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书
摘 要: 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曾被看作是哲学基本问题,黑格尔之前的近代哲学已经在不同路径上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但它们都没能真正确立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黑格尔哲学继承了这一学术任务,通过认识客观思想、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实现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并宣告了这一问题在近代哲学路径上的终结。黑格尔的方法也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以“实践”这一中介形式实现了思有同一。近代哲学以来的解决思有同一问题的不同路径,反映了不同哲学体系的视阈转换。
关键词: 思维;存在;同一性;客观思想;绝对精神
一直以来,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就是西方哲学的重要问题,这种重要性在近代哲学中尤为突出,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下文简称《终结》)把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称为哲学基本问题,并指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1]。在国内,因为马恩经典作家曾对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做出过诸多论述,该问题一直就是热门话题,但遗憾的是,在“哲学基本问题”语境中,很多讨论并未深入到西方哲学史内部,也未能对黑格尔的重要地位给予足够重视,甚至还把黑格尔的观点混同于部分经典作家的观点。为此,我们有必要立足于整个近代哲学,深入讨论黑格尔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观点,在此基础上来讨论黑格尔“思有同一”的意义与局限,并回答马恩在这个问题上的理论地位,揭示出思有同一问题所反映的哲学视阈。
一、黑格尔对近代思有同一的扬弃
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是近代哲学的中心论题,近代哲学家们在这个问题上做了大量探索,但在黑格尔看来,这些探索与努力并不成功,也未能真正实现思有同一,思维与存在仍然分属不同领域。黑格尔按照“思想对待客观性”的态度把近代哲学分为形而上学、经验主义和直接知识三种类型,并对它们做出扬弃取舍。
1.形而上学
对待思有同一问题的第一种态度是近代唯理论哲学。唯理论哲学认为事物存在的根据在于理念或天赋观念,因而认为思想和存在是可以同一的,黑格尔称之为旧形而上学。在黑格尔看来,这种形而上学的态度是有问题的。首先,“它还没有意识到思想自身所包含的矛盾和思想自身与信仰的对立,却相信,只靠反思作用即可认识真理,即可使客体的真实性质呈现在意识前面。”[2]这种方法没有认识到事物的矛盾,却相信靠反思即可认识真理,其认识的最终只是抽象孤立的思想概念,而不是事物真正的规定性。其次,这种旧形而上学的抽象理智依然是一种有限的思维,“但真理本身是无限的,它是不能用有限的范畴所能表达并带进意识的”[3],以有限的思维来表述绝对与无限也是注定不能成功的,无限需要在其限制过程中扬弃有限。
对于唯理论以思想把握外在的立场,黑格尔接受并继承下来,黑格尔也坚持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思,但是,黑格尔认为“思”必须要有具体内容,要在展开自身过程中获得具体的规定性,唯理论的“思”不能对“有”做出规定,没有规定的东西等于无。由此而论,唯理论的思有同一其实相当于黑格尔三段式中第一环节,是个“潜在的系统”,是黑格尔所说的知性形式,只是它并未深入于事物自身,也没有展开自身以获得具体的规定性。
2.经验主义
对待思有同一问题的第二种态度是经验主义。经验主义不承认独立的理念,它主张的思有同一是让“思”认识并反映“有”。黑格尔把康德的批判哲学也放到了经验主义类型之中,并把批判哲学看作经验主义的最高代表。但是,康德的认识论把世界分为“现象界”和“物自体”,认为人的认识只在“现象界”即经验的领域内有效,“物自体”最终是不可知的,“思”永远只能在经验范围内,而不能达到经验背后那个更高的东西,既然“物自体”不能被认识,“思”和现象背后的“有”之间就产生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在黑格尔看来,在“思”之外不存在未被把握的“有”,康德哲学的“思”无法触及“有”,这种“思”与“有”的隔绝是黑格尔所不能接受的。
在认识论问题上,经验论的基本逻辑是“思”去认识“有”,“思”不断地向“有”无限接近,但因其预设了主体和客体,主体去认识客体就必须要克服主客观之间的鸿沟,而这鸿沟经康德之后已被证明是不可逾越的。为此,黑格尔提出了客观思想,客观思想是真理所在,客观思想便是“绝对精神”,这样,就可以把认识客观世界变成了认识客观思想,因而无需跨越主客二分的鸿沟也能实现思有同一了。
