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
[摘 要]劳动思想在马克思实践哲学体系的构建中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但是,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研究中,马克思劳动思想的实践意蕴都处于被忽视的遮蔽状态之中。当代西方哲学中,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主要指一种动物性的谋生活动,人的自由的实现要通过在公共领域中的行动与言辞。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的劳动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劳动是一种工具性的活动,生活世界的合理化要依托于交往理性的合理应用。事实上,马克思的劳动思想具有本体论意义,劳动是人生成其自身并实现其自身本质的实践活动。我们以阿伦特与哈贝马斯为代表,分别说明二人对马克思劳动思想不同侧面的误读,在对话的澄清中阐释马克思劳动思想的实践哲学意蕴,即劳动是内在于自身的实践活动、是主客体统一的现实性的实践活动、是人的本质实现超越性的实践活动,并说明马克思的劳动思想,是超越了政治解放的社会解放,是人类的彻底解放,是马克思对传统实践哲学的改造与超越,也是马克思构建其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
[关键词]马克思;实践;劳动
[中图分类号]B0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8)05-0044-06
无论是在哲学史中,还是当今学术界,对于劳动本身及马克思劳动思想的探讨一直处于哲学问题研究中的重要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劳动本身或者马克思的劳动思想处于何种重要的地位,恰恰相反,在马克思之前,劳动一直处于被贬低的位置,与实践及实践哲学相分离。与此同时,当今学界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有着实践哲学这一主流解读方式,即认为马克思哲学的本质在于其实践的历史唯物主义。于是,我们就不得不思考,如果马克思有这样一种实践哲学,那么马克思为什么在理论构建中将劳动提到这样重要而显要的位置呢?也就是说,马克思为什么要用“劳动”代替“实践”进行论述呢,或者说,这样一个从“劳动”出发的论述是否足够说明那个我们所理解的“实践哲学”的内涵。本文从与当代西方哲学对话的角度出发,分别论述阿伦特与哈贝马斯对马克思劳动思想不同侧面的误读,以澄清的方式,试图阐明马克思劳动思想的本真内涵,并说明马克思劳动思想的实践意蕴。
一、 解读还是误读:劳动思想的当代回应
作为20世纪最具特色的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基于政治问题的思考,对马克思的劳动思想进行了独到的解读,并对马克思劳动本体论意义上对人的自由的实现进行了批判,提出了行动才是人的政治自由的实现。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的重要代表,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通过劳动构建的历史唯物主义与实现的人的解放,不足以说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提出通过人与人的相互作用即交往理性的合理化来实现生活世界的合理化。
(一)何以自由——阿伦特的政治解放与马克思的人的解放
阿伦特对人的活动方式进行了三种划分,即劳动、工作与行动。首先,劳动是最低级的人类活动,因为它只是为了维持人肉体的生存与繁衍,而劳动所生产的东西也不具有持久性,劳动是一种与外界不相关的隐秘行为,具有“私人性”,因此劳动无非是人的动物性行为,参与劳动的人也是“动物化”的劳动者。再来看工作,工作是包含了经验与技巧在内的,生产出来的是实用性产品,工作使人们结成了某种经济层面上的社会关系,但是工作的本质与劳动一样,仍然是出于对人的自然必然性活动。最后是行动,行动在阿伦特的哲学体系中具有核心地位,也是这三种活动中最高级的活动。阿伦特认为人在行动中展现了自身,行动与言谈使人自由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之中,是人的主体性在公共领域的实现,因此回归到政治生活中才是人自由的实现。所以,在阿伦特看来,劳动、工作、行动构成了人的境况,它们都不可或缺,但是,阿伦特指出,马克思所认为的人通过劳动生成自己,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人自身的解放是自相矛盾的,换言之,人怎么可能通过劳动,摆脱人的自然必然性的规定,实现自身的劳动解放与人的解放呢?我们可以看到,阿伦特与马克思对劳动本质理解的根本性差异导致了不同的理论出路,而这一差异也表现在对人的解放与自由的实现方式的根本分歧。
