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琪
[摘 要]“超现实主义”曾经给世界文坛带来了重大影响,它不仅在欧洲文坛上风靡一时,而且还深刻地影响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因此值得深入研究。《娜嘉》这部里程碑式的超现实主义巅峰之作,一直被视为与现实主义无涉。这固然与其作者布勒东长时间的以高姿态扬起“超现实主义”大旗有关,也与超现实主义者们创作时强调“幻觉”和“梦境”以及“下意识”有关。然而,超现实主义文学只是貌似与现实主义关系不大。任何文学流派的产生,都离不开一定的文学传统:“超现实主义”文学并非凌空出世,它是对当时满足于对现实表象进行庸俗描摹的现实主义的一种反驳,却仍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技巧有着千丝万缕的承继关系。细致解读《娜嘉》可知,一则布勒东取材的真实性,再者他对集平庸、仇恨、自负于一身的现实主义态度的憎恨,并不意味着布勒东全然放弃了现实主义叙事,超现实主义文学意在追求的某种超现实乃是某种绝对的现实,《娜嘉》仍可視为一场别样的现实主义叙事;《娜嘉》中的女主角“娜嘉”也具有存在的真实可感性,仍可视为一个现实主义典型,其形象合乎为现实主义文学所称颂的“典型性”;布勒东所标榜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是法国20世纪2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是新文学流派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一次富有反动意味的继承,是意欲摆脱“影响的焦虑”而有意为之的“创造性背叛”,其本质上所追求的乃是一种纯粹崭新的现实主义观念。当然,因为追求“真正的生活”并要将这种现实主义诉诸笔端,《娜嘉》在其独特的组织结构、体裁风格、谋篇成文、艺术探索等方面,都有着不容忽视的审美解放意义。但无论如何,它仍与西方现实主义文艺传统有着深刻的勾连。重新解读《娜嘉》,有助于发掘超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之维。
[关键词]《娜嘉》;超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8)01-0066-05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肇始于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运动,其影响不仅覆盖了欧美,而且还波及拉丁美洲、非洲,甚至亚洲的日本。而从文学角度上看,正如董强先生所言,作为“20世纪对文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面的反动”[1]6,“超现实主义”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同样是巨大的,它不仅在欧洲文坛上风靡一时,而且还深刻地影响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正因如此,对曾经给世界文坛带来重大影响的超现实主义的研究便是十分必要的。
然而,颇值得玩味的是,对于由“超现实主义”创始人、领袖安德烈·布勒东(1896—1966)出版于1928年的一向被视为“20世纪法国现代文学中最杰出、最重要的名篇之一”[1]1,也是西方现代派文学中最“难以定义”的里程碑式的超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与创作手法相结合的巅峰之作——《娜嘉》,这部“体现了超现实主义运动中狂热的情感的核心内容。如果没有这些内容,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意义就会变得苍白”[2]209的名篇,时至今日,在国内学界所提供的并不丰富的解读中,《娜嘉》一直被定位为与现实主义无涉。这固然与其作者布勒东长时间的以高姿态扬起“超现实主义”大旗有关,也与超现实主义者们创作时强调“幻觉”和“梦境”以及“下意识”有关。
