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经由成语敞开的生态智慧,涉及多方面的主题:从物自身的分析看,每一种生物的存在都带有天定的使命,必须尊重并保护世界的差异性;从审视人对物的僭越看,不要把太多的人为强加给大自然,自作聪明只会更加伤害自然界;从倡导人对物的呵护看,禽兽同样需要人的“不忍”,应当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行其所无事”是生态治理的最高智慧。我们不必把孟子抬高为生态学家,但其生态智慧以“仁民爱物”为点睛之笔,朗现了生态关怀的伦理共识,对于当代生态文明建设极富思想启发性。
[关键词]孟子;成语;仁民爱物;生态智慧;生态文明建设
[中图分类号] B222.5[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4479(2018)05-0048-07
孟子的生态智慧以“仁民爱物”为点睛之笔,他讲生态最提纲挈领的一段话是:“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13·45) 为什么爱惜万物,但不用仁爱百姓的方式?为什么仁爱百姓,但不用亲爱父母的方式?这是因为亲亲、仁民、爱物遵循由内向外不断推展的次序,正如朱熹(1130~1200)所说:“仁如水之源,孝弟是水流底第一坎,仁民是第二坎,爱物则三坎也。” 《孟子》是先秦散文,成语俯拾皆是,孟子生活在农业社会,不少成语与生态密切相关。我们从中挑出若干有代表性的“生态成语”,并按出场的先后次序,借此敞开孟子极富启发意义的生态智慧。
一、不违农时: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
《孟子》1·3堪称中国古代的简明农政全书、农业發展纲要,“不违农时”是这一章的文眼。今天,生态问题迫在眉睫,人们不得不重视它、研究它。古人不是这样。人类早期思维最大的特点是不刻意为之,但把该想到的问题囊括其中。经典之所以伟大,就在于问题尚未真正出现,而它已经在为问题把脉,甚至找到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方式。
孟子说:“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1·3)只要不违背农业生产的时机,粮食就会吃不完。“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1·3)捕捞的时候,网眼一定要大一点,让小鱼鳖逃走。如果布下天罗地网,一下子捕光,塘里以后哪会还有鱼鳖呢?所以,要让小鱼鳖成为漏网之鱼,“漏网之鱼”是一个好词。“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1·3)树木的成长需要很长时间。如果不选择适当的时机,而是经常砍来砍去,树木就成长不起来。在孟子看来,这三个方面做好了,就会“养生丧死无憾”,就是“王道之始”(1·3)。
孟子接着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1·3)在五亩大的宅基地上栽一些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1·3)养好鸡、狗、猪,人们就有肉吃了。孟子为什么特别讲七十岁的人可以吃到肉呢?仔细想想,统治者把打仗的巨大开销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就连人们家里养的那点鸡、狗、猪也被横征暴敛,所以“七十者可以食肉”包含了对于战争的批判。“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1·3)种田是靠天吃饭,只要不妨碍农业生产,春耕秋收,一家人就有饭吃。
1·3四次讲到“时”的概念。按照“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4·1)的排序,人的因素最重要。孟子又讲圣人有四种境界——清、任、和、时,圣之时者孔子是集大成者,“时”是最高的境界(10·1)。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这就是“时”。把握住“时”的真谛,我们的人生会变得更好。落实到生态环境保护,就是要在对的时间为自然界做对的事,在对的时间向自然界获取你所必需的东西。
获取但不是掠夺,表明孟子的生态智慧不是不让人类开发自然界。人类与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生物链的关系。我们的生存离不开生物链,同时是生物链上的一个环节。只有当万事万物在生物链的不同环节上实现自身职责之后,整个生态才会进入有序循环。孟子在生物链的意义上要求我们讲究时序——“不违农时”“斧斤以时入山林”“无失其时”“勿夺其时”,这是十分值得重视的生态文明之思。
二、齐王舍牛:禽兽同样需要人的“不忍”
