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沸腾
晚上九点多,哥哥给我打电话,照例询问我的身体,然后闲聊,维系兄弟感情,最后他说:“我哪天失踪了,你回家看看我!”
他失踪了,我回家看他,看得到他吗?我正想问他,就听到嘟嘟声;回拨过去,他关机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关机了,这是怎么了?等了一会儿,我又拨过去,手机终于通了。他说在五金库房里面,信号不稳定,通话自动断的。
我说:“你突然说失踪,出了什么大事吗?”
他说:“人老话多,打胡乱说,莫放心上。”
哥哥六十五岁,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正值青春的尾巴,不算特别老吧。他叫郑加高,我叫郑加厚,是同胞兄弟,相差六岁。
哥哥的家在农村,身份是农民,只是最近五年住在成都儿子家。儿子叫郑重,开了一家五金商店;哥哥白天当销售员,晚上兼保管员,月工资两千。他在老家种庄稼,年纯收入才五六千元,但是可以睡到自然醒:农忙季节劳累,多数时候很清闲。他给儿子打工,人身不自由。上班时间长,一直很难适应。他没有离开,做到现在,是想天天看到儿子、媳妇和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他的老伴秦莲花也在儿子家,帮着照看孙子。
哥哥不是随口乱说的人。我本想给侄儿郑重打电话。通报他爸爸的失踪言论,但是最后忍住了,一是情况没有搞清楚,又没有现实后果;二是因为代际隔阂,我和侄儿通话持续不了多久,就在手机上冷场了。
哥哥此前没有说过失踪的话,现在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我家住在博瓦市河北区的繁华路段。老家只剩一个地理和文化概念。哥哥的老家才有实体存在。那是一幢全村最漂亮的两层小楼。它的建筑和装修都是按照城市的质量标准完成的,在我们村上鹤立鸡群。十几年前,楼房落成的时候,引起全村人的羡慕和观赏。它的外观就像一幢别墅,打工回村的年轻人戏称它为“郑家别墅”。
哥哥的一辈子都在为修建全村最好的房子而奋斗。哥哥年轻时,为了满足老婆家的结婚条件。把原来的茅房子改造成为瓦房子。哥哥中年时,又把青瓦平房拆除,在原址修建两层楼房,就是现在的郑家别墅。
哥哥为什么打电话给我?这些天,哥哥的话不时就会跳出来,一直都驱散不开。我终于还是不放心,给郑重打了电话。我把他父亲莫头莫脑的电话内容告诉了他,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意思。郑重说他爸爸没有给他们说过失踪的话。我说他为什么要给我说失踪呢?郑重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他爸爸得了肺癌,住过一段医院,坚决不做手术,出院保守治疗。
我马上警觉起来,哥哥要赶时髦玩失踪吗?
七十年代中期,哥哥复员,家里是一座茅房子,穿木结构,稻草盖顶,泥巴糊壁。媒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都嫌是茅房子。就不再来了。哥哥于是想修瓦房子,解决婚姻问题。
生产队人均耕地少。粮食分配少,家里的口粮不够吃,生产队每年只给我们军属家庭补助几百工分。我在读中学,只能在星期天、寒暑假和农忙假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母亲长期体弱多病,经常花钱吃药。全家主要依靠父亲一个劳动力挣工分,我们家就比一般家庭困难。母亲说我们原来是瓦房子,后来生活困难,把椽子和一些檩子拆卖了,盖上稻草遮雨。我懂事以后,就只看到茅房子。现在要恢复瓦房子,柱头框架可以用,但是必须新买檩子、椽子和青瓦。
全家三年节衣缩食,哥哥甚至把从部队带回家的军大衣和大头皮鞋都卖了。用凑集起来的钱买了十根檩子和五千匹青瓦:椽子没有买够,就砍老竹子代替。请社员帮工,不支付工钱,必须管吃饭。青瓦房改造完成后,春节省下来的腊肉被吃完了,一年大部分时间没有肉吃:粮食也被吃得差不多了,本来每年都不够吃,今年的缺口就更大了。
不说大米和小麦,近处连红苕都借不到了。人托人找关系,可去偏远山区借红苕;饥荒月借红苕,秋收时还稻谷。为了救命,什么都答应。二三十里山路,哥哥身高一米六,担一挑红苕回家难以完成,我就到半路上去接他。一个邻居和我同路去接他老婆,我们在万家黄角树等。这棵大黄角树挺立在丘陵小山上。夏天可以蔽日,冬天可以遮雨。社员们赶场过路,累了都在树下歇气。我望了很多次,终于看到哥哥担着一挑箩篼出现了,他的颈项都被扁担压得有点弯曲了,一步三晃地向着黄角树走来。我的眼泪涌满了眼眶,赶紧跑过去接他。他和女邻居在树边放下担子,把扁担架在两只箩篼之间,坐在扁担上喘息。四只箩篼装满了沾满泥巴的红苕,暗红的苕皮诱发了我的饥饿感,但是我不能在半下午吃零食。两副担子在四个人的肩膀上换过来又换过去,天黑时才艰难到家。