在我们看来,超现实主义只是貌似与现实主义关系不大。可是,任何文学流派的产生,都离不开一定的文学传统,就如同单从字面看“超现实主义”,跟在“超”字后面的便是“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并非凌空出世,它是对当时满足于对现实表象进行庸俗描摹的现实主义的一种反驳,却仍与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和创作技巧有着千丝万缕的承继关系。可见,为了求得对于超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之维的深刻理解,就有必要认真地分析研究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嘉》。
一、一场现实主义叙事
的确,经过布勒东“自动写作”手法的自觉运用,《娜嘉》充满了多种晦涩符号的运用、时序的混乱颠倒、幻梦名称的杂糅、“有意为之的不连贯性、巧妙地错位的章节”[3]120。显示出“迷宫式”结构上的复杂性。但同样毋庸置疑的是,《娜嘉》整体叙事仍然是基于现实主义方式的。
(一)这表现在布勒东取材的真实性上。《娜嘉》创作于1926年,处于布勒东撰写、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1924)和《超现实主义第二宣言》(1930)期间。布勒东与一位名叫“娜嘉”的女子于1926年10月4日邂逅于巴黎街头,此后两人天天见面,互相评价甚高:娜嘉视布勒东为“太阳”“神”“永不熄灭的火焰”,他身上的“简单”强烈地感动了她。布勒东则为娜嘉身上的神秘性所吸引,视她为“一个自由的精灵,就像那些空中飞翔的精灵,靠某种魔法可以将它捕获一段时间,但永远也休想它会彻底服从” [1]121。生活中的娜嘉,真名叫作玛格丽特·博内,出生在里尔附近,当时24岁,她为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作“娜嘉”,因为在俄语中,这是“希望”一词的词头。布勒东也认为娜嘉给自己的生命和超现实主义运动都带来了希望。直到1926年10月13日,二人仍接触频繁,但就娜嘉方面而言,她已显示出精神分裂症状;而从布勒东方面而言,他对娜嘉很恼火,并对娜嘉在生活上的庸俗程度感到不安,这当然“是社会隔阂所造成的,根源还是物质上的差距”[4]212。不过,他们还是维持数次见面,然后才日渐疏远。后来娜嘉因发病被送入医院,布勒东则迎来新恋情。旧恋情归于沉寂之后,他于是以“逆向性思维方式”将二者之间发生的故事记下。由此可以理解,在西方,《娜嘉》被界定为“散文诗”,被视为“一种全新的文学形式,既有浓郁的自传色彩,又颇富诗意”[4]2。
(二)布勒东有针对性地利用真实素材反对流行于当时文坛的“虚构”作品。布勒东憎恨神奇和虚构,因此,他有意地“要揭示憎恨神奇的危害性,揭示这种可笑心态的危害性”[5]20。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坚持要求讲出人物的真实名字,我坚持只对那些像大门敞开一样的书籍感兴趣,在那些书中,我们无须寻找什么进入书中世界的密码。非常幸运的是,那些纯粹进行小说虚构的心理文学的气数已经将尽。”[1]36在此,有必要援引一下布勒东对于超现实主义在文学上的界定,我们来感知一下所谓“超”之意味:“超现实主义建立在相信现实,相信梦幻全能,相信思想客观活动的基础之上,……超现实主义的目标就是最终摧毁其他一切超心理的机制,并取而代之,去解决生活中的主要问题。……斯威夫特在作恶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萨德在施虐淫癖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夏多勃里昂在抒发异国情调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康斯坦在政治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5]32-33。此外,布勒东还明言,他本人十分厌恶现实主义态度,“因为这种态度就是集平庸、仇恨以及自负于一身的混合物。正是这种态度在当今造就出这些滑稽可笑的书籍,造就出这些侮辱性的剧作。……以极庸俗的情趣,竭力去迎合公众舆论,进而阻挠科学及艺术的发展,它给人的启示近乎愚蠢,使生活变得十分悲惨。……除了合上书本之外,我没有其他的自由决定权” [5]12-13。