孟子鼓励齐宣王“保民而王”,并转述了胡龁讲的一件事:“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1·7)齐宣王坐在殿上,看到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就问把牛牵到哪里,那人说准备宰了祭钟。齐宣王说:放了它吧!这头牛的四条腿都在发抖。它没有犯什么罪,你却要杀掉它!我很不忍心!那人说:难道我们就不祭钟了?齐宣王说:哪能不祭呢?你不可以把牛换成羊吗?以上是成语“齐王舍牛”的出处。
牛羊与人类的关系有两个面向:一是食物链意义的,二是祭祀意义的。齐宣王说牛太可怜了,不杀它,换成羊,涉及祭祀的一面。从食物链的一面看,春秋战国时代,“鸡豚狗彘之畜”(1·3,1·7)属于副业,家家户户都养;牛羊属于牧业,由专门机构养殖。10·5说:“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孔子不是一开始就做大事的,而是做过很多小事。他当过委吏,把账目做得清清楚楚;还当过乘田,让牛羊壮实地长大。依据这一记载,可知牛羊养殖当时已经作为一个部门而存在。
有人认为齐宣王的做法很小气:羊小一点,所以换成了羊;牛大一点,所以把牛撤了下来。齐宣王说自己不小气,只是觉得不忍心杀掉这头牛。他为什么这样想呢?因为从眼前经过的是牛,而不是羊。我们设想一个场面:张三牵了一头牛经过,李四牵了一只羊经过,齐宣王会说我既不忍心看到牛“无罪而就死地”、也不忍心看到羊“无罪而就死地”吗?这是最让人深思的地方。
既然“无罪而就死地”是可怜的,牛、羊又有什么区别?孟子对齐宣王说:“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7)齐宣王只看见牛,没有看见羊,但他不忍牛被杀掉,正是恻隐之心的体现。推而广之,君子看到禽兽活蹦乱跳,就不忍它们被杀死;听到禽兽悲鸣哀号,哪里还想吃它们的肉呢?从祭祀面向的“齐王舍牛”到食物链面向的“君子远庖厨”,《孟子》用了五个“不忍”,孟子怜悯动物的生态之思得到鲜明的体现。这五个“不忍”针对动物,3·6则有六个“不忍人”,它们联袂烘托了孟子由仁民而爱物的博大胸襟。
三、缘木求鱼:尊重并保护世界的差异性
齐宣王很有“大欲”,孟子把它归结为“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接着却说:“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1·7)统一中国、君临四海是齐宣王的雄心壮志。孟子对于齐国寄予厚望,深知实现理想必须有切实可行的措施,因此警告齐宣王:以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想要实现那个伟大理想,无异于缘木求鱼。鱼生活在水里,树长在地上,鱼是爬不了树的。“缘木求鱼”是说:如果方法不对头,目的就不可能达到。这个成语很有名,但凸显它的生态学意味,有必要补充一些其他的知识。
我们现在了解到的生态,只是整个自然界的九牛一毛。人类的世界再大,只是整个宇宙的沧海一粟。对于大自然与宇宙,我们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世界这么大,难道真的没有会爬树的鱼吗?明代学者黄瑜(生卒年不详)写的《双槐岁钞》卷8“缘木求鱼”条指出:四川某地有一种鱼——鲵鱼,声音像小孩一样,是可以爬树的 。有会爬树的鱼,甚至可能有会爬树的羊、猪。我们不能以我们目前的认识,去对自然界的某些现象进行强制的干涉。这个世界的确太大,“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5·4),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万倍,绝不会千篇一律。“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5·4),尊重并保护世界的差异性是我们正确对待生态的态度。
“木鱼”是怎么来的?缘木求鱼本不可能,道教、佛教为什么先后把木鱼当作法器?“方丈”是怎么来的?孟子说:“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14·34)吃飯的桌子很大,就是“方丈”那样大。佛教视作大智慧的“般若(b r )”是怎么来的?它让人想起孟子说的“般乐(p醤l瑁保骸鞍憷忠疲姨锪裕蟪登С耍业弥荆ノ病!保?4·34)以上只是尝试提出“木鱼”“方丈”“般若”这些名称与《孟子》有可能存在的关联 ,其具体演变过程有待深入探讨。
东汉末年,佛教开始传入中国。《孟子》对于早期佛教经典的翻译产生过作用,只是这方面的研究相当薄弱。孟子曾说伊尹“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9·7,10·1)。东晋孙绰(314~371)的《喻道论》说:“佛者,梵语,晋训觉也。觉之为义,悟物之谓。犹孟轲以圣人为先觉,其旨一也。” 这是认为早期佛教经典翻译以“觉”格“佛”受过《孟子》的影响。有人问程颐(1033~1107):“释氏有一宿觉言下觉之说,如何?”程颐回答:“何必浮图,孟子尝言觉字矣。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 程颢显然熟悉过去以“觉”格“佛”的传统。