第一,人存在基础的理解。阿伦特和马克思一样,都承认了现实的人的生存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维持其生命活动本身,这一活动就是劳动。而维持人生命存在,是属于受制于外在必然性的手段,还是内在生命本身的目的,决定了对劳动的根本性理解。在阿伦特看来,劳动与工作一样,都是人的手段性与工具性的活动,是人的动物性活动。马克思认为,人在劳动中生产了自己的生存所需,人不仅在自然意义上得到了生物性的进化,并在劳动中不断发展着自己的主观性与创造性,形成了自己的意识与精神属性,从而摆脱了自然性的动物属性,劳动使人成为了主体性的真正存在,并且,人们逐渐在劳动中不仅建立了生产意义上的经济关系,也建立了社会关系,人成为社会性的存在,而不是孤立的、与世隔绝的“私人领域”。阿伦特只看到了劳动的对象性层面,而没有把人的主体性纳入其中,没有看到人在劳动中自身的对象性,人在创造对象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这也就是马克思之前所指出的,对对象只是客观的理解,而没有当作人的实践。
第二,人的自由何以实现。既然,阿伦特认为的劳动是人的手段性的维持生命的活动,那么人就不能在这种活动中获得自由,她提出了行动的理论。阿伦特认为行动是人的本质,是人的复数形式,人只有通过公共领域中的行动才能显现他的政治本质,实现人自身的自由。行動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言辞,人在言辞中展现自己,最大可能性地发挥自己的个性与自由。阿伦特这里所指的公共领域中的行动,实际就是古希腊公民的政治生活,因此,阿伦特对人自由的实现所预设的方式也就是人的政治解放。而她将劳动看作是与这种政治生活毫不相关的活动,在她自己关于劳动的理论中实际也存在着显然的矛盾。一方面阿伦特认为劳动是私人的;另一方面她又承认“劳动集体”存在,她认为劳动使人整齐划一,从而湮灭了人的个性,限制了人的自由。而阿伦特所发现个体自由的限制问题,不仅发生在阿伦特所生活的20世纪,也发生在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也正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所指出的问题所在。但是,马克思却没有直接地从抽象的角度,否认劳动、否认异化劳动的意义。阿伦特不能看到,正是在劳动作为人的最初也是最根本的实践活动的基础上,形成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进而是社会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形成了人与自然、与社会有机的相互关联。而劳动的异化使种种关系产生了异化,马克思正是通过异化劳动的扬弃,从而建立了和谐的社会关系,才能实现人的自由个性,而不是诉诸政治领域人的言语和行动自由,即阿伦特的自由是人的政治解放,而马克思的自由才是人的解放。
以上,阿伦特认为劳动是人的动物性活动,而真正的自由是人在公共领域通过行动与言辞的显现。但晚年的阿伦特又强调判断对于行动的决定作用,所以,阿伦特论述的自由只是政治的哲学实现。马克思将劳动看作人的本质活动,人通过劳动不断生成着自己,实践并创造着他自己的社会与历史,并只有通过这种力量的不断储蓄,才能突破一定阶段对他发展的束缚,从而实现他真正个性的自由发展。因而,劳动是人类实践最基础也是最根本的活动,通过人类劳动的发展,才能完成生产关系的变革,进而完成社会制度的变革,实现人的真正解放。
(二)以何自由——哈贝马斯的“相互作用”与马克思的劳动
随着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发展,展现了越来越多样化的社会矛盾。马克斯·韦伯根据资本主义社会多方面展现出来的功利化与目的性,提出了“资本主义精神”。韦伯指出,资本主义不仅是社会的经济与政治形态,也是现代性社会中文化与意识的原则,这种资本主义精神驱动着人们通过理性进行功利性的活动,导致了价值的沦丧。这种工具的合理性导致价值的沦丧并引发了思想家们对资本主义社会新的思考。马克思阐述的通过生产劳动领域对社会的发展做出解释,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的革命等实践活动来达到人类解放的目的,是否还具有合理性?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直接影响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产生。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卢卡奇对阶级意识的思考开始,西方马克思主义就顺延了这一思路,即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探索不能局限于对生产劳动领域,而更应侧重意识、文化的领域。