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山湖笔记

2018-05-14 09:01钱鹏喜
参花(下) 2018年2期

去武昌南一小时车程,有梓山湖,凡是一百六十平方公里左右,堪称浩瀚。湖滨万亩梓山林,故得名。又因东面斧头山,别名斧头湖。

斯湖嵌于江夏、咸宁、嘉鱼之间,系古云梦泽的一部分。天地之间,物换星移,梓山湖历经沧海桑田,仍秉承千秋古朴水源,幸免工业文明浸染,清澈碧透,掬捧可饮。纵然湖北号称千湖之省,以梓山湖处女本色,无出其右者。

临湖羡水,流连忘返。古人云,上善若水。又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余也曾行走鄱阳湖,凭吊昆明湖,泛舟洞庭湖,客居洪湖;也曾慕名玩赏西湖,寻访喀纳斯湖,怀想纳木错湖……然而,“凉亭虽好,不是久留之处”。梭罗能在瓦尔登湖潜心写作,固有与世隔绝的勇气,亦少不得在湖畔有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

余早在赋闲之前已有学闲云野鹤之心,却无游山逛水之兴,盖因不愿盲从旅行社导游走马观花。而囊中羞涩,难以模仿徐霞客当自由自在的旅行家。又囿于体力,不能跟驴友为伍。力所能及、可以尝试的,唯有走出城市藩篱,觅得依山傍水一隅结庐,零距离接触大自然,每日耕读以捱暮年时光。

梓山湖有半岛,天高云低,空气清新;湖岸曲折,湖波拍岸;丘陵起伏,草木葳蕤。信步湖畔,放眼田野阡陌,风拂荷露,鸟掠芦花,天籁之音,野趣盎然。余向往之、憧憬之。

丁酉初夏,先是,迪吾在梓山湖碧桂园物色一居所。有前庭后园,草坪从房前至屋后延成一片。余专程去踏勘后寻思良久,既然梦寐以求的院子已浮现眼前,何不倾囊相助,哪怕节衣缩食?便与夫人商议,将养老储蓄帮凑购置。遂为梓山湖居民。

有道是叶落归根。而当今都市人的寄托都虚无缥缈,皆因居所一律空中楼阁,无承天露,不接地气,可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徒叹乡愁无以为系。老夫居然可以弃城出走了,上山下湖,即将栖身院落,随心所欲耕耘一小块泥巴地和心田,不免偷喜窃笑。噫嘻乐哉,夫复何求?

于是,一寸寸测量荒芜的草地,反复盘算谋划。吾当重整草坪,让绿地尽可能宽敞。沿院墙犄角开垦菜园,不浪费旮旮旯旯巴掌大的空地,指望采摘自给自足的果蔬。不刻意垒假山筑亭台,养花种草但不侍弄花团锦簇的花园,避免雕琢粉饰。吾乃凡夫俗子,更热衷于收拾一个自然朴素有野趣的院子。倒是准备掘一泓小池塘,植几株莲叶、芦苇,期待荷塘月色和蛙鼓蝉鸣。

后院边陲是所在住宅小区的界墙,石柱铁栅栏。通透的界墙外是隆起的草坡,亦即吾家后院与界外丘陵草林延连一片,视野开阔,私下可将越界小山坡统统视为自家院落范围,满足貌似小地主的虚荣心。拟构筑鸡笼搁置边界石下,放逐鸡禽入草坡山林,衔虫草,啄野果。

依屋檐搭一排葡萄架,且不止于栽几株葡萄。蹀躞院落,丈量草地,顿时野心滋生,暗忖可沿院墙与左邻界线依次栽培桔树、桃树、石榴树、梨树、樱桃树各一棵,加上院内已挂果的一棵枇杷树,俨然一个小果林。居不可一日无竹,有人承诺帮助在院墙右邻处植一行翠竹。余自己动手培育了几株芭蕉,将择时移栽。

一旦拥有小菜园、小池塘、小果林,吾不惭以农夫、园丁自居。每日劳作之余,于茵茵青草席地小憩,或躺或卧,发呆、冥想到黄昏。任思绪如乌云翻滚,乱麻缠绕,临睡前信笔涂鸦,早起时东鳞西爪。如此胡乱翻书,率性命题,持之以恒记录点滴,敷衍字句,状无题于有名,曰:梓山湖笔记。