佛教常讲:山河大地皆有佛性,一切有情无情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这与《孟子》的名言“人皆可以为尧舜”(12·2)是相通的。尧舜之性即是佛性,它们是干干净净、没有受过污染的本性,这一本性是纯净、绿色的。毫无疑问,佛教的中国化从孟子那里得到过很多营养。儒道佛在中国思想史上经过矛盾、融合、互补,逐渐形成“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的文化传统 。这里由“缘木求鱼”联想到佛教讲的佛性,用意很简单,我们必须尊重并保护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以及万事万物的差异性。
四、拔苗助长:自作聪明只会更加伤害自然界
读先秦诸子,我们经常看到嘲笑宋国人的记载。孟子讲的“拔苗助长”这个故事,同样让人莞尔一笑:“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3·2)宋国有个人看到禾苗长得不快,就把它们从土里一一提上来,回家后说:“我今天累坏了!因为我把禾苗都拔高了!”儿子不相信他爸说的,跑到田里一看,禾苗全都枯萎了。无独有偶,佛教也讲过类似的故事:有一群猴子帮园丁浇水,猴王说我们要找到多快好省的方法。方法就是把树苗连根带泥拔起来看看,根比较深的,需要的水量肯定多,那就多浇一点;根比较浅的,需要的水量肯定少,那就少浇点。猴王自以为很聪明,结果树苗全都死了 。
为什么拔苗助长这类事在中外文明史上都会出现?说到底就是人类自作聪明。孟子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3·2)我们不能做种庄稼不锄草的懒汉,更不能做自以为是的拔苗助长者,因为它不但没有益处,反而害死了禾苗。宋人、猴王只是自作聪明的代表,这个世界上自作聪明的人太多了。拔苗助长是自作聪明,自作聪明就会违背自然规律,违背自然规律只会更加伤害自然界。
在人生问题上,聪明反被聪明误比比皆是。人们把“愚不可及”当作贬义词,其实它在《论语》5·21 那里的含义完全不是这样,而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人在很多关键时刻是要糊涂一点的,绝不能绞尽脑汁,玩弄小聪明。无论你多聪明,你的聪明都无法与群体的聪明相对抗,所以不要自作聪明。所谓不自作聪明,不是说你不必刻苦努力,而是说:为了个人、小团体的利益,用了太多的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是必然的。我们在人生问题上不自作聪明,在生态问题上不拔苗助长,这都是道法自然的体现与必然要求。
按照《孟子》的原意,“拔苗助长”本该叫作“揠苗助长”。为何会有这一变化?它与毛泽东(1893~1976)的改动有关。侯宝林(1917~1993)的回忆录写道:“毛主席非常讲究语言艺术,他使用语言可贵之处就在于变化。比如一句俏皮话,过去是这样说的:‘老太太的裹脚条子——又臭又长。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大了,把所有老太太都得罪了。毛主席就把这话改为:‘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前边加一个‘懒字,就给‘又臭又长定了性。还有一个成语,叫‘揠苗助长,这个‘揠(音ya,讶)字很多人不认识,念成‘晏苗助长。毛主席把它改成‘拔苗助长,我们一听就懂了。” 同理,我们要借助平易近人的解释,让越来越多的现代人了解并实践孟子的生态智慧。
五、大禹治水:“行其所无事”是最高智慧
《尚书·洪范》把水列作五行之首 ,水在五行之中其实也最重要。孟子对于大禹治水的评价极高。他认为人类历史有三座丰碑:第一座是“禹抑洪水而天下平”,第二座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第三座是“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6·9)。大禹为什么能把水治好?孟子有过特别说明。