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的开创者,哈贝马斯不满足于仅仅通过意识与文化的批判,他认为这种批判的方式没有摆脱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而不能渗透到资本主义现实的生活世界。哈贝马斯生活的时代,是凯恩斯主义盛行的时代。同时,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哈贝马斯认为这两条重要的因素影响了自由资本主义时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发展,因此,马克思通过劳动构建的历史唯物主义与实现人的解放,需要注入新的影响因素,进而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重建。由此,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劳动思想进行批判,并吸收借鉴了韦伯对于理性问题的思考,总结之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提出通过“交往理性”实现理论范式的转变。
哈贝马斯将人的活动主要划分为两种,即劳动与相互作用。在他看来,劳动是受工具理性支配的按照一定的经验与技巧而进行的手段性活动;而相互作用是人们按照约定俗成、普遍认可的规范与符号进行有价值性的交往活动。在此基础上,与社会相对应的,分别是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领域,与劳动一样同样受到工具理性的统治;以及由文化、现实的人与他们的社会所构成的生活世界的领域,这个领域由交往理性的调节。因此,在哈贝马斯看来,只有实现了现实世界中生活世界的合理化,才能形成社会运转的整体合理化,人与社会的发展才能在理解与交流的相互作用中实现。根据哈贝马斯的理解,他认为,马克思混淆了勞动与相互作用的概念,劳动作为工具性的活动只是为了满足人物质生活资料的需要,马克思只是用人的劳动与生产解释人与社会的生产与再生产,但是,他忽略了人与人的相互作用,而用一种工具性的活动涵盖一切,因此马克思通过劳动生产建立的人自身的发展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成是片面的。实际上,哈贝马斯对马克思劳动思想的批判,受到了我们之前所探讨的阿伦特思想的影响。阿伦特把人的自由问题归于行动,最后归于思想的判断,从而将人的自由问题重新乌托邦化了。而哈贝马斯实际也是这样,他认为交往是与劳动不同的领域,劳动只是一种外在目的的工具性行为,而人和社会的发展只有在交往的合理化下才能得以实现。与阿伦特一样,他们都忽视了马克思劳动的本体论维度,将政治生活与人的社会关系看作是与劳动毫无相干的领域。
因此,哈贝马斯将人的发展与历史的构建诉诸交往关系的合理化,认为“相互作用”才是人与人理解与实现自由的基础,而相互作用的合理化主要依赖的就是话语的民主,话语的构成也就是语言。可见,哈贝马斯最后也将人自身的发展问题归向了人的语言而不是劳动。事实上,无论是哈贝马斯,还是阿伦特,他们既不能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思想,也不能真正理解在此基础上的实践内涵。哈贝马斯所强调的,恰恰是马克思劳动本体论所论证的,哈贝马斯所批判的,也恰恰是马克思唯物主义根基的所在。所以,哈贝马斯想凭空地去改变那个“相互作用”而无视这个“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地基所在,只能是空中楼阁,他对“生活世界”的美好向往也只是乌托邦的再回归。而马克思立足的才是现实的生活世界,从现实世界的现实人第一现实的活动出发,实现了人的现实发展,并在此基础上,才是现实人的现实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才是现实人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领域的活动,才是总体与广义上人的实践,因此,实践是包含劳动在内的并作为其基础的人的自为性活动。劳动的辩证发展过程,是人实践活动的核心线索,劳动发展的过程就是人自身不断发展的过程,就是人的历史生成的过程,就是马克思构建劳动本体论的历史唯物主义。
二、问题的根源:马克思劳动思想的实践意义