我和哥哥都饿得没劲儿了,但却对母亲说不要煮得太多,我们都不怎么饿。母亲点点头,没有说话。我在灶门前烧火,母亲往铸铁锅里拣红苕,最后两根放进去又拿出来,拿出来又放进去。重复了三次。最后才没有拿出来。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哥哥碗里的红苕要比平时多几坨,父亲和母亲的红苕还是平时那么多。名为红苕稀饭,几乎全是红苕,大米不到一百颗,米汤浓度很低,就是清汤寡水。
我正在家里复习,迎战1978年全国高考。我白天整天看书,晚上看到深夜。煤油灯是用57毫升的红岩墨水瓶改装的,每晚要点半瓶煤油。有时候挤一点钱买一圈土蚊香点上,但是对蚊子没有多少杀伤力。母亲看我那么辛苦,很心疼我的身体。我也担心熬不到高考来临,身体就垮掉了。在极少数时候,父亲和哥哥不在家,母亲就给我加一点餐。煮一小碗面条,用筷子尖儿挑一点儿猪油浸入汤里,香味沁人心脾。我担心自己多吃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就少吃了,太自私自利了。母亲就说,我年龄最小,还在长身体,多吃一点是应该的。
哥哥改建了瓦房子,为讨老婆创造了条件,但是影响我的身体和复习。我最不满意哥哥不相信我,说我上了大学,在城市工作,记不到他的。我许诺什么,他都将信将疑,我又不能马上证明给他看,心里有苦难言。他如果放缓找对象的进程。万一我以后真的忘本了,他后悔也来不及了。所以,我努力去理解他的心理状态。他也可能不相信我能够考上大学,很想我停止复习,到生产队劳动,多挣工分,多分粮食和现金。但是他知道阻止不了我。所以没有说出來。就没有进一步增加表面的冲突和心里的隔阂。
哥哥看上了相邻生产队的秦莲花。秦莲花个子矮,身子长,但是脸皮白,水色好。秦莲花有八姊妹,她是老三。她父亲在很远的大山里当工人,每年探亲才能回家。母亲、哥哥、姐姐和她本人都可以参加劳动,但是全年的工分不够分配九个人的口粮:她父亲把结余的工资邮寄回家,补足生产队的口粮款。工人家庭在农村受人羡慕,她父亲的工资抵得上几个壮劳力的工分。
哥哥刚复员的时候,我母亲找媒人去说合,但是秦莲花的母亲不同意,嫌我家没有瓦房子。现在虽然不是全新的瓦房子,但是房顶毕竟盖了瓦。媒人再次去说,她母亲同意接触一下。农村小学普及了,没有上学的孩子极少。秦莲花恰恰没有上学,认不了几个字;不是家庭经济困难,是她父母重男轻女。她没有文化,哥哥不计较。哥哥的文化也不高,高小都没有毕业,就不愿意上学了。我母亲说,你自己不读书的,二天不要怪我们。哥哥说,我不会怪你们,我读不走,读起难受。哥哥复员后,抱怨过父母穷,责怪过父亲没有本事修瓦房,但是没有怪罪他们不供他读书。
我读书成绩一直好。在大队和公社都有名气,虽然比哥哥小六岁,但是秦莲花知道我。我复习中途休息的时候,就鼓动秦莲花嫁给我哥哥。我说我肯定能够考上大学,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考得上。我读大学以后,少一个人吃饭,家里经济就会改善。我毕业要分工作,单位要分住房,不会再分家里的瓦房子。我希望她看到光明前景,同意嫁给我哥哥。她脸红红的,只是笑,不表态。
晚上吃了饭,喂了猪,父亲和母亲就在地坝里歇凉。我还是点着煤油灯在小屋里复习,一边看书记忆,一边用手打蚊子。哥哥和秦莲花不出去歇凉,躲到隔壁的歇房里热恋。我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悄悄话,但是听得到嬉戏打闹和身体纠缠的声音。听得到简易木板床摇动的声音。秦莲花发出哧哧的压抑的笑声,肯定被哥哥胳肢腋窝了。就是在这样的嬉闹和纠缠中,他们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老丈人和丈母娘又要求我哥哥。把房子墙壁接地一人高的部分,由竹泥巴墙改为木板墙。秦莲花说把郑加高逼出病来怎么办,她过门就要服侍一个长病人吗?她父母原来笼统要求瓦房子。没有具体要求木板墙。临时加码理亏,决定履行诺言,同意他们完婚。哥哥終于讨到了温柔、勤快和懂事的老婆。
侄儿郑重说他爸爸得了肺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从我曾祖父一辈起,我们家族没有人得过癌症,更不用说癌细胞高速蔓延的肺癌了。我除了偶尔感冒,连城市多发的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等富贵病都没有。
哥哥不抽烟。不经常喝酒。肺癌怎么找到他了呢?他在儿子的五金店上班和守夜,没有严重的粉尘污染。怎么会得肺癌呢?他是不适应城市的紧张生活,还是儿女成人、经济改善。因精神松弛而身,体衰败呢?