3.直接知识
对待思有同一问题的第三种态度是诉诸直观,追求所谓的“直接知识”。这种方法认为,对思有同一的把握和认识既不需要推理,也不需要经验,而是通过理智的直观来把握。这种态度的代表是雅可比与谢林的同一哲学。这种哲学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凭借有限、借助中介的认识过程,只能认识有限的事物,而不能把握最高的真理;最高的真理不需要任何中介,而只能靠直观去把握;因而,最高的真理、真正的思有同一是一种直接知识,它只能靠直接置身其中才能把握。黑格尔认为,这种观点揭示了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局限,但它只是武断地宣称能够把握思有同一,实际上它照样不能实现主客观的统一,在直接知识中,个人直接的體验是主观的、个别的甚至是神秘的,认识活动中没有哲学所要求的普遍性和客观性,“我们的问题关键,本在于不让最好的东西继续隐藏在内部,而要让它从这种矿井里被运送到地面上显露于日光之下”[4]。直接知识、内心感知并不具备哲学所要求的严格的方法,它缺少范畴的推演过程与矛盾的发展过程,直接知识不但不能认识绝对,甚至走到认识的反面,走向了神秘主义。
严格说来,直接知识所追求的主观与客观的直接同一,只是个别人对真理的神秘体验,根本算不上是哲学思考的方法。哲学的思考需要严谨的推理,不能不经推理就直接占有真理。在批判直接知识的基础上,黑格尔进一步认识到,直接性和中介性之间并不对立,中介性(即间接性)是哲学认识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为此,黑格尔的思有同一在很大程度上还借助了间接性,借助了一种新的“中介形式”。
按照黑格尔对哲学史的理解,全部哲学史这样就成了一个战场,“在这里面,每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并且埋葬了另一个”[5],在哲学发展的过程中,一个体系被另一个体系所消灭,较早的哲学被后来的哲学所击垮,但同时被吸收进了新的哲学,变成新哲学的一个环节,黑格尔对上述三种态度的扬弃正生动说明了这一点。黑格尔批判唯理论武断地认为主观思想和客观具有同质性,但并不否定世界的本质在于思维;批判经验主义的主客二分前提下最终会带来物自体不可知,因而把认识外在事物改变为认识客观思想;批判直接知识,进而提出认识的中介。这样一来,黑格尔对近代哲学历史上的三种态度的批判已经为他解决思有同一问题做好了理论准备。
二、黑格尔思有同一的内涵
1.黑格尔“中介形式”的思有同一
黑格尔批判并继承了以往哲学对待思有同一的三种态度,建构了自己哲学体系内的思有同一。黑格尔的思有同一体系离不开“客观思想”这一中介形式,客观思想使得“思”和“有”具有了同质性,对客观的认识变成了对“客观思想”的把握。同时,精神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在自身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展现自身,在其发展过程中,个体的主观性也得以扬弃而获得了客观性,从而得以实现思有同一。这两个方面对于理解黑格尔的思有同一都很必要。
一方面,思维认识客观思想。思维不等于客观思想,如果说思维尚属传统认识论中讨论的主观思维,那么客观思想则接近于传统认识论中的客观,“黑格尔所谓的‘客观思想,是一种独立于人的思想之外而又体现于自然和人的思想之中的思想或概念”[6]。但是,客观思想并不等于传统认识论中的客观,因为客观思想自身就是理念。可以说,在认识过程中,思维是个人的思维,但客观思想不是单个人的思想,甚至也不是所有人的思想之和,“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自身(an sich),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客观与主观乃是人人习用的流行的方便的名词”[7],思想与事物之间并不存在隔阂,认识就是扬弃主观性把握客观性。同时,“理念本身不可理解为任何某物的理念,同样,概念也不可单纯理解为特定的概念”[8],它们本身是具有客观性的。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内,关键在于思维与客观思想本质上都属于“思”,二者具有同质性,这样以思维去认识客观思想才能够成功,(思有)同质性是同一的前提。而且,黑格尔主张事物的本质是思,在思维和存在的同一中,是思维统摄了存在,思想才是事物的本质,“客观性好象只是一个外壳,这里面却隐藏着概念”[9]。没有独立于“思”之外的存在,所谓的存在只有符合思想时它才具有现实性,在思维统摄存在的问题上,黑格尔认同近代唯理论的关于世界的本质在于思的观点。
