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冰滢
新来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石上》。
我咬着笔杆,对着空白的作文纸发了很久的呆,叹了口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遍“石上”,大的一行居中,小的一行靠右。然后,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再也挤不出更多的东西。
还好,在最终拍案而起之前,我总算是写了几个字:
“石上是我。”
巧了,我的名字就叫“石上”。而且,我非常讨厌这个名字。
我的爸爸姓石,妈妈姓尚,他们早就想好了要给孩子起名叫“石尚”。可是,他们一定是为了偷懒,想也不想就把“尚”改成了同音字“上”,草率地算作了我的名字。
可“石上”也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一块灰色的、笨重的、高大的、满是裂缝的大石头,上面站着一个在风中抽泣的我?想想就可笑。
到今天——我的生日,我已经抗议这个名字整整十五年了,抗议越积越重,只能憋在心里,弄得我总是在为这个名字生气。每一次在作业本上写下名字的时候,每一次被代课的老师误当成男孩子的时候,每一次看见石头的时候……甚至到今年,妈妈提前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封面上画着石头的笔记本时,我就悲哀地明白委屈无处倾诉,只好悄悄把本子丢在一边,不再看第二眼。
更让我尴尬的是新来的语文老师。事实上直到前天她写下那个作文题目之前,我还非常喜欢她。她不是很惊艳的那种好看,但是很耐看。我特别喜欢看她笑,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明眸皓齿,梨涡浅浅,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而且,她的普通话很标准,板书也写得秀气飘逸……
但是就是这么巧,当她用秀气的字体在黑板上写完“石上”,转过身来对我们微笑,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出这个题目时,我正好在开小差。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吓得一惊,“噌”地一下跳了起来。
教室里,一秒的沉寂,然后是哄堂大笑。那一刻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浑身热血上涌,我羞得险些晕倒,感到自己脸红得像要发烧。老师好像在笑声中明白过来,也含笑看着我。
放学后,我有意慢慢收拾书包,等同学们都走了才准备起身离开。可是老师居然来找我了,我不知哪来的胆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起立,只是抿着嘴唇低下头。可她没有训斥我,反而弯下腰来,俯在我耳边轻轻说:“石上,对不起呀。”我暗自诧异,我记得她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教学楼上,可她竟然为了向我说一句“对不起”特地过来一趟?况且,那并不是她的错啊!
我站起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课堂上的闹剧,一会儿是老师的轻声道歉,一会儿是一块灰暗不起眼儿的石头,一会儿是石上站着的哭泣的我……最后,我终于做出了决定:去找老师求助,问一问这篇作文到底应该怎么写!
仿佛知道我的来意一般,我一到老师的办公室,她就冲我点点头,然后招呼我坐下。她温柔的目光直视着我,却仿佛有超乎寻常的洞察力,能一眼看穿我的内心深处。“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吧?”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喜欢,所以想了很久,总是无从下笔。”“那么,就出去走走。”她笑了,語气里却是非同寻常地坚定:“去南郊的石溪公园,那里的风景一定会给你启发的。”她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我相信你会自己找到答案。”
石溪公园不大,也没什么名胜,但位置很好找,毕竟它靠着我们小城里有名的产科医院。我在医院门前的公交站下了车,走进绿树环抱的公园,看见一条小溪,就慢慢沿着小溪走。溪床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在澄澈的水流下清晰可见。有石,有溪,所以就起名叫“石溪公园”吧?真是和我的名字起得一样草率。我叹了口气。
走着走着,我看见一条小溪从石涧中流出。花、树、云、天,明亮的色彩倒映在溪水里,明朗了我的视线。溪水流淌过石涧,由于落差而形成了微小的瀑布,原本微不可闻的水声在这里汇聚起来。我在涧边找了一块草地坐下,将背包放在一边,望着溪水入神。鸟儿啁啾,风静静地拂过,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气息,捎来远方树林中的低声蝉鸣,算作盛夏乐章的前奏。清澈的水拍打在石上又飞旋过石涧落下,溅起小小的水花。周遭没有人语,只有自然的声响和我的心跳。
我望着眼前的风景,掏出背包里妈妈送我的笔记本想要写生,想要打开封面的手却停住了——之前没有仔细看过,封面上棱角分明的石头周围,竟然还有一弯浅水萦绕。我揉了揉眼睛,是的,封面上的石头周遭的确有一条浅溪,有的水珠还落在石上,溅起了皇冠样的小小光芒,简直像极了眼前的景色,美好得让我移不开眼。我抚着封面,灵感大发,摊开本子写起来:“石上是我,哭泣的我。但石上也可以不是哭泣的我,而是歌唱的溪……”
写累了,我把本子小心地合上,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准备离开,却在瞟到溪水的时候玩性大发——索性脱了鞋,卷起裤脚,走进小溪里踩水玩!溪水清清凉凉,脚下的鹅卵石不光滑也不平整,踩在上面却能感受到溪水的冲刷与打磨留下的痕迹,感受到岁月的洗礼。我惊讶地发现浅溪中还有小鱼,背脊黑黑的,肚子却是白的,偶尔在水面跃起又落下,白白的肚皮就像小小的浪花。阳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在石上,像静谧无声的剪影。我蹲下身想看鱼,却发现石上还有细细的水草,在水中婀娜地摆动……我伸手想去捉鱼,追着鱼跑着,一不留神跌倒在溪水里,坐在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那是一块黑褐色的大石头,有着水冲刷出的深深纹理。它没有移动,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承载着我的重量,好像它已经这样保持了很多很多年。