我给郑重打电话。问他爸爸最近一年心情怎么样。郑重说他爸爸既想和儿孙们在一起,又想回农村老家去。我说老家除了空气新鲜一点,生活还是没有城市方便。郑重说爸爸主要是舍不得老家的楼房。我知道哥哥放不下郑家别墅,这是他大半生的心血。哥哥虽然享受了天伦之乐。但是不能享受他的郑家别墅,心里始终是不平衡的。
我也和嫂嫂进行过电话交谈。我问哥哥经常思念他的楼房,心情是不是很不好。她说平时看不出来哥哥的心情不好,只是经常说梦话,好多次都说“我要回郑家别墅”。
人得肺癌的原因很复杂,哥哥是不是因思念郑家别墅造成,谁也说不清楚:我有几个医生朋友,同样也说不清楚。
1978年的大学录取率是百分之七,我的分数高于录取线三十分。被西南一所师范学院录取了。父母脸上为我的费用发愁,但内心是喜悦和自豪的。
十月中旬,我启程报到,哥哥送我到博瓦市长途汽车站。从我们家到巴沱镇,有一条石油钻井大队修建的碎石公路,但是没有班车,走路要四十多分钟。哥哥帮我背棉被和席子,我自己背脸盆和蚊帐。这些都是我读高中的东西,现在带到大学继续使用。我们从镇汽车站乘坐班车到博瓦市,虽然是国道,也是泥结碎石路面,双向两车道。多处坑坑洼洼,本来就开不快,错车还要减速,二十公里开了一个小时。在博瓦市长途汽车站,哥哥从班车尾部的梯子爬上车顶,把我的大件行李拴在行李架内。我上车时已经半上午了。我从车窗往外看,哥哥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他虽然在北方当了三年兵,还是不习惯像城里人那样挥手告别,只是不转眼地望着车子。长途班车出站后,转弯进入大街,我就看不到他了。
我父亲五十刚过。在农村算壮劳力。送我到博瓦市也不吃力。他们都不送,我把几样行李背到镇上,再乘车到博瓦市,也不是特别吃力。哥哥从巴沱镇到博瓦市,要六角钱车费,返回又要六角钱车费,不算在馆子吃午饭的钱,这一元二角钱车费。就是一笔很大的花费了。哥哥要送我,除了兄弟亲情外。是主动和我修好关系,弥补因建造瓦房子导致经济恶化而出现的裂痕。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家。侄女郑菊就已经出生了。国家推行独生子女政策,父母国家养老。哥哥复员只有几年,思想仍然先进,决定只生这个女儿。我是大学生,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不假思索地支持他。最初的优惠政策是,生产队每年多分半个人的口粮,直到郑菊十四周岁为止。
但是,全家人刚刚喘过气来,哥哥的新目标又萌生了:现在只是穿木结构的平房。以后要修砖混结构的楼房。所以,除了必要开支,剩余都要积蓄,一切为了修楼房。
在生产队的地盘上,有一口天然气井。用铁管把气接出来,在井场坝子垒一排石头灶,每家一个,煮午饭、晚饭和猪潲。石油大队部住在巴沱镇上。只向生产队派驻一个工人,由生产队提供住房。每天半上午,工人扛着大管钳,把大阀门打开,天黑时又关上。气阀有卡车方向盘那么大,没有大管钳,几个男人也转不动。我们只有烧天然气比城镇优越。全镇只有石油大队家属区和我们生产队烧天然气。巴沱镇的居民没有,博瓦市的居民也没有,他们几十年后才享受到天然气。
后来,气量越来越小,每家煮饭供气都不足。那时,煤炭放开供应了,农民柴草不够烧,可以买散煤烧了。于是生产队就决定把天然气集中起来烧窑,烧砖和瓦。在生产队时期,砖瓦卖了钱,归集体所有,年底分红。分田到户以后。这口窑就排轮子,由各家自烧自得。我们村也因气井而得名。大队改村以后,村名不能用数字,就改为气井村。
在划定的几块耕田内。哥哥和父亲趁农闲去踩泥巴。做砖坯和瓦坯,码在井场坝子里风干,轮到自家的轮子后。就装窑把砖和瓦烧出来。堆到家里屋檐下,准备修建楼房使用;实在没钱用了,才卖一点零钱用。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多做一点事情就累得心慌,根本无法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只能在家里慢慢地煮饭、洗衣和喂猪。大队合作医疗站,只有一个卫生员,多数时候都看不好母亲的病。中药比西药便宜,母亲一般都是看中医。病轻时她走到公社卫生院去,病重了走不得路,父亲或我就把杜医生请到家里来。在哥哥当兵的三年里,我就给母亲请过多次医生。杜医生来家看病,家里状况好一点的时候,母亲就给他煮一碗面条吃。母亲给我加餐时,只挑小指头那么一小坨猪油。但是给杜医生要挑大拇指那么一大坨猪油。杜医生吃完面条走了很远了,那猪油和葱花的香味,还留存在我的鼻子里。我们十天半月都吃不到一次油荤,这一大坨猪油是非常稀罕的。杜医生不是主动要吃饭,都是病人自愿感谢才吃。
