桦林,巨大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从天边传来。

采薇来找我,她买到了小镜子,将祖母的铜镜送回来了。不是让哑巴偷去了吗?祖母问。采薇的脸一下子变得比腊梅还红,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得要回来的。祖母摩挲着光滑的镜面,笑着说,假的,不是古董,是我从江南带过来的,就显得珍贵些。

叶子,我们去看歪脖子树。采薇说。有啥好看的,都是冤死鬼!祖母呵斥我们。母亲走过来,指着窗外,好好的一棵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挂在上面呢?还都是匆匆忙忙的,像赶火车似的。叶子,你们最好别走近,远远地看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匆匆出了家门,沿着小路向山脚下走去。路两旁的野花多得像撒上去的,颜色灿烂得模糊了视线。那棵歪脖子树就在眼前,高大葱郁,脖子歪得恰到好处。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一会儿,我好像看见树下晃出一个个鬼影,透明的,聚聚散散,飘忽不定。我是不信鬼的,可是站在那里,心难免会生出一丝恐惧,但更多的还是好奇。叶子,你说真的会有那么多人想不开吗?采薇幽幽地问。她的眼神也飘忽不定,像被风给吹着。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想了会儿说,有些人就是想不开,没办法。你说我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呢?她忧伤地说,半夜里,我还能听见哭声呢。乱讲!我指着那棵树,在这里不能乱说话的。真的,我听见的。她坚持说。那是白桦林,风过白桦林!那是琴声,是笛声,是箫声,怎么可能是哭声呢?就像祖父的箫声,好听极了。采薇听了我的话,笑了,笑容模糊不清。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落叶落满山冈。

黄昏时分,我打开后窗户,看见采薇斜倚在永生那棵树下打毛衣。我跑到她面前,摸了摸柔软的毛线问,这是第几件了?打了一个秋天了,还不够穿?要穿一辈子呢,三年的时间很短,一辈子很长,是不是,叶子?

秋风已凉,枯叶片片坠。落在采薇肩头,微微抖动,像在耳语。夕阳挂在山头,露着半张脸,采薇脸色浓淡相宜,我像看着一幅油画一样看着她。那个秋天,采薇不停地在打毛衣,直到树上的叶子落光。又一个冬天来了。

冬天的时候,采薇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我听见她口齿不清地说,有信吗?又说,叶子,把那面镜子擦干净,别让他找不到路。我替她擦了小镜子。她又说,是不是他不回来了?那棵树还在吗?在就一定会回来的。我说,在,树一百年都不会跑,放心吧。采薇烧得越来越重,打针吃药都不见效。那几天,哑巴来了好几次,有次竟端着一碗鱼汤。我知道,他一定是跑到山那边的河里,在冰里敲下的鱼。山那边有条小河,冬天的时候,能清清楚楚看见被冻住的小鱼,那些鱼还保持着被冻住的姿势,看着看着,就会感到鱼真的动起来了,欢快地摆着尾巴。有人就跑到冰上面去敲,熬成鱼汤喝。哑巴总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迷糊中的采薇,眼里满是焦灼。采薇知道后告诉我,再来的时候,一定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我告诉哑巴的时候,他脸上的绝望和伤心像一片浓云一样压过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祖母的一个十八竿都打不着的亲戚,是个老中医,祖母把他请到家里。老先生把了脉,沉默着开了方子。采薇吃下后,当天夜里出了一夜的汗,此后,病渐渐好了。她病好后,来到我家,什么也没说,先给我祖母磕了三个头。祖母落下泪来,拉起她说,日子比树叶还稠,一辈子长着呢。啥苦都得吃,命里有的,躲是躲不过的。母亲明白采薇的心事,看着她苍白的脸问,采薇,你不会去找永生吗?这样等也不是办法。一年多了,连封信也不来。采薇手里的一枝腊梅“咔”地一声断了,我低头一看,一地的梅花瓣,红艳艳的,像无数个充满希望的小太阳。

我不会去找他的!他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他说让我等他三年,我就一定会等她三年,一天都不会少。采薇嗓音有些沙哑,声音又冷又硬又陌生。她的脸白得透明,眼睛盯着我家的后窗户,突然笑了,笑容像藏着个秘密让人捉摸不透。你家里人放心你吗?祖母问。家里没人了,我跟外婆长大,外婆去世了,就没有亲人了。她像回答我一样回答祖母,眼里突然有了泪光,永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一定会回来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寂静中,突然传来风过白桦林的声音,就像曲子里的一个高音,听了让人无比振奋。

