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柱林
阿尔法狗的出现比“深蓝”更深刻和广泛地刺激了人类的神经,一时间各种媒体上充斥着人工智能将会取代人类的各种声音。从政治、经济、文化到伦理,持不同立场和观点的人都纷纷登场,将人机对峙变成了一场狂欢和盛宴,只是这场欢宴的主人却悄悄溜走了。当然表面上看来,这是一场免费的盛宴。素以勤于思考也善于思考著称的作家韩少功,也作出了自己的回应,一篇引人入胜的《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在文人圈子里激起不小的波澜。虽然此文以一种谨慎的乐观看待人工智能,相信人类具有自我调适的能力,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作者其实也存在自己的忧虑,机器人可能导致大规模的失业,甚至科技的发展也未必能发展出乐观者所想象的“数字社会主义”,反而可能是“数字寡头主义”。对于“机器写作”,作家当然并不认为其会构成对真正有创造性的写作的威胁,比如人类具有机器不能比拟的价值观优势。不过讽刺的是,当今时代的价值观其实非常混乱,有时比机器好不了多少。更讽刺的是,当今世界充满了大量的失业、准失业或变相失业人口,人们倒没有那么关心。进一步说,人们担心机器,却不关注机器背后运行的资本和权力,好像真的是机器人抢走了人的工作,只能说是舍本逐末了。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机器人取代人类的工作岗位,大量“低端人口”不用再从事繁重和危险的体力劳动,不是实现马克思的女婿所言的“懒惰的权利”了吗?甚至消除了“异化”?而同时,这样的结果必然是大量的“废弃的生命”的出现。他们失去了神圣的“劳动”权利,也可能因此陷入贫穷和绝望之中,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中描述过这一幕。肯定这中间大部分人并不会因为生产力的高度发达而过上马克思所说的“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的幸福生活。
另一个同样爆炸性的却又由于某种原因遮遮掩掩的科技杰作是高智能高仿真的性爱机器人。蒲松龄在他那充满奇思妙想的《聊斋志异》里曾经梦想过:穷愁潦倒的书生。黑夜里总是在荒郊野外或破屋陋庙之中,与姿容、性格和际遇各不相同的妙龄绝色女鬼仙狐邂逅,两情相悦之后,天明前分别,简直就是一个“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古典版。现在好了,只要有钱,你就可以实现他老先生的梦想。显然,要拥有可以不停变换的性爱伴侣取决于你是否是一个富人。据说,美国超级富豪索罗斯每年和一位不同种族的女性结对(这是在践行南海圣人康有为的婚姻观,他在中国乌托邦经典《大同书》中设想,人类未来理想的婚姻存续期强制规定为一个月到一年),根本不需要虚拟的智能机器人。事情的另一面是,许多所谓的农民工性欲长期得不到合适的解决,世界上也还有许多人找不到自己的结婚对象,还有人因为所谓的“大保健”死于非命,这时。也许你会觉得,性爱机器人对于他们来说,既遥远无期,又像一个残酷的玩笑。
对于中国文学界来说,这几年有一个好消息,就是刘慈欣的《三体》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先后获得了被称为科幻文学界的诺贝尔奖的雨果奖。好多人欢呼雀跃,因为中国的科幻文学走上了世界舞台。两篇作品都有警世之意,不过走向有些区别。《三体》关注的是未来人类在宇宙中的前景,也就是在宇宙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如何保存人类的种子。全书充满宏伟的想象力,但第二部和第三部塑造的人物有些扁平单一,影响了其文学价值,倒是第一部塑造的人类叛徒叶文洁性格较为丰满,逻辑性也强。全书充满各种视角的转换,也隐含了多种价值观的冲突与矛盾。但构成全书逻辑基础的“宇宙社会学”,即所谓的“黑暗森林”理论,其实是当今主流的社会想象,即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丛林法则”在未来宇宙的投射。这和同样的法则投射到过去一样,例如《明朝那些事儿》和《甄嬛传》。而《北京折叠》,一般看来比《三体》的文学性要略亏一筹,而其未来想象的格局似乎也要小些,但有一点,其现实针对性反而较强。那个分成三层折叠起来的没有具体时间线索的北京(但肯定是技术高度发达后,不然折叠不起来),颇像齐泽克引申发挥的拉康的“三界”:上层权贵和精英生活在符号/象征界中,也就是说他们面对和处理的是一堆数字和符号。也许一个不那么贴切的例子是生活在热带地区的贵妇人也要拥有貂皮大衣,那只是一个符号化的存在,她永远用不上它:下层人民生活在实在/真实界中,他們每个人要生活就必须实实在在地付出汗水和血肉,但与此同时,你可以补充一句,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只是“大数据”中的一个数据而已;至于中间阶层,相当于中产阶级吧,生活在想象/幻想界中,颇像毛泽东曾经描述过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向往着上层社会的生活,又害怕自己会滑落入实在界去。据作者所说,她曾经有过出入北京地区各阶层的经验,所以产生了将北京这一空间分成三层的构思。
这正是问题所在。明明是现存的生活状况,却必须穿越到未来才能获得表达的合法性。人们想象机器人、人工智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想象“后人类”,想象外星高级生物带来的威胁,想象各种生态空难和生命灭绝景象。想象世界末日,想象这些似乎都比想象我们真实社会生活中的微小改变更容易。人们似乎已经完全认可了现实,无论是资本主义的全球存在与扩张。还是其运行的时常改头换面的“适者生存”或者弱肉强食法则。这其中的原因极其复杂,当今的知识生产者不能、不愿也不敢面对实在界,所以逃避到未来,是可以理解的。就像中国古代的“杞人忧天”寓言。读者可以嘲笑杞人的自寻烦恼。也可以赞赏其远见卓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也许对杞人或人类来说,更重要的不是担忧天塌下来以后怎么办,而是思考如何撑到天塌下来那一天。
责任编辑 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