我不但是全大队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全公社第一个大学生。这对父母来说是荣耀的事。我希望母亲的精神力量能够让她的身体好一点,支撑到我大学毕业。我发现母亲吃了油荤以后,身体就会好得多,就不容易生病。青黄不接时,家里吃饭都困难,更无钱买肉吃,母亲就特别容易生病。我工作挣钱以后。让母亲多吃肉。她的身体肯定可以好起来。但是,母亲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过于虚弱,在我大三的暑假前,病重住院。哥哥从邮局发电报给我:母病速归。
我坐长途班车赶回博瓦市,又坐短途班车到巴沱镇。我越着急,车越糟糕,半路上开不动了。我害怕车到天黑都修不好,耽误我见母亲最后一面。决定走路回镇上。这一走要走三个小时。我顶着下午的烈日,走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心里越急腿上越无力。走了大约两公里,我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路外修理。我向来面浅,害怕被拒,犹豫再三,问师傅过不过巴沱镇。司机三十多岁,听了我的说明,同意我搭车。我坐进副驾驶座,半个小时就到了镇上。我向师傅道了谢,快步向镇医院走去,但是母亲已经出院了,我又快步赶回家里。镇医院叫转到市医院,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她的病治不好了,不要再浪费钱了。
母亲临终前两天,听力基本丧失,我流着眼泪,喊着说话,她也不能完全听清。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母亲吃力地翻开席子一角,从底下摸出五元钱,叫我带到大学去用。我在大学的零用,每月十元就绰绰有余了,但是母亲毕生的结余,只够我用半个月。
母亲最后说:“你们二天都好……你和哥哥要团结……”
母亲去世了,不到五十七岁。我心里责怪哥哥,为了修楼房,搞积蓄,把生活水平弄得太低,母亲终于被拖垮了。安葬母亲以后,我和哥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是母亲的遗嘱,让我隐忍和克制,尽力维持兄弟关系。
侄儿郑重打电话,请我回老家去一趟,看他的爸爸在不在家。我说你不能自己打电话回去问他吗?他说和爸爸吵了嘴,爸爸就怄气走了,他打电话爸爸也不接。我说你妈和你姐打电话,他也不接吗?爸爸说一个人去旅游,长途费、漫游费都很贵,一般不开手机。侄儿说他不信爸爸舍得去旅游,真要去旅游,也要带上妈妈。
我问郑重为什么吵嘴。郑重说爸爸在城里打工做不惯,叫他成天耍,也不惯,一直想回老家去。郑重说城里条件好,有大街、有公园、有商场,想去哪儿耍都可以。爸爸说农村是大公园,花草和树木数不清。郑重说城里住房好,水电气和网络都齐全。爸爸说水电气和网络老家也有。他爸爸甚至说老家的房子是一座独立别墅,郑重的房子只是电梯公寓的一个抽屉。两爷子的话说多了,声音大了,就吵起来了。他爸爸一气之下,说要一个人去旅游,就背着一个挎包走了。全家人都劝不住他。
我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博瓦市野楼县中学教书。在县城逛街时,我看到了高中的女同学。她原来属于校花一类的女生,走路的时候,屁股自然摆动,呈现模特步态。我早就认识她,不知道她认不认识我:在高中两年里,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进行过一次眼神的交流。四年以后相遇,我们相向走过时,都点了一下头。这个轻微的点头,导致我们成为了夫妻。她在野楼县城关镇政府部门工作。
哥哥去野楼县中学看我,我们请他在县城进馆子吃饭,开始点的菜没有吃饱,我把服务员叫來,加一个青椒回锅肉。哥哥把服务员挡住,说桌上的菜都没有吃完,再点就浪费了。他举例说,一盘回锅肉可以买二十块砖了。经哥哥这一说,我就有点惭愧,好像我工作以后,就忘本了似的。我老婆说,尊重哥哥的意见吧,下次点菜争取少而精。
哥哥出口就用砖瓦作比,肯定想到了砖混结构的楼房。
我说:“你的瓦房子已经够用了,还修楼房干什么呢?”