孟子说:“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8·26)我们讨论事物的本性,目的在于推求其所以然。推求其所以然,就是要顺其自然。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因为它总是穿凿附会。如果智者能像大禹治水一样,就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大禹的父亲以堵的方式治水,大禹用疏的方式治水。大禹治水,就是顺应水的本性,因势利导,看似无所事事,实则大功告成。“行其所无事”的实质是按照五行相生的规律治水:水在北方,最先治北方之水:木在东方,再治东方之水;火在南方,又治南方之水;土在中央,复治中央之水;金在西方,最后治西方之水 。正因顺其自然、道法自然即是“行其所无事”,所以它是治理生态问题的最高智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与土共同为人类家园进行物理的奠基。如果二者不可得兼,我们宁愿对土低看一点,对水高看一点。《老子》第25章说“道法自然”,第8章说“上善若水” 。民间有句话说:“欺山不欺水。”万不得已,你可以欺骗一下山。比如“牛山濯濯”,虽然斧斤伐之、牛羊牧之,只要不再砍伐、不再放牧,牛山的草木又会茂盛起来(11·8)。但是,水不一样。一旦下大雨、发洪水,它对整个生态环境的破坏有可能是灭顶之灾,每一次大水灾给人类带来的有形、无形损失都是以数百亿、数千亿计数。为什么我们有很多大城市,一下大雨就成了一片汪洋?有个毋庸置疑的原因是:人们最初做城市规划,根本没有想到“欺山不欺水”具有如此之大的生态学分量。巴黎下大雨从不这样,因为它的排水管道深入地下几十米,整个排水系统相当完善,真正做到了欺山不欺水。
六、得其所哉:每一种生物都有天定的使命
“得其所哉”这个成语讲的是:有人送了一条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让手下把它放进池里。结果手下把鱼吃了,回去却告诉子产:“鱼刚放进池里的时候,要死不活的;不久,它就摇头摆尾,洋洋自得,一下子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原文的“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9·2),最能刻画鱼的生命本质。离开了水,鱼就不能生存。一旦进到水里,跟水建立了联系,鱼马上就会快快乐乐。《诗经·旱麓》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鸟儿天上飞,鱼儿水里游,这是人类生态文明的最高境界。
今天,城里人很难见到鸟。鸟儿如果不在天上飞,说明这个环境肯定不好。看看现在的江河,哪里有鱼在游呢?如果森林里看不到蛇,这个生态就已经被破坏了。生态意味着:里面该有什么,就必须有什么。你不能认为蛇是不好的东西,老鼠、苍蝇、蚊子、蟑螂“四害”不好,就想消灭它们。每一种动物、植物来到我们这个星球,都带有天定的使命。虽然我们无法明确界定这个使命到底是什么,但它们来到地球上安家落户,绝对有其充足的理由。它们的作用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你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你根本不知道。但是,它们都是有作用的。所以,子产听完手下的汇报,连声说道:“得其所哉!得其所哉!”(9·2)鱼回到了它该回到的地方,就是得其所哉。
最好的人生也是在每个关节点上都能得其所哉。我们年轻的时候有很多理想,然后,理想在人的成长当中会不断修正。那些很高的理想,慢慢变得低了。理想变得低一点,并不是坏事情。重要的是你在每个人生关节点上得其所哉:“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2·4)能在每个关节点上得其所哉,我们的人生就是幸福的、圆满的。自然界何尝不是如此?需要不断加工、雕琢的东西,并不是道的样子。道的样子是自然而然的样子,道法自然就是自然而然。
七、牛山濯濯:不要把太多的人為强加给大自然
孟子说:“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11·8)牛山的树木曾经很茂盛,但它靠近齐国的都城临淄,经常有人上山砍这砍那,于是树木越来越少。“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11·8)人们上山砍伐,获取必需的生产生活资料,本是生物链的题中之义,并无大碍。牛山作为一座山,有其自我再生能力,就是“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砍伐者一走,山会回到它的本性,晚上涵养,早晨承接雨露滋润,借助天地造化,慢慢恢复自身活力。然而,就在它重发新芽、又长嫩叶的时候,一群牛羊跑来,蚕食一通,牛山变得光秃秃了。
通过“牛山濯濯”这个成语,我们看到:先是斧斤伐之,后是牛羊牧之,人们一再不拿牛山当回事,长满草、长满树的一座山能不变得光秃秃吗?自然界的自我再生能力再强,也不可能赶得上人类过度利用、开发自然界的步伐。人类视野之内的自然界根本没有这样快速的自我再生能力。所以,人类对于自然界的改造是有限度的,绝不可过度开采,同时要知道自然界恢复自我再生能力是一个过程,它需要休养生息。孟子说:“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11·9)即使有的植物很容易生长,但你先晒它一天,后冻它十天,它也不可能生长起来。道法自然就是不要把太多的人为强加给大自然。