5

第二年夏天,榆树庄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学校,采薇成了代课老师。每晚,她总是在灯下静静地备课。闲下来时,她会一件接一件地做棉衣。她眼里的忧伤如那个夏天缠绵的雨丝,断断续续没完没了。有一天,她指着《诗经》里的句子让我看,我才知道她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女子,连影子都应该是生动的。

白桦树的叶子又黄了,白桦林像一幅明艳立体的油画。过了这个秋天,永生约定的日子就到了。

一天,采薇搭了一辆马车,翻过山,来到百里外的镇上,买了件新衣服,是一件红色翻领的毛衣。叶子,好看吗?采薇站在镜子前,她已经好久没穿这么鲜艳的衣服了。三年来,她常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她和永生走在家乡的街道上,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进过的商店。商店的橱窗,现在想起来,遥远得像浮在云端。三年来,她做了无数同样的梦,梦里,永生回来了,他们跑到白桦树下,白桦树发出梦呓一般温柔的声音,沙沙,沙沙……更多的时候,她是被梦吓醒的。她梦见永生的爸爸那张可怕的脸,他告诫她,以后不准再和永生来往,他永远不会让她再见到永生!采薇一次次掉到这样的梦魇里面,四周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采薇的心像破了个大洞。突然,她被永生握住了手,他们不顾一切地跳进黑漆漆的大洞里面,像两片树叶一样一路坠下去,坠到一个白色的世界里。

我看着镜子里的采薇说,真好看。镜子里,采薇的身后是蜿蜒的小路,小路上走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黑色的大衣被风吹起,像神秘的呼唤。叶子,是永生回来了!快去看看!采薇的手凝固在半空中,她身体僵硬在那里,无法回头。是哑巴!我回头张望了一下。采薇的手一抖,镜子差点掉到地上。她就用新毛衣的袖子擦镜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擦。镜子里,是一张柔和的脸。

最先发现采薇不正常的是我的老祖母。采薇坐在祖母身边,给祖母的旱烟袋里装上烟丝,又拿出一个玉手镯问我,叶子,喜欢吗?她将手镯举到我眼前,两颊绯红,眼神在清醒和梦境之间奔波。她一遍遍地问我,喜欢吗?喜欢吗?这是外婆留给我的。叶子,她拉着我的手,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外婆离开我八年了,这是她临走时留给我的。她的手指冰冷,像在冰水里泡了几个时辰一样苍白。采薇走后,祖母问母亲,采薇来了多长时间了?母亲想了想说,再有两天就整三年了。母亲虽然识字不多,却总能记住一些特殊的日子,她的话我是十二分地相信。祖母长长叹了口气,旱烟一红一灭,好半天,听见她说,这孩子有些不正常啊。

窗外,冷风在幽幽地吹,像有人在轻轻敲着窗棂。昨天糊好的窗户纸裂开了好几道缝,风过白桦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像沉重的叹息。

几天后,采薇轻叩着我家的窗户,叶子,出来一下。采薇将我拉到她家,叶子,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呢?永生就要回来了。采薇站在窗户前,双手不安地摸着自己的棉袄,对着昏沉沉的天地,自语般地问我。

我心猛地一惊,突然意识到,永生回来的日子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不安地看着采薇。

采薇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棉袄,袖口和领子滚着乳白色的花边,让人眼前一亮。炉子里的火忽明忽暗,映着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她的眼睛有些浮肿,像睡过了头。头发有点乱,也像睡过了头。本来清澈如水的眼睛像投进了一些泥沙,混沌不清。

我的目光落在柜子上小山一样的棉衣上,我好奇地走了过去。这些都是永生的。采薇手指从一件件棉衣上拂过,一件件指给我看,这是第一件,这是第二件,这是第三件……你说,他会回来吗?会的,一定会!我忙安慰她。她抬头朝小路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笑容未达眼底,就被冷意吞没。他一定是死了!她的声音沙哑冷硬,毫无感情。眼神突然变得又清又亮,里面像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昨晚,采薇让我陪她很久很久。她像喝醉了一样絮絮地讲着,一晚上比她三年说的话还多。她将那面小镜子摘下来,仔细地擦,擦得光彩夺目。后来,采薇哭了,她说她想起了外婆。