他说:“修一座全村最好的楼房是我的梦想,就像读大学是你的梦想一样。”
我吃了一惊,他的比方有水平。我说:“为了修楼房,你就被拖累了。”
他说:“我是劳碌命,拖累就拖累了。”
我在博瓦市,离老家最近。哥哥联系不上,侄儿请我去看,属于情理之中。我临出发前,又给哥哥打手机,语音提示还是关机。我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就开着二手宝马车回老家去。
从博瓦市到巴沱镇,国道二十公里。过去是泥结碎石路面,班车要开一个小时,现在改成一级沥青路面,小车只开十几分钟。从巴沱镇到气井村,当初是泥石路面的专用公路,是石油钻井大队修的,走路要四十多分钟;现在改成了水泥路面的乡道公路,开车只要五分钟。井场外侧那口窑已经废弃,一是天然气更小,砖瓦烧不熟了;二是保护耕地,不准烧粘土砖了。我停下车,登上窑顶,半圈窑壁都垮塌了,只有拱门支撑着。现在.边疆大气田的天然气普及到了村民家中,也用不着在井场坝子煮饭了。
我把小车开到老家的地坝里,下车走向大门,门环上锁着一把弹子锁。我又去推了推侧门和后门,都推不开。我喊了几声哥哥,问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听到回答。我仔细查看挂着的弹子锁,上面落满了灰尘,很久没有动过了。看来家里无人,哥哥没有回家。
眼前这幢两层小楼,就是小青年夸赞的郑家别墅,特征非常显著。第一,外墙全部贴鹅黄色小瓷砖,给人一种豪华的感觉,确有一种别墅的气派。第二,从二楼阳台到楼顶,在侧面外墙上架设了一副钢架楼梯。红色油漆光彩夺目。第三,屋顶是水磨石晒坝,既可以晒粮食和衣服,又可以休闲和歇凉。在十多年前落成时,它在村里鹤立鸡群。楼后矮山上,一片茂密的竹林,把楼房衬托得特别优美和宜居。现在,村里楼层有比它高的,但在气派上没有超过它的。
这是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是我的文化概念上的老家。但是,我不能回来住了,哥哥一家不愿意回来住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掏出苹果手机,在房子的前后左右拍了一些照片,又多角度地摄了几十分钟的视频。我转动手机,把自己也拍进了影像中。我将这些影像资料移存到电脑硬盘和移动硬盘中。
在短暂的逗留期间,我没有碰到熟悉的乡亲。在远处的田野里,有人在做活路,好像是薅麦子。我的眼睛有点近视,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能看到在用锄头松土。从动作力度来看,他们是比我的年纪大得多的人。
哥哥罹患肺癌,又和家人失联,我也非常担心。我给郑重打手机,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并叫他转告他的妈妈。
我发动汽车,驶离老家。
在我读大学期间,公社改为乡镇.生产大队改为村民委员会,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我好久都叫不习惯,甚至三十多年后,还是喜欢把村叫成大队,把小组叫成生产队。
队改组的第一年,轮到哥哥家烧窑时。遇到了阻拦。有一个三弟兄的家庭,说是要早点烧一窑,提前修房子讨老婆,让我哥哥后推一个轮子。实际上,他们看到夏天雨季到来,害怕砖坯和瓦坯被淋坏,就想提前烧好,避免损失,所以哥哥就不同意他们先烧。这三弟兄仗着人多力量大,强行装窑。我父亲和哥哥去阻止,反而遭到他们的推搡。
哥哥去请村民小组长来主持公道。组长听了双方的说辞,就说那三弟兄没有娶亲的事情,应该按照顺序烧窑。土地承包到户后,三弟兄不要组长分配活路,不要组长分配口粮,不要组长奖励工分,所以对组长的裁决置之不理。
组长批评这三弟兄,三弟兄马上翻脸。叫组长加入我哥家,三对三打一架,打赢了就先烧。组长和我家不是亲戚,又没有特殊关系,当然不肯两肋插刀。组长没有办法,反过来劝我哥哥和父亲,反正推迟不了多长时间,就让这三弟兄先烧一窑算了。我哥哥虽然当过兵,但是个子瘦小,手中没有武器,徒手能力不强。又是两人对三人,力量比较悬殊。连长说解放军是反对侵略、保卫国防的,绝不允许欺负老百姓。哥哥说这一次可以让三弟兄先烧,之后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轮子烧。三弟兄还不干,组长就生气了,说你们真要我加入郑家和你们打一架,是不是?三弟兄看到组长发气了,就答应只卡这一次轮子,以后还是排在我家后面烧窑。
我哥哥离开井场的时候,三弟兄骂他有女无儿,是五保户。我哥哥差点气晕过去,很想回家拿匕首去刺杀他们。还是连长的话让他冷静下来了。
因为这次风波,哥哥决定生二胎。父亲和嫂嫂害怕罚款,哥哥说罚款也要生,不管生男生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为了生二胎,嫂嫂东躲西藏,经历艰难险阻,充满喜剧效果。两年以后,侄儿郑重出生了。哥哥和嫂嫂喜不自胜,以后没有人敢骂他们是五保户了。他们一女一儿,令我和妻子羡慕,但又不敢仿效。我们超生二胎,公职要被开除,住房要被收回。难道我要违背当初对嫂嫂的承诺。回去分占哥哥的房子吗?