自古希腊到现代社会以来,作为人的基础性活动的劳动,一直都带有贬义大于褒义的色彩。从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的活动划分为理论、创制与实践,在这里创制也就是我们所指的劳动,劳动就是手段性的活动,它区分的目的在于自身的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且劳动的手段性使得劳动者又是非劳动者的手段。所以,似乎从最初西方实践的起源上,劳动背着“手段性”的不堪,被隔绝在实践的门外。但是,亚里士多德的这一划分是为了匹配当时他所生活的社会结构。在当时,劳动还没有形成巨大的生产力,还是个体的、分散的、手工特殊意义上的劳动。随着劳动的发展,社会产生更替,资本主义的经济学家们透过资本发现了劳动,劳动被看作是价值的尺度,亚当·斯密将劳动上升到劳动的一般,劳动的一般又同时使得劳动者有了一般,劳动者本身也被抽象成了可以交换的商品。至此,劳动成了资本增值的手段,私有制的生产关系下,劳动者又成了非劳动者的手段。正是在这种现实的状况下,马克思将这种劳动称为异化劳动,他没有将整个劳动者阶级看作是工具的、奴隶的、非人的。他将劳动提到了人类实践活动的基础性也是第一性的地位,劳动不再是与实践相去甚远的概念,同样,也正是包含了劳动的实践,实践才有了内在的生成性意义,才是马克思总体性与终极关怀意义上的实践哲学。
第一,劳动是目的内在于自身的实践活动。马克思将劳动提升到实践层面的关键,就是提出了劳动是人的自身生成与发展的目的在内的活动,从而,将亚里士多德的创制与实践有机地融合在了实践哲学范畴之中。在这里,马克思吸收借鉴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将劳动的辩证发展与人自身的辩证发展统一起来。马克思认为,正是通过劳动产生了区别于动物的真正意义上的人。进化论从生物学角度机械地解释人的发展,但是,“进化”却没有使别的动物成为主体性的存在。虽然这种主体性在最初还是黑格尔意义上“自我意识”的某种形式,但不可否认的是,人在劳动中逐渐完善了肢体与头脑等生物属性,并且产生了思维、语言等精神属性,进而在劳动的需求中产生了协作、交流等互相交往的需要,人才是脱离了纯粹自然性的而拥有社会属性的主体性的存在。劳动从一开始就是目的内在于自身的活动,人在劳动中不仅把他的外在当作对象,他同时把他自己当作生产对象。这样,劳动就是人自身的目的,他生命本身的目的,他生命本身的实现。
第二,劳动是主客体统一的现实性的实践活动。人在劳动中生成了自己的主体性,主体性的生成使人不再在原始意义上与自然混沌一体。马克思认为,自由的实现,离不开对必然的认识。因此,人只有在认识了自然,掌握了自然的规律,并能运用这种规律的时候,才能实现自由的可能。劳动是人基础性的实践活动,人在劳动生产中,改造着他的客观,同时,对客观的认识与创造也不断丰富着他的主观,从而使客观不断地符合他主观的需要,为他自身的发展创造条件。并且,人的劳动不仅通过自然创造着他的物质所需,也创造着他的社会。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马克思指出的,人不仅生产着他自身,也生产着他与周围的一切关系。主体与客体,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因此,劳动作为基础性的实践活动,有机地联结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是主客体实现统一的现实的人的活动。
第三,劳动是人的本质实现超越性的实践活动。无论是在实践哲学传统中,亚里士多德对劳动的定义,还是近代的阿伦特、哈贝马斯等哲学家对马克思劳动的批判,其共通点都是把劳动看作是人的动物性的活动,劳动对人本身是限制的活动,更不能论及发展与自由。按照这样的理解,似乎生命本身是毫不重要或者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了,因为作为使生命得以实现的那个劳动根本毫无地位,又或者,这种自由与发展始终只能是一部分人才能享有的,在这种结果下,有的人就是“人”,而有的人只能是“非人”,那么,什么才是“人的自由”呢?实际上,这种自由连一部分人的自由也构成不了,因为任何社会的发展,都要奠定在它生产力的水平之上,奠定在那些被漠视的劳动上,否则,就如我们前文所分析的,阿伦特与哈贝马斯对人的自由寻找都只能是乌托邦的回归。马克思将劳动注入实践的基础上,使得劳动作为人的本质活动既是现实的,也是超越的。现实的人是通过现实的劳动,不断创造着自身与他外在的发展,当发展到异化劳动的社会阶段时,也必然通过劳动去打破私有制的限制,只有劳动生产力的高度发达,使总体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积累达到客观的水平,人才有自由选择他发展的余地,那时,社会才是自由人的联合体,这种自由是一切人的自由,也是真正意义上人的自由。这种自由的实现,是马克思实践哲学终极关怀的维度,也是马克思劳动本体论意义上超越性的体现。
三、问题的深化:马克思用劳动“代替”实践的意义
实际上,如果仅仅执着于对马克思“劳动”概念本身的分析,很容易导致对马克思的劳动思想进行片面式的解读,使劳动与其实践哲学的构建完全隔绝。同样的,也容易导致对实践进行以偏概全的理解。显然的,實践的范围要远远超过认识论所规定的体系,实践的内涵也远远高于认识论的界定。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是,马克思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论证实践呢?为什么最开始就以劳动作为其批判的重点呢?又或者是他自己思想的转变吗?还是说,用劳动来“代替”实践的论述对其实践哲学的构建有什么意义吗?