另一方面,思有同一的过程是双重扬弃的动态过程。在黑格尔思有同一中, 理念要外化实现自身,获得规定性;思维要扬弃主观性获得客观性,二者是同一个过程。思想不是静止不动的,它自身会展现自己实现外化,“思维、概念必然地不会停留在主观性里,而是要扬弃它的主观性并表示自身为客观的东西”[10]。同时,在这个过程之中,个体的思维最终扬弃了主观性,获得客观性。“这些范畴和范畴的总体(即逻辑的理念)并不是停滞不动,而是要向前进展到自然和精神的真实领域去的,但这种进展却不可认为是逻辑的理念借此从外面获得一种异己的内容,而应是逻辑理念出于自身的主动,进一步规定并展开其自身为自然和精神。”[11]思维在存在中实现自己,事物发展的过程就是存在不断实现自身理念的一个过程,“一切现实的事物,只要它们是真的,也就是理念。而且一切现实事物之所以具有真理性,都只是通过理念并依据理念的力量”[12]。在这过程中,“对主观理念来说,客观性就是那直接出现在面前的世界……理念深信它能实现这个客观世界和它自身之间的同一性。——理性出现在世界上,具有绝对信心去建立主观性和客观世界的同一,并能够提高这种确信使成为真理。”[13]因此,在黑格尔的认识论中,认识活动不再是主客二分前提下主体的静态观察,也不再停留于形而上学阶段的抽象主观性上面,而是有了具体的内容和规定。在认识过程中,思维要不断地扬弃自身的主观性,获得客观性,使得主观思维能够认识客观思想,这种认识是和事物自身的运动发展联系在一起的。
总体而言,黑格尔的中介形式对于黑格尔的思有同一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客观思想的中介保证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思和有在思想的维度上是可以统一的,这是思有同一的基本前提,通过思有的同质性,黑格尔让整个观念论传统所坚持的以思把握有得以成立。另一方面,黑格尔的思有同一又与近代哲学拉开了距离,黑格尔思有同一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真理是一个展开的过程,思和有都在不断发展中规定自己、实现自身。而且,黑格尔还部分恢复了目的论思想,提出了潜在与现实,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就曾多次指出,一颗种子并不必然成为大树,但大樹是包含在种子之中的。同样道理,“现实之所以就是关于此现实的概念,只因为直接性的东西,作为目的其本身就包含着‘自身(das Selbst)或纯粹的现实”[14],潜在悬设的目的,事物的发展需要把潜在实现出来,在此过程中自己建立自己,实现了悬设的目的。正是通过这两方面的工作,黑格尔最终在唯理论的立场上,通过确认思有的同质性,通过思有过程的运动性,真正实现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
2.黑格尔思有同一的缺陷
总体上,黑格尔通过客观思想这一中介形式实现了思有同一。但是,这种思有同一与传统认识论的思有同一内涵并不一致,它只是在哲学体系内的思有同一。近代哲学主要在认识科学的立场上关注主体如何认知外界对象,人们的认识如何具有真理性。黑格尔的思有同一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甚至是以客观思想避免了对上述问题的回答,在黑格尔那里,“认识过程就不单纯认识外在的事物自身的过程,而成为了思想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了”[15]。
黑格尔的思有同一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展开,在展开过程中获得具体的规定性,精神吸收了具体规定性使之成为自身的一个环节,随后继续发展,再次成为一个整体,这个思辨的过程并不能与近代认识论所迫切关注的如何认知外部自然建立一种最密切的联系。近代认识论关注的是近代认知科学问题,正如培根在《新工具》序言中所言,“有一种培养知识的方法,另有一种发明知识的方法”[16],近代哲学追求的是知识层面上对外认识具体事物,拓展知识的范围。黑格尔哲学虽然也力图为近代科学认知提供保障,但已偏离了认知科学原本所关心的认知过程,偏离了近代自然科学中主体认识与改造自然的主题,其思有同一并不是认知活动过程当中的同一,而是思想自身的同一。恩格斯对近代认识论的评价同样说明了这个问题,恩格斯说,“推动哲学家前进的,绝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推动他们前进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工业的强大而日益迅猛的进步”[17]。言下之意是,如果我们还把认识论问题看作是一个认知科学问题,那将感到失望,因为这一问题在自然科学之外并没有取得根本性进展。
三、黑格尔思有同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奠基意义
1.黑格尔思有同一的理论意义
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是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也是黑格尔哲学的重要闪光点,“思辨哲学最明显的特征是主体和客体的重新统一”[18]。在黑格尔的解决过程中,客观思想即绝对精神是黑格尔哲学的基本概念,通过这一基本概念并由此出发,黑格尔建立了他的整个哲学体系。因此,思有同一问题不仅对于黑格尔哲学体系,对于整个近代哲学都有巨大的理论意义,特别是在近代哲学中,其意义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它确立了思的地位,肯定了思维对存在的构造功能。这是近代唯理论哲学的基本立场,在这个立场上,黑格尔穷尽了近代哲学主客二分前提下的对思有同一问题的所有解决方案。黑格尔哲学在探索思有同一的过程中始终坚持理性主义的立场,集中批判直观知识的神秘主义色彩,批判经验论对思维的轻视,坚持认为精神才是世界的本质,是近代哲学理性精神的最高发展阶段。
