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竹
在数十年的写作实践中,经常碰到这样的现象:写完一首诗后再翻检出来,竟诧异:“这首诗是我写下的吗?”她超越了自己的写作腕力、期待和领会视野,漫长时期形成的熟路和套路一下子被击碎,有一种全然陌生、不知所以的感觉。这瞬间的,一次性产生的诗歌异象,带有天然的神秘成分,是自我的分离与外化,或说,另一个我在其中游离行走,在代替我写作,他远远优越于现实的本在的我。
一首好诗不是本在的我写下的,而是另一个我在你毫不知道、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向你奉献出来的。这另一个我一直生活在别处,只有他带来诗神的眷顾,你写作的任务就是如何唤醒他。
这样说来,有时候一首诗诞生的心理机制多少带点神秘性质。神秘的就是创造的,创造的就是神秘的。神秘打开另一片天地,而创造则是无中生有,另一片天地下正是此“有”。问题是,神秘就是不可把握吗?其实不然,神秘而非神秘。问题是,这另一个我,到底是哪一个我?怎样的一个我?长什么样子?读什么书?有什么样的经历、嗜好、性情和文化——心理结构?等等。我认为,这另一个我,还是这一个我。只是另一个我是莫名的,但是确属存在,因为他或她处于本在的我的极致或另类甚至非我之状态,因而给正常认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有时候写作者超越了自我的极限,或写作状态进入白热化阶段,是对本在的我相加或累积的量变之后达到的质变,或经过否定之否定,于是另一个我产生了。好诗的诞生绝对超越了本在的我,大于本在的我,是对本在的我的一个意外的突破。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一首好诗的到来,如一个故人的到来,是不请自到的,突然而自然的,并非你想他或她来他或她就来,或者,你不想他或她不来他或她就不来。神秘的不是他或她是怎样来的,神秘的是他或她就是来了,这样来了。你管不住这件事!因此,写诗不能强求,不能“挤”着写,诗非“挤”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滑溜下来,瓜熟蒂落。为此,与那些斗酒诗百篇高产大师傅相比,我有意控制作品数量和写作的进度。
何谓另一个我?维柯说“人类在童年都是诗人”,另一个我肯定不是“童年”;柏拉图说“诗神凭附”,另一个我也不会如此“迷狂”;宋人严羽说关于诗歌写作有“别材”说,另一个我其实也需要后天的训练,“天才论”只有一半真理;等等。诗是整体人格的投入。一生的经验好比一座富矿,一首诗仅仅开采那么一點点,但是,就这“一点点”却是高度浓缩的,如同一滴水反射出大海的光芒。这一座富矿如何才能被激活和开采?这就需要暗示、点拨、唤醒、引发甚至里应外合,本在的我的蕴藏被调动起来了,发生出超越本在的我的巨大能量。有时候,无意间的一个词产生了类似于盘古开天地似的效应。可以说,有些成功的诗歌正是产生于瞬间的和一次性的“缘构”。奇怪吗?但是,无意建立在有意的基础之上,偶然是建立在必然的前提下,好诗不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由此要求诗人积极的修为:生活,阅读,思考,学习,积累并在人格上渐臻完美。生存与诗是合一的,因为诗神是生存本身唤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