本文认为在马克思的哲学构建中,劳动在实践中具有基础性与第一性的地位。实践的总体内涵,在现实性、超越性的维度都与劳动作为人的本质活动的意义是不可分割的,即实践的外在范围以劳动为基础,实践的内在原则贯彻在于劳动之中。如此,不仅劳动拥有了实践的意义,实践也内在地含有劳动的特性。以往哲学家们对劳动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人们在劳动中要生产出物质基础资料,本质上是轻视劳动的这种创造与生成的生产特性。但是,这恰恰成了马克思改造实践与建立其自身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的切入点,马克思不仅把劳动归于实践的基础性地位,同样把劳动的这种特性给予了实践,给予了人的本质。这样,马克思从劳动的角度,根本性地说明了实践的一个重要特征:实践不是静态的,而是具有生产性的动态的、生长的特点。我们知道,在劳动基础上人类的实践活动包括了人的社会的、伦理的与政治的多种活动,实践在内涵上也包括伦理的、政治的范畴。如果实践仅仅是一个静态的概念,那么对于伦理的判断就仅仅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德性”,对于政治的标准就是公正,而静态的实践是无法对应现实人的生活的。但是,建立在劳动基础上的具有生成性的、动态的实践,人的伦理活动就不断生成新的价值规范,人的政治活动就不断产生着新的律法形式与政治制度,从而,人的整体实践是动态进行的生成领域,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社会才是生成的、历史性的过程。
那么,是否意味着有生成性的实践就能成为手段性的活动呢?对于劳动的手段性,我们已经在之前的劳动的辩证发展过程与人辩证地发展过程中论述了,劳动是目的内在于人本身的作为人本质生成与实现的活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劳动是实践的。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实践也就是目的内在于自身的活动,也就是说它的结果要以自身为目的。因此,劳动带给实践的这种生成性,不但没有阻碍实践在价值上成为目的,它自身带给自己的这种生成性,恰恰从结果上印证了它的目的。这样,人不仅在本质上占有他自由自觉的目的,同时在结果上实现他自由自觉的本质。
然而,受制于自然必然的那个工具性、手段性的人的活动又该如何解释呢。实际上,这个工具性与手段性在马克思异化劳动的扬弃中就已经一并消除了,即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那个手段性就已经在解决自然必然性的过程中随之消除了。当人的劳动生产力高度发达,物质资料极大丰富,使得劳动不再作为与劳动者对抗的东西,劳动者不再作为非劳动者的手段,而资本家也不再作为资本的手段,那时候,劳动才克服了其自身的异化,人实现了其真正意义上自由自觉的活动,实现人从“必然”向“自由”的飞跃。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劳动生产力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人的理论活动同样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在亚里士多德的划分中,理论是俯视创制与实践的。但是,在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体系中,从劳动本身与人的意识、思维进而是理论、文化的生成角度,劳动作为人实践的基础性活动,理论的生成过程是一直伴随着人的实践产生的,或者说,现实的实践才是理论的土壤。无论是阿伦特所说的行动中的言语与思考判断,还是哈贝马斯所说的交往中的言辞,都是以现实的实践生活为土壤的,这也在一个层面证明了理论来自于实践,并服务于实践的。因此,马克思将理论看作实践的一个部分,并不是对亚里士多德以来对于理论活动地位的降低,而恰恰是赋予了理论本身必要的实践意义,在这个基础上的理论,理论虽然是对绝对真理的追求,但它是反映并作用于可变的、发展的、动态的人的生成与发展的历史。具体看来,这种作用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自然科学理论对劳动生产力的提升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劳动作为人“自由自觉”本质活动,实际上本身就表明了人在劳动中既是主体意识性的活动,又是有知性的活动;另一方面人文科学理论对社会转型的指导作用,主要体现在对马克思主义科学的革命理论的作用。然而,随着劳动生产力的提高与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这种各自侧重的分界也会取消,也就是马克思指出的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关系——“这将是一门科学”。