其次,同样重要的是,它宣告了主客二分认识论的终结。黑格尔哲学说明了这一点:在主客二分前提下的主体对客体的认知过程中,思维与存在的完全同一是无法实现的。对这一个问题的探讨已经走到了尽头,既有的思有同一模式都被黑格尔纳入他所批判的思维对存在的三种态度之中,黑格尔对这三种态度的弊端做了清楚的分析。在黑格尔之后,继续试图以主客二分的方法来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都将注定失败。在思有同一问题上,要想取得进步,必须转换视阈,视阈的转换也必将带来提问方式的转换,思有同一问题不应再在主体认识客体的框架内提出。
2.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启发
近代哲学依循主客二分,以主体来认识客体,无法实现“思”与“有”的真正同一。黑格尔的思有同一看到了近代哲学的问题,改变了思路,以客观思想来同一思维与对象。黑格尔的这一改变对马克思回应思有同一问题、构思新哲学具有重要启发。
首先,从黑格尔开始,认识论已经不再局限于传统的主客二分,而是宣告了主客二分认识论的“终结”,黑格尔也好,后来的马克思也好,都不会再走这条旧形而上学之路。其次,也是更为根本的,在黑格尔的思有同一中,黑格尔关注的重点是客观思想这一“中介”发挥的关键作用,这个中介既是思想的对象,又是思想,它维系了思有的同一。一方面,客观思想的本质是思想,可以确保思维与存在的同质性;另一方面,客观思想具有“客观性”,其客观性可以确保真理的客观性。如果没有这个具有思维性的中介,思想与存在还将处于抽象的二元对立之中。黑格尔的“中介”思想启发了马克思,马克思要想真正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确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必须跳出传统二元对立的认识框架,跳出“旁观者的认识论”,借助新的中介实现两者的统一。
3.马克思的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维与存在关系也是一个重要的学术话题,很多学者注意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曾认真回应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但他们关注的角度多是恩格斯提出的“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认为马克思哲学依然是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反映论。实际上,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就已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覿ndliche]真理性, 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 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19]就此而论,马克思的思维与存在关系并不属于《终结》意义上的反映论模式。要理解马克思是如何处理思维与存在关系的,当首先找出马克思的“中介”。
实践就是马克思论述思维与存在关系的中介。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来说,一方面,对象来自实践,外在对象来自实践的构造,它不是抽象的认知对象,而是实践对象。认识外在对象就是认识人们实践所构造的对象,这个对象的非外在性保证了对象的可认识性的,这一点,正如黑格尔的思有同质性一样,它是思有同一的基本前提。在此意义上,实践对于认知具有构成性意义。另一方面,实践本身也是人们接受、感知外在世界的方式,人们不是抽象地接受“外物的刺激”,而是通过实践去“认识”外在事物;实践就是认识活动,思维从属于实践。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存在来自于实践,实践就是认知,思维与存在都以实践为中介,以此思维与实践本身得到了统一,马克思通过这种方式回答了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马克思也不再强调传统哲学主客二分基础上的认识论,而是以实践作为人类的中心活动,在实践活动之外,没有抽象的主体,同样也不存在实践对象之外的客观。这样,马克思就把哲学基本问题这个抽象的、旧哲学的命题变成了人们改造世界的实践能力问题,把哲学的认知主题转化为实践主题,这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主客体同一、思维与存在的同一。