我听见祖母动身起床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半夜里探出洞口跃跃欲试的老鼠。接着是母亲伴着咳嗽极轻的一阵嘀咕,怎么这么冷?要冻死人了,老天!冷得像掉到地缝里了……她总是这样,每天起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看外面,如果遇上刚下过雪,或正在下雪,她就会抱住头不停地抱怨,直到祖母不耐烦了,起来就起来,不起来就别起来,我活了七十多岁了,也没见你这么怕冷的……叶子还在睡,你就不能小点声?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说完,照例毫无悬念地传来低低的四处漏风的一阵笑。

我眯着眼睛装睡,侧着耳朵倾听祖母的笑骂。祖父去世了,父亲出去干活,我们家清一色的三代女性,大冬天为了相互取暖,只好挤到一块睡。

其实,我是不愿和她们一块儿睡的。祖母半夜起床的声音,母亲不断的咳嗽,都让我睡不安稳。

祖母起床后,照例裹紧棉袄去外面转一圈,巡视一下天地。

母亲也起床了,她出去一会儿就急急地转了回来,脚步出乎意料地凌乱。我听见她凑近祖母,小声说,妈,采薇走了!我头脑立刻傻掉,一片空白,四肢变得僵硬。我在窗户下发现了这个。母亲托着一个小布包递给祖母。我认出那是采薇的帕子。帕子里是采薇的玉手镯。

我心一阵狂跳,匆忙穿好衣裤,跑到采薇家。采薇的门口,那面小镜子不见了,地上是满地的玻璃碎片,明晃晃的,每一个碎片里都映着一个不同的世界。我像陷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傻傻的。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却冷得让人生畏。

我走进屋,昨晚还静如小山的一堆棉衣不见了,炉子里的火熄了,整个屋子干干净净,就像三年前采薇刚住进去一样。我走出来,看见母亲和祖母站在雪地里。祖母的脸安详平静,母亲一脸悲伤。

6

很快,我就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哑巴也失踪了。榆树庄那个著名的梦游症患者,他告诉我母亲,说他看见了哑巴骑着一匹马,马上有个女人,红色棉袄,红色围巾。马快得像要飞起来,他绘声绘色地讲着,就从我眼前飞过去的,就是那条小路。

我打开后窗户,望着那片白桦林发呆。飘着雪的白桦林,美得像一个传说。采薇和永生的白桦树静立在雪中,洁白、细腻、清秀,似乎能听到起起伏伏的私语声。我想起一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

从前,有个女子,他的丈夫进山打猎,她在家里等他回来。等了九天,他没回来。又等了九天,还是没有回来。等了九九八十一天,丈夫仍然没有回来。妻子进了山,翻过一座座山头,始终没有丈夫的身影。最后,她变成了一棵白桦树,守在进村的路口,痴痴地等着丈夫归来。白桦树温柔慈悲地听着我念念有词,不时摆动着灵动的树枝,沙沙地回应着。

采薇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又听到一个消息,说永生回来了。这话是从一个走街串巷的杂货郎口里传出来的。他说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白桦林里,站在一棵树旁,久久地看着那棵树。年轻人告诉他,他摔伤了脑子,刚刚恢复了些记忆,就找到这里来了。找谁呢?杂货郎问。年轻人想了半天,摇摇头。停了会儿,又说,是找一棵树。杂货郎闷笑了好长时间,笑过后,有些心酸地问,那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这里很不好找的。年轻人只管盯着树看,眼里有泪,却不说一句话。

这里的杂货郎很多,每天都有。山下的小路时常闪出一个个陌生的身影,谁知道是从哪个杂货郎口里传出来的呢。

如水的月光下,白桦林朦胧若梦。我趴在后窗口,好像看见采薇从白桦林中走来,走着走著就变成了最美的那棵白桦树。

【作者简介】苏薇,河南安阳人,热爱写作,工作之余创作了《一点芳华》《天涯何处》《月顾潇潇》《折翼的天使》4部长篇小说以及多篇中短篇小说。有小说、散文、诗歌发表报刊杂志。散文《孩子,我为你骄傲》获2012年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中篇小说《白衣云影》获《今古传奇》2015年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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