人身之外有大自然,人身之内有小宇宙。孟子讲“牛山濯濯”,一方面是让人们“爱物”(13·45),保护大自然的生态;另一方面是让人们呵护自己的身心,盖因“万物皆备于我”(13·4)。就像自然界一样,人本身也不能随意被破坏,必须不懈地操存涵养。所以,孟子经常谈气。
有人认为孟子是气功大师。在我们看来,11·8谈到的夜气、平旦之气,对于养生特别有好处。所谓存夜气,就是晚上一定要早睡;所谓养平旦之气,就是早上一定要早起。为什么要早睡早起?因为它符合天地阴阳气化流行的基本规律:如果睡得晚,夜气就得不到操存;如果起得晚,就得不到平旦之气的滋养。存夜气、养平旦之气就是要人们早睡早起,这是跟生态规律合拍的。做到了这一点,表明人们的养生已经生态化。不早睡早起,就违背了生态。孟子讲的三气有其内在的关系:晚上存夜气,早上养平旦之气,“我善养吾浩然之气”(3·2)才能落到实处。
结语:如何评价古代思想家的生态智慧?
生态学成为一门学问,生态关怀成为一种伦理共识,根源于生态自身出现了大问题。近代工业革命以来,人们把经济增长当作社会发展的最高、唯一目标,生态问题才真正来了,而且越来越严重、普遍。为了超常规发展经济,人们开发自然界的很多做法近乎杀鸡取卵,付出了惨重的生态代价。人们已经饱尝片面追求经济增长带来的严重生态后果,“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日益成为全球性的理论自信。我们急需生态学的理论建构,亟待培育生态关怀的深心向往 。
古人讲生态,并不是刻意为之。古代思想家的生态智慧,犹如夜晚山中的团团篝火,照亮了夜行人脚下的道路,温暖着迷路者进退失据的心灵。经由逻辑的梳理,可知孟子的生态智慧涉及多方面的主题:第一,从物自身的分析看,每一种生物的存在都带有天定的使命,必须尊重并保护世界的差异性;第二,从审视人对物的僭越看,不要把太多的人为强加给大自然,自作聪明只会更加伤害自然界;第三,从倡导人对物的呵护看,禽兽同样需要人的“不忍”,应当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行其所无事”是生态治理的最高智慧。
孟子是伟大的思想家,但从生态学作为专门的学问看,我们大可不必把他抬高为生态学家。中国古代思想家皆然。孟子并未做过学科意义上的生态学理论建构,这是问题的一面;孟子的生态智慧对于当代生态文明建设富有思想启发性,这是问题的另一面。孟子曾说:“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14·32)言词简单但意义深远,这就是好的观点;操作简单但作用巨大,这就是好的方法。与生态学的高头讲章相比,一般人更能从孟子本诸性善、娓娓道来的“生态成语”那里树立并强化生态关怀的伦理共识,这是情理中事。
我们做人做事,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本本主义者。你与父母交往,会带一本《为人之子三百问》吗?我们平时与别人交流,是不会带上一本百科全书的。我们做任何工作,最能引导我们摆正自身位置,并且站得高、看得远的,往往是经历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善言善道。业已积淀于民族语言文化之中的成语就是那些言简意赅、守约施博的善言善道,它们对于我们人生的影响极其巨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假如朗现孟子生态智慧的这些成语能够转换为我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其作用与我们读一本厚重的生态学著作、看一个严谨的环境保护纲要就是同等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用孟子的成语去阐发一本生态学的书、一个生态发展纲要,老百姓接受起来就会容易得多。所以,尽管我们不把孟子抬升为生态学家,但深度吸收、广泛发挥孟子的生态智慧是我们责无旁贷的时代使命。
孟子讲过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5·4)五伦讲熟人之间的关系。人的一生,既会与不少熟人发生关系,还会与更多的陌生人建立关系,并由陌生变得熟悉。有人提出第六伦,亦即由陌生人变成熟人的群己关系。有第六伦,自然有第七伦——以天人合一为皈依的天人关系。“天人合一”四字是张载(1020~1078)的首创,他的名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充盈着日新日日新的生态智慧 。从“仁民爱物”到“民胞物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一脉相承、薪火相传,迫切需要我们在第七伦——天人关系的框架下予以有机整合,使之发扬光大。