不仅如此,实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还具有本体论意义,甚至可以说,本体论意义才是马克思实践的最终意义。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已经不同于近代认识论哲学思有關系问题,它不关心抽象的认识论问题,马克思不止一次指出,实践是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无论是认识活动,还是世界本身,甚至包括人本身,它们都是感性对象性的;在他那里,人从来不是抽象的认识主体,从来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实践的主体。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生产活动对于人的存在具有无可辩驳的本原性与奠基性意义。而一旦把人的存在放在生产活动的基础上加以考察, 把人的生存问题当作人的现实生活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来研究,那么,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是首先应当加以关注的根本之点。”[20]人类的实践活动也即从事社会生产的活动是认识的真正基础,人的本质也是在社会生产中才能体现出来,它们都不是抽象的。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黑格尔以客观思想为中介,绕开了传统的二元抽象对立,已经终结了近代哲学的反映论模式的认识论问题,终结了近代哲学的“哲学基本问题”。黑格尔寻求中介的方式启发了马克思,马克思以实践为中介,首先对思维与存在关系作出回答,认为二者根本上统一于实践;而且,马克思在黑格尔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以实践为中介,对实践所发挥的本体论意义做出充分论述,最终,实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获得了本体论意义。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说,马克思的论证开启了一个新的路径,它同样具有哲学革命意义。恩格斯的《终结》虽然也着重讨论近代思有同一问题的发展,坚持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认为那些反对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思想便是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但他构建思有同一的方式是近代哲学的,他“认同黑格尔关于思维与存在的同质性的观点,并主张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探讨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21]。恩格斯还重点讨论当时自然科学所取得的三大发现,试图依靠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来确认思有同一。实际上,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中介形式的思有同一才真正具有哲学革命意义,这个革命意义远超于所谓的三大发现进行的确证,确证所依据的路线根本上还是旧哲学的主客二分路线。时过境迁,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后,继续以近代哲学的路径去实现思有同一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主客二分的方式根本上属于旧唯物主义,而无论是黑格尔的客观思想,还是马克思的实践,根本上已经超越了主客二分的方法,他们都通过新的中介形式超越了原有的框架并在事实上宣告了旧思有同一问题的终结。
四、思有同一问题背后的视阈转换
近代哲学、黑格尔、马克思对待思有同一问题的态度既有共性,也存在根本差别。如果我们对近代哲学认识论作进一步考察的话,不难发现,很大程度上是哲学体系的视阈决定认识论,决定其对思有同一问题的论述。传统的認识论关注点在于认识活动的过程,认识论问题与认知科学、与人类对外界自然的探索联系在一起,它的任务是拓展外部知识,为现代科学奠基,它自然会以主客二分为前提,预设主体与客体的区分,以主观认识客观。黑格尔的理论兴趣不在于认知科学而在于揭示时代,因为“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22],因此,黑格尔的转变就在于他把认识外界对象的过程变成了事物自身理念发展的过程,认识活动的重点在于从理念自身发展运动过程中发现矛盾,认识其本质属性,揭示时代特征。