我摸着身下的石头,坐在石上,坐在水中,愣了很久,然后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我想,我知道那篇作文该怎么写了。
“……歌唱的溪在石上流过,石上有着小小的鱼影,有着摇曳的藻荇。我跌坐在石上,哈哈大笑,于是石上不再是哭泣的我,而是笑着的我,一个全新的我……”
老师好听的声音在一片掌声中停下,我红着脸抬起头,目光刚好与老师赞赏的目光交会。“我觉得这篇作文是我们班最好的!”老师看着我,微笑着开口。“石上写的《石上》,就像绕口令一样!”“她这篇作文写得真好!”“石上,你是大作家呀!”同学们嘁嘁喳喳地讨论着,不时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开心极了。
笔记本发下来了,我小心地打开。在纸页的最后一行有着老师娟秀的字迹,却好像与作文没什么关系:“传说以前石溪公园只有石,但是水仙子发现了那里潜藏的美,于是派遣一条小溪从海洋迢迢赶来,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我相信溪水奔流而过石上的那一刻,心中一定是无限欢愉。”
真像一首诗!字里行间,我仿佛看见老师含笑的眼,听见老师悦耳的普通话,终于恍然。我笑了,刚准备合起本子,却无意中发现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你真幸福!”这是从何说起?我疑惑着将视线从纸条上移到本子上,看到妈妈熟悉的字体,惊得张大了嘴。
“亲爱的石上,恭喜你十五岁了!爸爸妈妈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次我们想要解释你也不听。今天,就让我们趁这个机会说两句。
“如果你是男孩,我们真的会叫你‘石尚,正好是爸爸妈妈的姓,也寓意着我们希望你崇尚像石头一样坚强的品格。但你这个淘气鬼,偏偏是女孩子,弄得我们很为难。
“那天爸爸妈妈一边纠结着要起什么名字,一边抱着你出去散步,走到了医院附近的石溪公园——当然你肯定不记得,因为后来你也没有再去过。但我们以后一定带你去的,因为我们觉得那里很美,而且你的名字就是在那里取的。
“你周岁了,爸爸妈妈抱着你,一起坐在溪边的草地上。微风拂在你红扑扑的小脸上,爸爸把你的小手放进清凉的溪水里,你那么开心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传开去。你一直在好奇地看着溪,想往溪里跨。我们以为你想看鱼,就扶着你站到了溪中间的一块刚刚高出水面的大石上。结果,你蹲下来捡了一块小鹅卵石,紧紧握在手里,然后站起来对我们笑了。那个笑容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所以我们立刻就决定了,叫你‘石上。
“你曾经是那么喜欢石头,也许你觉得石上的水草很美,或者蝌蚪很可爱,或者溪水很温柔,我们笑你傻,又在心里感激多亏如此,我们才给你起了这个好名字。你想想,溪里的石上会有这些,而森林里的石上会有蚂蚁搬家,海洋里的石上会有海鸥停歇,高山上的石上会有岩松屹立……石上,承载着多少美妙又磅礴的可能啊!
“石上,在你握着石头对我们笑的时候,在我们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你知道我们脑海中是什么样的画面吗?一块高大的黑黑的石头,上面坐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她笑着,然后很勇敢地迎着风站起来,目视远方。爸爸妈妈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女孩子,永远有无限可能,有站在石上正视前方的勇气,也有在风中微笑的自信与美好。”
…………
我泪水盈眶,却在泪水中绽出一个微笑。真是拗口啊,就像写出了《石上》的石上一样。
但是,天知道我多么喜欢这样的绕口令!
上语文课的时候,我不再开小差,而是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师,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粉笔字,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在写名字的时候,我会仔细地、一笔一画地写;在代课老师点我回答问题,以为我是男孩子的时候,我不再脸红,而是自信地给出漂亮的答案;在看见路边石头的时候,我会向它友好地笑笑,觉得它一定是在期待我的到来……
不久,妈妈的生日到了。那一天我穿了红裙,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着公交车,去看我出生的那家医院,然后我们牵着手,在石溪公园漫步。溪水依然不紧不慢地流过石上,好像温柔的抚摩,好像低声的呢喃,好像老师的嘱咐,好像父母掌心传来的温暖。我不由得想起老师那首美妙的诗,心中一暖,紧紧地握了一下父母的手,我看见阳光中他们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晶莹闪烁。
那天,我提早买了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在上面画了石溪公园的景色,又把我写的那篇《石上》撕下來小心地夹进去。晚上,我悄悄把它压在妈妈的枕下,愉快地哼着小曲进入梦乡。
梦里,风卷起庭前落花,树影婆娑,月色朦胧。我仰望头顶的夜空,星星一闪一闪,似乎连成了石的形状,原来石上还可以有天空,有辽远的宇宙。我拿着《石上》朗读,念到那页结尾的评语时,笑着给了爸妈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告诉他们,其实翻了页之后还有一行字,老师没有看见。
好在,那本来就是我写给自己看的——
“现在,我喜欢石上这个名字,非常非常喜欢!”(作者系江苏省镇江中学学生)(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