哥哥每年烧两窑,出窑的砖瓦少部分卖了维持家用,大部分留存起来修建楼房。经过五年的积累,砖够砌墙了,瓦够盖顶了。但是他们超生二胎,被罚款两千元。巴沱镇计划生育小分队进门催收,哥哥说没有钱,只有这些砖瓦。小分队不想拉走沉重的砖瓦,而是要牵猪,要拉粮,这些容易变现。哥哥不让他们牵猪和拉粮,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哥哥势单力薄,又面对政府授权的人,他只能妥协,说自己卖了砖瓦把罚款交上去。小分队的头儿考虑到我在市区工作。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就同意了。
哥哥屋檐下的砖瓦全部变卖,交了超生的罚款。眼看着就要建立起来的楼房,只好无限期地推迟了。
哥哥失联三天后,打電话报了平安。他确实旅游去了。他去了原来当兵的地方,想看看沿途的风景。他入伍和复员,两次都是坐的闷罐车,就是货运火车,没有车窗,看不见外面。这一次,他坐的快速客运火车,专门欣赏车外的风光。问他为什么手机关机,把家里人都急死了。他说,手机的电用完了,车厢莫法充电。又没有买充电宝,坐了三天火车,莫法和家里通话。他想借别人的手机,但是平时没有记住号码。下了火车,到了旅馆住下,他才把手机充上电,从通讯录翻到家人的号码报平安。
我问哥哥找到部队没有,现在还会让他进营房吗。他说部队驻地早就变了,他只能站在原址上,默默地看一阵。没有找到营房,他就去找连长。连长是当地人,哥哥复员时,互留了家庭住址。当我哥哥找到连长老家时,别人都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儿。原来的街道和房屋都不在了,消失在一片高楼大厦中。哥哥说只是顺便去看看连长,在一个陌生地找到一个熟人,就会多一份安全感。
哥哥在回家途中,游览了首都北京。他根据地图的旅游指南,参观了长城、故宫和颐和园。又参观了香山碧云寺孙中山纪念堂和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毛主席纪念堂不准游客逗留,他跟着参观的人流走了一圈就出来了。毛主席的水晶棺,他无法走近,只能远远地观望。在香山公园,他逗留了一天时间,除了欣赏风景和庙宇以外。重点观看了孙中山的碑亭和衣冠冢,而且可以走到一米远的地方仔细观看。在孙中山碑亭和纪念堂,他走走停停,起起坐坐,前后花了半天时间。
哥哥没有失踪,全家人都放心了。
郑菊一放学,就被叫到自留地劳动。郑重一放学,就被叫到承包地劳动。毫无疑问,这影响了他们的家庭作业和课外阅读。全家人都必须围绕哥哥的楼房梦打转。
田地人均只有半亩,全家人不歇气地劳动,也只能出产那么多粮食和蔬菜,除了吃饭,卖不出多少钱,不可能快速地把修建楼房的钱挣出来。多年积攒的砖瓦变卖后交了超生罚款。要重新开始积攒砖瓦来修建楼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年月了。
哥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权衡利弊,计算得失,最后决定外出打工。他先到南方沿海,想找工资高的企业干活。但是他只有小学文化,好多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又人到中年,所以,工资高而技术性强的工作,他都做不下来。他只有去做那些耗费体力的工作,去做那些脏乱差的工作。这样不但身心劳累,还挣不了几个钱,但是,同在农村种庄稼相比,又要强很多倍。
哥哥丢下老婆和儿女,在外面留下了打工的足迹。他在南边的广东和福建做过皮鞋,在北边的东北和内蒙古养过野猪,在东边的上海和江浙收过破烂,在西边的新疆摘过棉花。
农民自建房造价低,只有市民住房的二三成。当哥哥把颈椎都累弯的时候,他终于攒够了修建楼房的钱。
楼房怎么修,哥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安全性最重要,设计要符合专业水准,建筑材料要保证质量。哥哥叫我出面,请设计师设计两层的楼房。附近农民修建自住房,不说修二层。就是修三四层,也没有聘请设计师设计的。我在博瓦市建筑设计院请专家设计。三千元设计费和图纸费,我主动为哥哥赞助。哥哥原来准备购买私人小企业的地条钢,我说这样的话,就浪费了这份设计图。他后来一律购买国有钢厂的钢材。二楼的几根大梁、钢筋专门从大钢厂购买,然后进行现浇。只修两层楼,墙不用圈梁也很结实,但是哥哥要求做圈梁。哥哥的二层楼房修成以后.无论是造型,还是质量,在村里都独一无二。打工回村的青年夸奖它为郑家别墅。
楼房落成那天,哥哥按照惯例,邀请全组人家吃饭。每家象征性地送了五十元贺礼,然后就享受坝坝宴。组上凡有红白喜事,都是这样互相支持,维系感情。组外村民没有被邀请,听说我哥哥修了一座城里人的别墅,很多人都赶来看热闹。其他不说,只是塑钢门窗,村民都没有见过,它不但可以挡风雨,而且可以隔声音。除了我哥哥兴高采烈,跑前跑后招呼客人外,我父亲、嫂嫂、侄儿和侄女,脸上都挂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三年前,也就是哥哥和嫂嫂住到成都儿子家两年后,哥哥第一次跟我说,想把郑家别墅卖了。
哥哥的举动经常让我感到意外。他曾经说过,考上大学是我的梦想,修建全村最好的楼房是他的梦想。
我说:“你要亲手葬送你的梦想吗?”