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思有同一并不满意,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的思有同一根本上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这个思有虽然相对于近代哲学具有了不起的深刻性,但是它也具有内在的局限性,客观精神可以解释世界,却不能改变世界;它可以把世间万物纳入无所不包的体系之中,但是这个体系产生不了“物质的力量”。而改变世界的物质力量才是马克思最为关注的,因为时代的任务与主题已经发生改变了,黑格尔的主要任务在于对正在发生的启蒙以及启蒙的后果做出深刻说明,根本而言,黑格尔的任务是形而上学的。而马克思主义哲学面临着更为紧迫的时代任务,这些时代任务都是黑格尔哲学无法回应的。一方面,马克思面临着所谓“物质利益难题”的困扰,他需要从社会经济关系中去重新认识各种观念,思想本身不是独立的,“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23]。马克思需要抛开抽象观念,认识具体的感性的活动。另一方面,马克思看到了社会经济活动中人类最重要也最基本的活动形式是劳动,也就是实践,而不是认知科学,他看到现代工业特别是其中的工人的劳动对人以及社会的彻底改造作用,他需要赋予人类的实践活动以更高的、本体论意义的地位。这就使得他离开近代哲学二元对立、离开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而是从社会实践中去考察认识活动和思想意识,并且赋予人类这一最基本活动——实践以意义,“全部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24]。马克思的哲学既要认识世界,更要改造世界,他的哲学体系关注点也不再是孤立的认知科学,这才有了他的实践转向,这正是实践对传统认识论的颠覆意义。
现代西方哲学发展过程也说明了这一点,思有同一问题的提出方式与解决方式,最终服从于不同的哲学体系所面临与解决的问题,服从于该哲学体系的视阈。某种意义上说,现代西方哲学都在从事着“后黑格尔”的工作,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上亦是如此,现代哲学家们在其哲学论述中多少都会涉及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但几乎全都跳出了传统认识论的范畴来阐述观点,背后的原因都在于哲学视阈的转换。比如说,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本质,反对的便是黑格尔的体系哲学,其背后关心点在于意志的自由与人们的生活状态。海德格尔以“上手之物”而非“对象之物”来对待认识论问题,重点祛除形而上学的遮蔽,其哲学关注点是如何确立存在的本真意义与如何拯救现代科学与文明的危机。他们都不再面临认知科学的问题,或者说都不再以认知活动为自身哲学的中心问题,因此,哲学家们也都不再纠结于论述主客二分框架下思维认识存在的过程,而是在论述自身体系内相关问题时偶然涉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思维与存在关系这一曾经的“哲学基本问题”风光不再,地位变迁背后折射的正是哲学视阈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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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inking and being is the central topic in modern philosophy, the philosophers before Hegel tried to make thorough research on this issue in three ways, but all of them failed in establishing the identity. Hegel undertook the unresolved academic task, established the identity of thinking and being by the knowing of "objective thought" and the movement of "absolute sprit", and declared an end to this problem in the modern philosophy. Hegel's idea inspired the Marx's solution to the problem mentioned above, Marx established the identity by "practice". The different paths in the establishing the identity of thinking and being reflect the conversion of different philosophical systems.
Keywords:Thinking; Being; Identity; Objective Thought; Absolute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