可见,布勒东所崇尚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是对墨守成规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一种反动或反驳,其内涵或可理解为:超现实主义文学意在摒弃所谓“神奇”,现实主义文学之所以名不副实就在于它追求这种模式化的“神奇”;同时,超现实主义文学意在追求“真实”,“某种绝对的现实,或某种超现实” [5]20,这种“超现实主义”,即表达了真正思想的笔录,即摆脱迎合公众舆论的文学,即不依赖于庸俗美学或道德规范的偏见的文学。但所有这些都并不意味着布勒东全然放弃了现实主义叙事,换言之,《娜嘉》仍可视为一场别样的现实主义叙事。
二、一个现实主义典型
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嘉》是以故事中的女主角“娜嘉”命名的,而“娜嘉”(Nadja)在俄语中,是“希望”一词的词头。布勒东坦然认为娜嘉给自己的生命和超现实主义运动都带来了希望。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娜嘉缘何带来希望?其重要性体现为何?她与布勒东所提倡的“超现实主义”运动关系如何?这些个问号都指向娜嘉这个形象,其根本原因在于作品的女主角娜嘉所具备的现实主义特征,从方方面面都满足了布勒东的“希望”。
(一)作品的主角娜嘉处于社会底层,具有存在的真实可感性。布勒东与娜嘉的交往始于他在巴黎的拉法耶特街头的一次漫步,“就在一个教堂前,突然我见到一名女郎,穿着非常寒酸,从对面走来,可能离我还有十步之遥。她也看到了我,或许之前就看到了我。她走路时头仰得很高,与其他路人都不同。她是那么纤弱,走路时,好像几乎不触及地面” [1]79。二人交往后,布勒东得知,娜嘉经济困窘,健康状况不好,父母为普通市民阶层。在恋爱失败后,娜嘉将恋爱的“产物”、她的女儿留给父母抚养,只身来到巴黎艰难谋生——寄身于简陋的旅馆,工钱低廉,不时受到异性骚扰;为了生存,娜嘉结交了两个“好朋友”,前者为75岁身份不明的男子,行踪不定,后者为美国人,为了纪念他去世的女儿,跟娜嘉相处时把她唤做他女儿的名字莱娜;娜嘉因“钱在躲着她”,曾经走私毒品,但在携毒品出关时被警察抓获,将自己不多的积蓄也搭赔进去;此外,娜嘉有可能出卖肉体以图温饱,她时露风尘相、举止轻浮,且格外吸引形迹可疑的下流男子……所有这些,都体现了娜嘉的现实处境。
(二)娜嘉情感真挚朴素,艺术直觉灵敏精准,与布勒东交往时真实感人,故而其形象合乎为现实主义文学所称颂的“典型性”。“在布勒东的眼中,娜嘉仿佛是永远流动的水,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个具有幻觉能力的通灵人,一个赋予人灵感、而自己更是灵感无限的超现实主义的缪斯” [1]10。因此,娜嘉虽然衣着寒酸,但是作为“游荡的灵魂”,却格外具有魅力:她有神秘的笑,有谜一样的“媚眼”“蕨菜般的眼睛”“反射的是怎样幽暗的神伤,又是怎样明澈的骄傲” [1]80,她对超现实主义者们推崇的作品具有细致精准的感受力,“她从每个词中都能看出它所要求的智慧与准确的悟性” [1]87。此外,她一直胸怀坦荡地与布勒东交往:得知他已婚,她不掩饰失望之情;她清楚二人之间的鸿沟,但她仰慕布勒东,所以恳求他:“安德烈!……你将来一定会写一部关于我的小说,我向你保证。别说不行。你要当心,一切都会衰退减弱,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关于我们俩的事,一定得留下点什么……”[4]211她虽然“抱怨他在故意和她拉开距离,但并未责备他,而且依然十分敬重他”。她最后给他的几封信“既忧郁又清晰,读来令人感到悲伤”,下面这首诗见于娜嘉致布勒东的一封信,写于1927年1月底:“天还在下雨/我的陋室暗极了/我心已陷入深渊/我的理智渐渐死去。”“15天后,她在唯一的朋友的门下塞了一封信,决定主动离开他,并鼓励他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她始终相信他肩负着这种使命。”[4]213贫穷,没有受到什么教育,处于社会底层的娜嘉,真实若此、美丽若此、卑微若此、沉沦若此、坦诚若此、敏感若此、神奇若此,怎能不令布勒东欣喜若狂呢?
