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姑娘与海南“慰安妇”老人的十年

2018-05-17 06:13
百姓生活 2018年5期
关键词:麻衣王玉慰安妇

罗 婷 张 艺

2017年8月12日,90岁的黄有良去世了。她曾经是中国大陆最后一位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妇”幸存者。8月14日,黄有良葬礼这天,在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英州镇乙堆村,黎族人、汉族人、志愿者、记者、官员,各种身份的人都来了。中午时分,灵柩早已封死,一名女子走到灵柩前跪下来,哭着对棺材说话。如果你看过电影《二十二》,你应该见过她的眼泪——她叫米田麻衣,来自日本。

2001年7月,黄有良、陈亚扁、林亚金等8名海南“慰安妇”幸存者,向日本政府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公开道歉还她们清白,并给予相应赔偿。黄有良作为原告代表,两次赴日本出庭作证。2008年,时年24岁的米田麻衣,接触到对日诉讼的海南“慰安妇”,从此加入关爱“慰安妇”的组织、到海南留学、在日本普及史实、推动官方道歉与赔偿……这10年,她不成家,与在世的海南“慰安妇”阿婆结下异国“祖孙情” ……

2017年8月18日,曾在电影《二十二》出镜的日本姑娘米田麻衣在海口接受专访。(彭子洋/摄)

自从2008年接触“慰安妇”至今的10年里,她每年冬夏都要到海南看老人两次

2017年8月17日晚,见米田麻衣第一面,她先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宣传单。和电影里比起来,她瘦了许多。短发,脸孔瘦白,戴圆眼镜,一笑有两颗虎牙。穿着布衫布裤,背着两个深色的布袋子。33岁了,还是一副大学生的样子。

那宣传单,有中文和日文两份。上面有照片,海南的好山水,阿婆们的笑容。下附两个二维码,扫进去,是两个一直在更新的网站,主题都与海南的“慰安妇”相关。

从2008年接触“慰安妇”至今的10年里,米田麻衣有3年多时间在中国。后来她因为身体原因回到日本,仍把一半的精力花在与“慰安妇”相关的事情上。每年冬夏,她都要到海南看老人两次。

米田麻衣在微信里说,这一趟,先后得知3位阿婆在一年内去世,是内心最难受的一趟旅程。她去参加葬礼,去新坟扫墓,从海口坐大巴,到各个镇上再换三轮车。往昔记忆,历历在目,她大哭了几场。

这一次,米田麻衣出发前,黄有良还没去世。她给黄有良的孙子发了短信,给老人带了东京药店的药膏。

2017年8月13日,飞机刚落地,老人去世的消息蹦出来,米田麻衣整个人都蒙了,给朋友们发了信息,她才敢哭。

2017年8月12日,90岁的黄有良去世。她是中国大陆最后一位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妇”幸存者。

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桌子人,米田麻衣看起来最朴素。她拿着一个已经停产的诺基亚手机,漆已经全磕掉了,小小的屏幕都是划痕。她的朋友说,她在日本 “打着零工,做着翻译,没几个钱”。她几乎不购物,衣服都是别人送的,有一点点收入就存起来。她每年最重要的开支,就是到海南看老人们两次。

米田麻衣身上,已经有了很深的中国烙印。她吃饭吃到辣椒,会下意识蹦出一句中文:“好辣啊!”

10 年前知道了黄有良老人的那段惨痛经历,她决定要为“慰安妇”做点什么

王玉开阿婆在世时,米田麻衣看望她时的情景。(受访者供图)

1984年,米田麻衣出生于日本一个开放的家庭,妈妈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三四岁时,已经被妈妈带着在东京街头游行了。长大后,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不想读大学,准备高中毕业就去工作。

高中的一堂历史课,米田麻衣把课本立起来,躲在后面吃便当。老师开始放南京大屠杀的照片,场面残忍,她再没胃口吃了,只好扔下便当,开始听课。老师说,日本军人在中国杀了很多的平民,她心里疑惑:“咦,日本在战争的时候不是受害者吗?”