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将劳动看作是人本质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人劳动的发展就是人自身的自由全面的发展,因此,劳动作为人的本质是一种“善”的实践活动,劳动是人目的内在于自身的并使其结果统一于自身的基础性也是第一性的实践活动,人在劳动中产生了自身,并产生了意识、思维、语言、文化等其他精神属性与社会属性,在此基础上是人的多方面的实践活动。并且,劳动纳入到实践中,使实践的生成性与超越性得以更好地展现,实践本身对应是动态的、可变的、不断生成的人的历史,伦理活动的道德标准要对应社会的发展变化,政治活动的律法形式与制度也是动态的、发展的。理论本身也服务于人的实践活动,而劳动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的变革最终也会消弭理论自身的分界。这样,马克思将劳动看作是人自身发展的本质与基础上,整合了亚里士多德对创制、理论、实践的分界,不仅赋予了劳动以实践的本真内涵,并且将三者统一在实践的范畴之中,使得人类的实践活动整体目的内在于其自身自由与全面发展的实现。
并且,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将劳动的发展看作是人自身的发展,异化劳动的扬弃即劳动的解放,实际上是全人类真正的自由与解放,从而,马克思完成了对传统实践哲学的改造与超越,构建了其实践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在亚里士多德开创的实践传统中,劳动作为手段性的工具活动,是非人的奴隶行为,然而,这里其实存在着一个明显被忽视的问题,即劳动者阶级本身的归属问题。无论是在亚里士多德,还是后来我们论述的,阿伦特将劳动看作是动物性的活动,人的自由与解放的实现要通过公共领域中的行动。似乎人本真的存在样态,或者说,人的自由问题,从“人”本身而言是与作为劳动主体的劳动者阶级毫无关联的,而劳动者作为现实社会中“人”被显然排除在整体的人之外,排除在了那些从事政治活动的“人”与伦理道德活动的“人”之外。如果基于这个前提的人的自由问题得以解决,那么显然是一种精英主义的幻想了。而马克思从劳动出发,从最被贬低的人的活动——劳动出发,论述的主体才是包含着劳动者阶级真正的人的主体,进而论述自由才是全体人类的自由与解放,这样,实践就有了人实现自身的本质内涵。另一方面包含劳动者阶级的人的解放,才是现实社会意义上人的解放,从劳动出发所论述人的解放才是人的彻底解放,是超出了例如阿伦特与哈贝马斯乌托邦式设想的政治解放的社会解放。
综上,马克思用劳动“代替”实践的意义,其一,是对实践本身而言的整合,通过劳动将人类的各种活动包括理论与劳动整合到实践之中;其二,將劳动者阶级提升到全体人类自由与解放的主体关键地位中,是对传统实践哲学的改造与超越;其三,通过劳动与人的发展,论述人的本质与自由的实现,是超越了政治解放的社会解放,是人类的彻底解放,也是马克思构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因此,从劳动理解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才是全面的与本真的,才是能回应现代理论对于劳动的贬低与实践片面化的批判,反之,从实践哲学的角度理解劳动才会把握劳动真正内涵与作用,对于当代社会如何处理劳动与人自身生存及幸福的现实关系、发展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关系、技术与人类发展的对应关系都具有了重要的意义。这也是作为改变世界的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的意义与使命所在,也值得我们为其做出更深刻的研究与解读。
[参 考 文 献]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8.
[2]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M].郭官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3]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M].李黎,等,译.北京:学林出版社,1999.
[4]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曹卫东,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4.
[5] [美]汉娜·阿伦特.人的条件[M].竺乾威,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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