简言之,象征着“希望”的娜嘉这一典型形象所代表的,乃是一种“绝对的真实”和“生活的真相”。这种真实和真相由“那些最细小、最令人不安的细节”“令意识踉跄的事件”与“令意识坠落深渊的事件”组成,却显示出生活的偶然性和世界的巧合性,而在布勒东看来,生活完全听命于偶然,“从最小的偶然到最大的偶然” [1]37;世界是一连串“让人目瞪口呆”的巧合,在这个世界里人的本能反应比其他任何脑力活动都更重要。
纳维尔则揭橥了布勒东与娜嘉1926年10月4日于巴黎街头的那一次“让人目瞪口呆”的邂逅之重大意义,他说:“自从布勒东和娜嘉相遇后,他便每天都向朋友们讲述有关娜嘉的事情。通过他循循善诱的描述,娜嘉牵动了所有听众的心。他和娜嘉之间那几近于公开的关系体现了超现实主义运动中狂热的情感的核心内容。如果没有这些内容,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意义就会变得苍白。在这一方面布勒东与艾吕雅及所有其他人都有着明显的区别。每当在他眼中那些无可争议的迹象将他推向爱情与色情相交融的炽烈状态时,那种令人目眩的感受便会向他敞开扇扇默启的大门。”[2]209
三、一种“超”现实主义文学观
《娜嘉》是布勒东用以表达文学观的代表作,其宗旨在于“用生活来否定文学” [4]149。那么,布勒东所标榜的“超现实主义”文学观与现实主义文学观的区别与联系何在?
读到《超现实主义宣言》便断章取义地得出超现实主义文学与任何文学传统无关的观点是偏激错误的。“他是个无视传统观念、敢于打破偶像的人,宣称拒绝秉承前辈的传统。尽管如此,布勒东还是花费了大量的心思去反复阅读前辈们的著作,将过去相连贯的东西再次搭建起来。他反复斟酌后,重新评价萨德、洛特雷阿蒙及雅里的价值,甚至重新审视浪漫主义的价值。虽然他对自然主义抱着严厉的批评态度,但他还是非常喜欢于斯曼最平庸的小说。那些小说用浓重的笔墨描述了平平淡淡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对象征主义作家圣-波尔·鲁所描述的最绚丽的画面作了很高的评价。”[4]10
西方文学所经历的几大发展阶段共同推进了色彩纷呈的欧美文学的繁荣发展。究其逻辑关系,贯穿其中的关键字乃“反动”二字,如文艺复兴时期文学是对中世纪文学的反动,强调生活在现世,张扬个性,摒弃将今生的希望寄托于宗教的信仰观念;如启蒙文学是对古典主義文学的反动,强调理性与启蒙,宣传平等与博爱,摒弃古典主义泥古的清规戒律。究其实质,概因时代变化,作为现实生活反映的文学亦发生变化。
而西方尤其是法国的20世纪20年代具有极大的独特性,岁月动荡、战事纷乱、哲思云集、艺术纷呈。经过了人定胜天的原始阶段,经历了自信豪迈的扩张时代,经行了发现人和自然的启蒙岁月,人进入以金钱和物质为生活主宰的现实主义阶段,在战争机器面前,人成为自身的敌人,人开始怀疑和考量理性的“非理性”、意识的“无意识”、规则的“潜规则”、梦幻的真实性、潜意识的合理性,精神世界的复杂性严峻地摆在人类面前。作为时代和生活的反映,脱胎于实证主义的现实主义已显示出某种僵化性、滞后性、保守性甚至反动性,无法反映出一种“普遍的素质”。
布勒东熟稔西方文学,在一战期间应征入伍,先任炮手,后任战地医院医生。战后,带着对弗洛伊德的仰慕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并一度与托洛茨基等人过从甚密。丰富的人生经历、卓越的思考能力和与生俱来的诗性激情使得布勒东发现了表象世界背后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可逆转的世界,一个幻觉的世界,一个种种假设得以实现的世界,一个输掉赌局的世界,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 [5]7。他认为,“有一种力量不但在表达,而且在精神上发出呼唤,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某种与此毫不相关的力量正支配着难以估量的利益,这种利益的秘密将连同利益本身一起被卷走” [5]6。