在日本的历史教育中,讲的是广岛、长崎被投放原子弹,但关于日本在中国、朝鲜和其他国家做了什么,学生们不知道。

初中的历史课本里,有关于“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的内容,两页纸,老师讲课时跳过了,说这个内容不会出现在考试试题中,不用学。

正是因为未知,米田麻衣开始对战争感兴趣了。她想搞清楚,人类为什么需要战争?一个国家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图书馆没有给她答案。老师告诉她,如果你有这些困惑,你应该上大学。她于是改变想法,考入大学,学习国际关系。在大学里,她遇到了许多亚洲留学生。课上,大家热烈讨论前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她一头雾水,觉得惭愧,“身为日本人,却不知道日本社会的这些历史问题”。

米田麻衣深深感受到,历史被极度边缘化,战争的苦痛与伤害,已经被人们的记忆流放。

2008年,朋友带米田麻衣去旁听了一场审判。那是在东京审判庭,黄有良、陈亚扁、林亚金、陈金玉等8名海南“慰安妇”事件受害幸存者起诉日本政府的二审开庭。81岁、又矮又瘦的黄有良,在上百旁听者面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讲述了自己在战时成为“慰安妇”的经历,以及战后60多年她的苦痛。她说,到日本打官司,是为了现在的女孩不再有同样的遭遇。

米田麻衣愣在当场,深受打击,她觉得黄有良老人的那段经历太惨痛了。

这场庭审,在米田麻衣的心里撒下了一颗死不掉的种子。这个从小特立独行的女孩,决定自己要为“慰安妇”做点什么。

大学毕业后到海南师大留学,和在世的“慰安妇”阿婆成了最亲密的“祖孙”

米田麻衣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了一个叫做“海南net”的组织。在日本民间,有个律师团一直在帮助海南的“慰安妇”打官司。这群年轻人后来组建了“海南net”,运转至今。

2009年3月,日本法院的终审宣判下来了——黄有良等人败诉。和前面几次一样,毫无悬念的结局。之后,米田麻衣跟着日本律师团的3位律师到了海南。他们要找到每一个“慰安妇”,为她们宣读审判的结果。他们从海口出发,到那些偏僻的村庄,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念长长的判决书。判决的核心结论是:东京高等法院认定了侵华日军二战期间在海南岛绑架、监禁和强暴妇女的事实,但还是以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以及超过诉讼时效等理由,裁定“慰安妇”败诉。

杨小群(化名)是当时海南省政府为律师团指派的翻译,她因此和米田麻衣相识。她记得,宣读判决结果时,屋子里的氛围,再沉重不过,老人们落了泪,去的人也跟着哭。黄有良是最执着的一个,她说,日本政府不道歉,但她还是想强奸过她的日本军人能道歉。但直到去世,她也没有等到一句道歉。

2011年,米田麻衣大学毕业。朋友们或读研,或工作,只有她一根筋,想着要为“慰安妇”多做点什么,干脆跑到海南师大留学念中文。那时,整个海南师大只有3个日本留学生,另外两个都是退休的老头儿.

在海南师大读大二的张莹莹(化名),当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米田麻衣。因为是海南本地人,懂方言,她开始陪米田麻衣一起去乡下见老人。张莹莹说,米田麻衣当时总拿着一张海南岛的地图,帮助记忆老人们的家庭住址,地图很快被翻烂了。

让张莹莹惊讶的是,从海口市到乡下,换大巴、坐三轮,米田麻衣比她这个当地人还熟。她知道镇上的市场怎么走,市场里的人都认识她,见了面还要感叹一句:“哎呀,那个日本女孩子又来买东西了。”她俩拎着礼物走在路上,开着拖拉机的村民会停下来和米田麻衣打招呼。张莹莹很惊讶:“怎么连路人都认识你?!”

