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在威尼斯,我总为那些数百年泡在水里的老屋担心,它们底层的砖石早已泡酥了,一层层薄砖粉化得像苏打饼干,那么淹在下边的房基呢?万一哪天顶不住,不就“哗啦”一下子坍塌到水里?
威尼斯人听了,笑我的担心多余。一千多年来,听说哪所房子泡垮?只有圣马可广场上那个钟楼在一百年前发生倾斜,重建过后就没事了,今天一如皇家卫兵那样笔直地挺立着。
其实威尼斯的房子并非建在水里,而是在一片沼泽中间的滩地上。古代威尼斯人就在这湖中的滩地上砸下密密实实的木桩,中间填上沙砾,上边铺一种又厚又大的石板。这些石板是经亚得里亚海从斯洛文尼亚那边的伊斯特拉运来的,防水性能极好,几层石块铺好后,再在上边叠砖架屋,当然坚实可靠。
威尼斯这种世上唯一的奇特风光,自古以来就为画家所痴迷。在古代欧洲的风景画中,威尼斯风景恐怕是最多的了,数百年来一直有大批画家聚在这里。不过,对于这个最初是靠水陆交通与商贸发达起来的城市,商人比画家更多。六百年前,马可·波罗从这里去中国。
我听说威尼斯城中还保存着马可·波罗的故居,很兴奋,但找起来可真难,跑了一二十条街,上下十多道桥,再穿过一个低矮的街洞才找到。虽然里边已经找不到任何遗物,房子却依然完好。这里的人以马可·波罗为自豪。尽管一些苛刻的学者还在怀疑《马可·波罗行记》的真实性,威尼斯的老百姓却坚信马可·波罗去过中国,并把面条、饼、饺子带到意大利来,变成意大利面和披萨。有趣的是他们把饺子变作四方形的了,好像火柴盒,模样虽然有点怪,可是外边有皮,里边有馅,说是饺子也不为过。
如今的威尼斯不再是意大利的商贸枢纽,但它的文化留了下来。其实人类的很多文化都是不经意创造出来的,在应用它时并不知其中的意义。时过境迁之后,文化的价值才渐渐显现出来。这就要看你是否能够认知它的价值。
在旅游已成為当代主要消费方式的今天,威尼斯人很清醒,没有把自己的主要力气花在旅游上,而用在保持自己城市的品位和历史的原真性上。城市所有建筑不能随意改建,不能改变原貌,甚至不能破坏“百孔千疮”的外墙苍老的历史感,比方他们给住房安装的电子门铃,在设计风格上与斑驳的老墙很协调,高雅又现代;比方划贡多拉小船的船夫,绝对不允许外地人来干。如今站在船头戴着皮帽、穿紧身衣、随口唱一首当地民歌的船夫,都是地道的威尼斯人。至于制作本地彩色玻璃、手织花边和面具的当地艺人,也依然在一些岛上的作坊施展他们的古艺。还有威尼斯那些重要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更叫他们奉若神明。不少人来威尼斯就是要到学院博物馆看乔尔乔内的《暴风雨》和卡列拉的粉画《少女像》,要到公爵府大议会厅去看韦罗内塞那幅世界上最大的油画。历史是要不断更迭的,但只要精髓还在就好。
(从容摘自《辽沈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