质言之,超现实主义文学是法国20世纪2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是新文学流派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一次富有反动意味的继承,是意欲摆脱“影响的焦虑”而有意为之的“创造性背叛”。
超现实主义在本质上,追求一种纯粹崭新的现实主义观念。因此它反对墨守成规的现实主义观念、某种既定风格。因为追求“真正的生活”并要将这种现实主义诉诸笔端,超现实主义着力于对意识和潜意识的开发再现,所以在艺术技巧上,他们崇尚对幻觉和梦境的记录和描写,在语言上主张以奇特、反常的形式追求效果,故而超现实主义宣称“用生活来否定文学”,他们所“否定”的,乃是过时、沉滞、业已不符合时代特色的“现实主义”;他们所追求的,是一种“真正的生活”;他们所命名为“生活”的,乃是表象背后丰富无比、潜力无限的人的内心世界、内在意识。换言之,超现实主义所尝试进行的,是用心理的现实主义取代传统的现实主义;就文学而言,他们描绘的是心理真实、生活真实、人物真实,以取代传统现实主义看重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布勒东曾经为汉斯·阿尔普在超现实主义画廊所举办的画展写了开幕词,称“超现实就存在于现实之中”,布勒东把希望寄托在真正的生活,也就是现实中,但“那是人的知识无法详尽描述的现实” [4]219。由此可见,通过《娜嘉》,我们能够明了,超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意义正在于此。
四、《娜嘉》的审美解放意义
因为追求“真正的生活”并要将这种现实主义诉诸笔端,超现实主义着力于对意识和潜意识的开发再现,所以在艺术技巧上,他们崇尚对幻觉和梦境的记录和描写,在语言上主张以奇特、反常的形式追求效果,虽然涉嫌佶屈聱牙,但也产生了不少优美奇特之作。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嘉》的审美意蕴,却不止上述若干项。这里,我们主要从其独特性出发,对其审美解放意义予以解读。
首先,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嘉》的审美意蕴体现在其独特的组织结构上。《娜嘉》由三部分主干内容组成。第一部分通过追问“我是谁”,表现了布勒东对生活中的偶然性造就出人生的必然性的看法;通过“我”与人的交往,表达了“我之为我”的相对性和绝对性,并且这个“我”具备某种象征性;通过“我”的一系列活动,引出弗洛伊德意义上的“复因决定”与作者文艺观之间的密切联系、引出作者与娜嘉相遇的偶然与必然,暗示与娜嘉的分手亦是必然。第二部分是布勒东与娜嘉交往过程,情节按照时间发生先后安排而成,相对而言是作品中可读性最强的部分,正如该书的中译者董强先生所言:“如果撇开第一与第三部分,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开头与结尾,仅仅看第二部分,主干部分,我们发现,它的条理是清晰的,甚至在一种线性的记述中,具有一种回旋的、戏中戏的结构。它可以再细分为四个小部分。”[1]9第三部分叙述娜嘉成为过去,布勒东对新恋人采用第二人称絮语的方式,迎接新恋情,并引入他对美的独特看法,即著名的一句:“美将是痉挛的,否则就没有美。”[5]162
其次,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嘉》的审美意蕴表现在其独特的体裁风格上。对这部作品的体裁界定无疑是困难的:小说?诗歌?宣言?论文?檄文?科学专著?任何一个答案都显得似是而非。事实上,它是布勒东独具匠心、处心积虑的一种创造:“这个作品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比照某些业已存在的作品,摆正自己的位置,必须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5]162“他一直致力于打破小说及诗歌的固有形式,开创出新的写作形式——自动写作。……只要将他的每一部作品看作是实验的尝试,只要注意到他一直在设法将文学重新纳入生活的轨道,便一目了然,而那荒谬的学说绝不会让他脱离生活的轨道。”[4]10即便是让作者本人来进行界定,也是困难的,“在大家的鼓动下,他又接着写下去,并创造出一种新的记叙文体,最终把这本书写得像一部科学专著似的。读者凭直觉便能对他所描述的一切进行核实。他在回想以往的经历。这是一个奇特而又令人不安的过程,好像在寻找过去的画面,沿着过去的脚印走回头路”[4]218。