他说:“你不要讽刺我,我是万般无奈。”
郑加高和秦莲花生了一女一儿。郑菊学习用心,一直保持中上成绩,最后考了一个二本大学。郑菊毕业以后,在外省当了大学生村官,后来考上县级机关的公务员。结了婚,生了子,不会再回老家居住了。郑重不爱学习,不想读书,成绩平庸,初中毕业就到成都打工,后来自己做生意,赚了钱,买了房,落了户,也不会再回老家居住了。
哥哥老两口跟着儿子已经习惯。而且越来越老,不能再回老家当空巢老人,孤独地等待死神上门。就是说,郑家别墅全家人都不会回去居住了,所以哥哥就想把它卖了,不管卖多少钱,都留给他们养老,以减轻儿女的负担。
我听了他的述说,转而支持他卖房子,虽然我知道他为了这座楼房,耗费了大半生的力气和心血。他结婚以后,除了养儿育女,全部的精力都是挣钱修楼房。问题是,这幢村庄别墅再好,他们都不想回去住了,不卖又做什么呢?
哥哥出省旅游了二十天,回到成都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又提出一个人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嫂嫂秦莲花给我打电话,说她要接送孙子上幼儿园,实在走不脱,莫法陪哥哥回去。她叫我有空的时候,回家去看看哥哥,看他的身体和心情有没有大的变化。
星期六上午,我开车从博瓦市回老家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以前从镇到家,没有运营车辆,往返必须走路,现在改造了乡道公路,修通了村道公路,早就可以把小车直接开进老家地坝了。
我看到房子西侧有一堆新鲜泥巴,地坝里撒落了一路泥块。这一次,门环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大门,看到哥哥在堂屋里,用锄头从坑里往外掏泥巴,就像老鼠打洞一样。
我說:“哥哥。你把堂屋挖一个洞干啥子?”
哥哥抬起头说:“你吓我一跳,回来干啥子?”
我说:“嫂嫂说你回家了,叫我回来看看你。”
他说:“回来又不先打一个电话。”
我说:“我就是想看你在干啥子。”
他说:“我咳嗽有点凶,痰也吐得多。想一个人住一阵,少去影响他们。”
我说:“那你在堂屋挖洞干啥子呢?”
他说:“挖一个苕窖,外面的苕窖五年没有用,被雨浸垮了。”
红苕窖都像扣着的喇叭,口小肚大,便于遮盖和保温,而他挖的是长方形的坑。口和底一样大,就像一口棺材井。
我说:“苕窖哪像这个样子,你骗我不会干农活吗?”
他说:“不是啥子都要改革吗?”
我说:“改革是改好,不是乱改。”
他憨厚地笑了,满脸都是皱纹,说:“好和乱,由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呢?”
我避免伤和气,就转移方向,掏出手机给嫂嫂打电话,告诉她郑加高身体还好,正在挖苕窖。
嫂嫂说:“他是一个老乱,红苕都没有栽,挖苕窖做啥子?”
嫂嫂叫我劝哥哥回成都去,我叫她自己劝。我把手机递给哥哥,他把手在衣服下摆擦了一下,就接过手机放到耳朵上。他说才回家不久,再住一段时间,想回城了再回去。大概嫂嫂说家里啥子都没有,他一天到晚吃啥子。他说在镇上买的米、面、肉、蛋,打开天然气煮饭;买一次,吃几天,很方便。
哥哥说他手脏,不方便给我泡茶:烧了开水的,也有茶叶,叫我自己去泡。我举了一下绿茶瓶子说,刚打开的,喝完了再说。
哥哥的村庄别墅两层楼,建筑面积近300平方米。它是在原瓦房子的地基上修建的,落成的时候我回来过。外墙贴的鹅黄色方形小瓷砖。原来很耀眼。现在虽然稍有褪色,还是很气派。堂屋将近40平方米,不仅在农村,就是在城市,也算宏大了,现在被哥哥挖出一个大坑,变得一片狼藉。
我推开堂屋右侧的两间卧室,里面落满了灰尘,陈腐的空气钻进鼻子。我从堂屋后侧的楼梯走上二楼,中间是一个过道,两边都是房间。过道前侧有三间卧室,在居中的位置,也就是堂屋上面,是哥哥和嫂嫂的主卧室,这几天有哥哥居住,看起来就有人气了。主卧室两侧的卧室,推开门以后,一股尘土味扑鼻而来。过道后侧的三间卧室,地面布满了颗粒细小的尘埃,脚一踩下去,就扑上了鞋面。
我下楼去,哥哥已经跳进了坑里,用锄头往撮箕里装泥巴,装满了就提起往上面倾倒。
我说:“哥哥,你没有把房子打扫一下吗?”