我们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有三个目的:让心态审美化,让世态道义化,让生态自然化。道法自然就是要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爱父母,仁爱百姓,爱惜万物;“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民是我们的同胞,万物是我们的朋友;“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鸟儿天上飞,鱼儿水里游。这些昭示生态智慧的善言善道应该时刻回响在我们的心头,成为精神上的绝对命令。如果人人都有一颗爱自然、爱万物的心,人类就能真正诗意地栖居于大自然的怀抱。
[ 注 释 ]
此种序号注释,以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3版)为据,下同;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兹不一一标注。
《朱子语类》卷20,[南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3页。
原文为:“鲵鱼出峡中,如鲇,四足,长尾,能上树。天旱輙含水上山,茹草叶覆身,张口,俟鸟来饮水,因吸食之。声如小儿。将食,先缚之树,鞭之出汁如白汗,乃无毒。魶鱼出四川雅州荣经水及西山溪谷。似鲵,有足,亦能缘木,声如兒啼,蜀人食之。孟子谓缘木求鱼,理所必无也,然而物之不可穷者如此。天壤间亦何所不有耶?”([明]黄瑜撰、魏连科点校:《双槐岁钞》,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57页)
佛教讲放生,有可能跟子产把鱼放回池里密切相关(9·2)。
《弘明集》卷3,[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唐]道宣:《广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页下栏。
参见《河南程氏遗书》卷18《伊川先生语四》,[北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6页。
参见杨海文:《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历史经验》,《孔子研究》2013年第2期,第104~114页;杨海文:《化蛹成蝶——中国哲学史方法论断想》,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165~183页。
参见郭良鋆、黄宝生译:《佛本生故事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5~36页。
此种序号注释,以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2版)为据,下同。《论语》5·21的原文为:“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侯宝林:《侯宝林自传·毛主席和相声》,侯鑫主编:《一户侯说——侯宝林自传和逸事》,五洲传播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页。
参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8页中栏。
《容斋随笔》卷1“禹治水”条:“《禹贡》叙治水,以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为次。考地理言之,豫居九州中,与兖、徐接境,何为自徐之扬,顾以豫为后乎?盖禹顺五行而治之耳。冀为帝都,既在所先,而地居北方,实于五行为水,水生木,木东方也,故次之以兖、青、徐;木生火,火南方也,故次之以扬、荆;火生土,土中央也,故次之以豫;土生金,金西方也,故终于梁、雍。所谓彝伦攸叙者此也。与鲧之汩陈五行,相去远矣。此说予得之魏几道。”([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页)
参见[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4、20页。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上册,第515页下栏~516页上栏。
相关研究,参见李承贵:《生生:儒家思想的内在维度》,《学术研究》2012年第5期,第1~9页;王雨辰:《论马克思的生态哲学思维方式及其价值指向》,《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20~26页。
参见《正蒙·乾称》,[北宋]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5、62页。
责任编辑:郭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