第三,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娜嘉》的审美意蕴体现在其独特的谋篇成文上。为了证明人物形象和情节事件的真实性,布勒东在书中附有大量摄影图片资料。这些图片分为人物、静物、景物几大类,另外还包括诸如现代剧院的海报、娜嘉绘画或涂鸦作品若干,它们与文字内容关系密切,例如谈及故事的发生地点时,插入先贤祠广场的伟人饭店和安戈庄园图片,因为1927年8月,布勒东住在那里,开始《娜嘉》的写作。董强先生深刻地指出:“这些肖像具有一种验明正身般的真实性,时时告诉读者,一切都是真实的,超现实本身就是真实的。”“文字与照片的关系,给这本书带来了无可比拟的独特性和真正的现代性。当罗兰·巴特提出‘刺点(pimctum)的概念时,心中想到的,未尝不是布勒东作品中那些将人引向另一世界的符号与迹象。从这一角度来看,也许,在20世纪法国文坛上最接近于《娜嘉》的作品,是巴特的《明室》。这样的一种插图形式,以及上文提到的与时间赛跑的做法,使得全书的时间感非常模糊,从而有效地打破了时间的局限性,把时间与空间的视觉上的投影点推向无穷。作者清醒地看到,这是让他的作品脍炙人口的重要原因之一。”[1]17
故而,《娜嘉》在艺术形式的探索上昭示出一种新型的现实主义品格。它打乱了传统现实主义作品一以贯之的叙事模式,打破了文学作品的体裁界限,打通了作品的文字与图片的界限,显示出超现实主义思潮的前卫性,也因此,“作为文学先锋,他(指布勒东)无法与广大劳动群众结合在一起,因为在适当的时机,他们无法真正面对面地对话”[4]11。而这前卫性,恰好说明了作为超现实主义者的布勒东对时代气息的敏感把握,这种时代气息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
布勒东对自己作品的价值深信不疑,他说:“我并不认为超现实主义很快就会变为老生常谈。”[5]49福柯曾深刻评价道:“布勒东在表现中(借着精神分析、人种学、艺术史等等)迎纳知识,某种意义上,他是我们的歌德……”[4](名家论布勒东)正如董强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如今,“在西方,‘超现实主义的一词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一个常用的形容词,来形容一切意想不到的、随机的、荒诞的、美妙的事物。”[1]20“而在我们看来,也许还因为,本书在全部的表面讲述之外,还有一个更为深层的主题:希望。布勒东的激情源于此,娜嘉的存在意义在于此,整个超现实主义的意义与方向也在于此。”[1]17
总而言之,超现实主义名篇《娜嘉》代表着超现实主义所倡导的一种审美解放,其美学意义不容忽视,但无论如何,它仍是西方现实主义文艺长河中的一朵浪花,有其美,有其宗,有其脉,有其归属,有其所向。
[参 考 文 献]
[1] [法]布勒东.娜嘉[M].董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 [法]代克斯.超现实主义者的生活(1917—1932)[M].王莹,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3] André Breton. Manifestoes of Surrealism[M].Ann Arbor :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72.
[4] [法]貝阿尔.布勒东传[M].袁俊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5] [法]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宣言[M].袁俊生,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