他说:“我住不了多久,只把歇房、灶屋和厕所打扫了。”
我笑了起来,说:“你还真是实用主义啊。”
他也笑了,说:“你今晚上不走的话,我再打扫一间给你住。”
我叫他把撮箕递给我,我把泥巴倒到门外去。土坑的下部锄头挖不到了,他叫我将短把洋铲递给他,把四壁切削整齐。我目测了一下,坑有二米五长,一米五宽,一米二深。我又问他挖这个坑做啥子用。他说窖红苕用。我说你们又不住家里,又没有栽红苕,哪有红苕来窖嘛。他说,先把窖做好,以后回来住,栽了红苕就可以窖了。他还引用毛主席的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他说完,憨厚而又狡黠地笑了起来。
我不太相信他的话。但他的理由是成立的。我们分开几十年,都已步入老年,环境又迥然有异,现在还想无话不谈,我自己也做不到了。
哥哥把坑底的散泥巴全部铲上来后,想从坑里上来,叫我递一条板凳给他。我说我拉他上来。他就把手伸给我,我握着他沾满泥灰的手,把他拉了上来。哥哥的脖子变得更弯了,头不能完全抬直,个子显得矮了一节。
我给老婆打电话,晚上不回博瓦市。就住在哥哥家里。
我们在二楼打扫了一间屋子,就是我原来回家住过的房间。哥哥打开抽水机,把井水抽到楼顶的水池中,再用水管输送到房间,就像城市自来水一样。我用水桶从卫生间接水,用湿毛巾抹床和柜子上的灰尘。哥哥就用拖把拖地板。床上用品从衣柜里取出来,有一股霉尘味,也只能将就了。
下午,我和哥哥到村口小河边腰店子去买了蚊香液、火腿肠和高粱酒等生活物资。这个腰店子就是小超市,是郑组长家开的。第一任组长,就是为我哥哥和三弟兄调解烧窑纠纷的组长,年龄大了,主动辞职了。郑组长是第二任组长,是我的同辈人,也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的子女都在城市打工,他和老伴在家里带孙子上小学。
晚上,哥哥煮了一小锅莴笋叶稀饭,炒了一盘泡椒鸡蛋、一盘莲白回锅肉,加上从小超市买的火腿肠、花生米等,下酒菜就很丰富了。我上大学前,家里粮食都不够吃,哪里有钱买酒。只有在父亲生日,才能喝上几口高梁酒。大學毕业以后,我和哥哥喝酒的次数也不多。
我给哥哥倒了一杯高粱白酒,问他:“你得了肺癌,还能喝酒吗?”
他说:“我喝一次算一次了。”
我说:“那就买一瓶茅台酒。”
他说:“我喝不惯酱香味儿。”
我说:“那就买一瓶五粮液。”
我开车上村道公路。两分钟就到了小超市。我问郑组长有没有五粮液。他说正好有一瓶,去年进的货,太贵了,不好卖。我叫他拿给我,问能不能刷银行卡。他说不能刷卡,可以用微信和支付宝。原来农村也可以无线支付了,我就掏出手机扫二维码付了钱。
我和哥哥边说话边喝酒,很快就喝掉了半瓶五粮液。哥哥说他知道我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我大学毕业时,分配到博瓦市野楼县中学教语文,后来调到博瓦市河北区政府一个部门写材料,看似工作轻松,其实精神紧张;为升职卧薪尝胆,但无贵人相助,什么也实现不了。而有些人什么都很平庸,却像火箭耀眼升天,让你望尘莫及。
“你考大学跳出了‘农门,就说明很优秀了。”哥哥说,“我们家没有能力帮助你,你找老婆又没有找一个富贵家庭。”
我笑着说:“年轻只懂爱情。”
哥哥说:“你现在也很好的。总比监狱里的贪官自由嘛。”
我站在二楼阳台上远望,在本村,在小河对岸的外村,闪烁着零星而暗黄的电灯光,这些就是留守人家了。在我们生产队里,父母一辈的长辈,活着的没有几个人了。我们的同辈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跟着子女到城市定居了,剩下大概一半带着孙子辈留守家乡。我们的晚辈,大多数都在城市打工,少数在家照顾父母。在路上,我认得的熟人很少了,对有些年轻人已经分不清是谁家的子女了,对孙子辈的儿童们更不认识了。
我问哥哥外出打工十多年,遇到什么危险没有。他说有点丢人,说不出口,以后再说。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再问。
我问哥哥还要在家里住几天。他说六七天,最多十多天。他说苕窖底面和四壁还要砌砖,用水泥坐缝,防止浸水。我问上面怎么办呢。他说用两块预制板盖顶。我说你取红苕多不方便,一个人还搬不动一块预制板呢。他说再想办法,说不定要做电动门呢。
给父亲送终以后,哥哥和嫂嫂到成都跟儿子住,至今五年了。半年前,哥哥咳嗽逐渐严重起来。咳嗽是哥哥的老毛病,感冒了要咳嗽,喝了酒要咳嗽,抽了烟要咳嗽,平时一般都不管它,严重了就到药店买一点药吃,过几天就慢慢好了。这次有些不同,咳嗽的次数增多了,咳嗽的力度增强了,有时候把头都咳痛了。我嫂嫂和侄儿劝他到医院去看病。他到附近的小诊所看了几次,没有根本好转,也没有加重,就拖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