迁徙梓山湖,收拾一个栖身的院子简单,无非淘神费力,花功夫图舒适。而守护一处养心的庭园殊为不易。出窍的灵魂不食人间烟火,吾下意识地感觉到,它久久盘旋于头顶审视,寻觅的乃精神领地。

向闻诗人声称,诗意地栖居。而现实生活种种情状粗俗不堪,嘲笑诗人一厢情愿。唯在精神世界,诗意栖居是理所当然的,彼岸生存必需品非衣食也,乃思想自由与缪斯矣,一如空气与水。

佛家有偈云,相由心生。既天赐梓山湖一隅予鄙人寄居,吾当听从心灵指点,努力拓展一方自由自在的空间。

自由自在之日,便是自觉自省之时。在湖北红安天台山,庙宇院墙上铭刻着修行者之问:“衣乃我所有,不是我;身乃我所有,不是我。我是谁?谁是我?”在梓山湖,耕耘之余,闲来无事,吾日三省吾身,慨叹自知天命以来,萦绕于怀的疑问总有十年之久:世人太多凡夫俗子,比如鄙人,貌不出众,才不奇群,如此活该安分守己,随波逐流,浑浑噩噩打发一生?可否持几根穷骨头自重,不忌惮世俗冷嘲热讽,狂狷而特立独行,自封自袭一个精神贵族的爵位,庶几安慰一颗孤傲的心?至少,凡人亦有良知悟性,被动历经所谓二十张狂,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无可奈何之后,何妨做一回叛逆庸常,反诘世俗的哲人?

是故,吾将在梓山湖畔自家院子里,遵从吾心,做一个王者,假天地人间为自由王国,睥睨四野,颐指气使,放浪形骸,问物是人非以求真知灼见几许?

少年时读鲁迅的《百草园》,便憧憬一块天真的心田。彼时老师动员种蓖麻,说是开花结果提炼航空润滑油,于国于民功莫大焉。懵懵懂懂而热血沸腾,以一颗虔诚的童心播种,一日三视盼出芽,精心呵护幼苗成长,终于结出硕果。然而不见老师安排收获上交,听任调皮学生将小蛋卵似的蓖麻籽玩各种游戏糟蹋了。虽然童心被忽悠戏弄,而体验生命种子成长的过程刻骨铭心。及长,当知青教师带学生历练了一株棉花从营养钵育种到采摘雪白果实的本领,从此固知一衣一饭来之不易,更崇尚田野的绚丽色彩和厚实底蕴。如今老夫解甲归田,犹如游子回归故乡。梓山湖是意境,亦是意象。并非浪漫,分明天真,我欲重墾少年心田。

想象中的园地可以火中取栗埋下生命的种子,虽然发芽的希望渺茫,幸而耕耘的汗水甘之如饴。于是,吾将承认恶之花往往艳丽,见证善之果常常丑陋,同情罂粟是沦落人间的国色天香。吾将发现比昙花一现更惊艳的是缪斯袒呈的胴体。她重约李白,再邀明月,对影五人醉歌;她与屈子互拜,同吟九歌,请教诗人之问,哲学家之问。

是矣,柴扉篱笆内可以消闲忘情,可以养心寄志。不修边幅,蓬头跣足,嬉笑怒骂,佯狂轻癫。不妨将草丛中的蚂蚁看成奔驰的骏马,笃信其貌不扬的飞蛾是翩翩的天使。敢问化缘乞食的和尚:汝以一衣一钵苦行天下布道苍生,甚至舍身饲虎,何以庙堂金碧辉煌穷奢极侈?何故不惑色相的长老坐化升天的皮囊还要黄金装身?何因罗汉们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质疑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汝为名请命振臂一呼,一呼百应者抛头颅洒热血的代价,是汝理直气壮霸占金銮殿的筹码?追究语焉不详的天体物理学家,起源于大爆炸的宇宙是谁于何处引爆?宇宙纵然无边无际,它又是依托哪个空间膨胀弥漫开去?

梓山湖畔小院,野渡无人,不系之舟,园丁入梦……

作者简介:钱鹏喜,武昌理工学院教授,原武汉作协副主席,原《芳草》副总编辑,有文学专著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