这一年,海南岛上活着的“慰安妇”还有很多。米田麻衣每个月都会去看她们,进屋就拿扫帚扫地,扇着扇子和她们聊天儿。寒暑假时,她就干脆住在山里。比起村里人,她和这些老人更亲近,她了解她们的善良、孤独和敏感。在电影《二十二》里,米田麻衣说,她们(“慰安妇”幸存者)心里的伤口很大很深,可还是对人很好,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米田麻衣说,当时健在的7个阿婆,和她关系最好的叫王玉开。米田麻衣有个微博,头像就是她和王玉开的合影。因为“慰安妇”的经历,王玉开已无法再生育,年轻时领养了一个女儿,后来还认了个关系好的邻居做儿子。但她仍独居山中,一间平房,家徒四壁。

张莹莹回忆,米田麻衣在王玉开老人家,顺手拿起一块木头做的硬枕头,就能呼呼大睡。老少两人,做饭、洗衣,一个用临高方言,一个用日语,都能聊得嘻嘻哈哈,开心不已。

待久了,米田麻衣干脆拿了DV拍摄王玉开老人,一年从头拍到尾,都是生活的细节。片子剪出来,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和日语,命名为《阿婆的四季》。

大年三十,米田麻衣陪老人过年,一起做祭祀的仪式,一起放鞭炮庆祝新年。有时候米田麻衣住了几天,准备离开时,老人就难过得要哭。她俩的合照,米田麻衣洗出来给老人,老人放进了相册,后来相册坏了,老人怕丢,把照片缝在了相册内页。老人在同村认的儿子儿媳,和米田麻衣也很亲,家里孩子结婚,也邀请她参加。老人去世后,米田麻衣去给老人扫墓,老人的儿媳会早早杀一只鸡,做好了在家里等着。

2017年8月18日,米田麻衣(右)在海口见到王玉开阿婆的孙女,两人开心地聊天。(彭子洋/摄)

2017年8月18日晚,在海口,米田麻衣和王玉开老人的孙女符子英吃饭。两人回忆起老人生前的一些生活细节,米田麻衣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好怀念哦……”

她说她还会继续去海南,给还活着的阿婆一点陪伴

这几年,在海口定居的张莹莹,总是收到米田麻衣发自中国台湾、韩国、日本等地的讯息。她又在哪里展映了《阿婆的四季》、办了影展,或是又在哪个大学做了讲座。她一年年还是精力充沛地张罗着这些事儿。

在大学课堂上,米田麻衣讲关于慰安妇的一切事情,有女孩子听得哭了,觉得日本政府应该道歉。也有人站起来反对——“不能只怪日本政府,其他国家也这么做过”。

在日本的社交网络上,米田麻衣看过不少这样的言论,比如说“慰安妇”是妓女,她们打官司就是为了要钱,还有的,甚至不承认历史上“慰安妇”的存在。

一次,在东京的酒吧里,米田麻衣和朋友聊起海南“慰安妇”的事情,旁边一个陌生男子插了一句:“那个时候战争啊,没办法。”听到这话,她气坏了,转脸反问:“那时候美军在冲绳强奸了好多本地人,也有很多人被杀,你接受吗?也是战争没办法?”那人无言以对。

2017年8月,米田麻衣还在东京的咖啡馆里做电影放映。她将在海南买的大包小包的特产,发给去看电影的人。她就这样,一点点地争取着年轻人。她这样对大家解释做这些的原因——因为我们的生活是跟历史有关联的,如果不去学习、不去反省,那人类还会重复同样的错误。

在海南,活着的“慰安妇”只有4个了。这次米田麻衣和朋友们去看了91岁的李美金和92岁的王志凤。她们都住在澄迈县中兴镇土龙村。李美金是个乐观开朗的老太太。两年前姑娘们去,她还开心地亲了她们的脸颊。而这一次,她已明显老迈不堪。同村的王志凤,耳朵在战争时被日军打坏了,如今又接近失明,再无法接受外部世界的讯息。

米田麻衣从不主动说自己的窘境。这次,符子英还问,你来这边的机票,是什么电视台给你报销吗?她说不是啊,自己出。

米田麻衣在东京、香港、台湾办活动时,都有人问她:这件事你是非做不可的吗?她回答: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阿婆,所以我们就想为阿婆做一些可以做的事情。因为阿婆还活着,这个不是过去的历史,而是现在还存在的问题。

“那什么时候算是结束呢?”我们问。“如果日本政府道歉赔偿,这个事就结束了。”米田麻衣回答。“如果日本政府永远都不赔礼道歉呢?”我们再问。米田麻衣说:“那我就继续去海南,给她们一点陪伴。至少要告诉她们,我们不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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