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老实街》里的时间、空间和人间

2018-05-14 15:16
山东画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实文学小说

近日,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方晨就自己的新作《老实街》,与青年文学评论家、山东理工大学教授张艳梅展开深入对话。

张艳梅(以下简称“张”):您从乡土小说起步,创作了一大批反映乡村生活的优秀作品,比如《老大》《公敌》《祭奠清水》《乡村火焰》。近年来,您又集中笔墨书写城市,同样收获颇丰,可以看成是一个主动、自觉的转型吧。

王方晨(以下简称“王”):其实我早期就写过城里的人物。不管是对乡村生活,还是对城市生活,在理解、思考、表现方面,我都在尽量保持一些必要的客观和理智。现在我写城市的笔墨多一点,确实出于主动和自觉,但说不上是种转型,因为比过去渗入了更多的文化元素,不如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创作生长。我在做的,就是将这两种或多种生活糅合在一起,打破人为的很可能是粗暴的界定。

张:极具创造性,也很能展示您创作的意义。李掖平先生评价您视域广阔、思力沉厚等等,您的新作《老实街》别开生面的城市书写是对自身的有意识的超越,体现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自我素养。我很高兴,国内文学界从老实街系列小说——从那篇耀眼的《大马士革剃刀》开始,越来越认识和肯定您创作的价值。

王:有个红舞鞋的故事,换我身上,也适用。鞋子穿上了,就得不停地跳。

张:您在文学路上奔波跋涉这么多年,十分具有耐力和耐心。《老实街》成功地把握了一座城市的独特属性,包括色调、气息和韵味。作为文化意义上的自足体,除了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发展历史之外,城市的内在灵魂和文化品格还表现在哪些方面?

王:您说城市的灵魂,我看至为重要的还是人的灵魂。《老实街》表面上是写那么一帮中国人在一条老街空间的生活,而我真正的用意,是要我们能够看到个体的人,看到人的差异性,看到命运的恆常和流变。一座城的文化品格,实际上正是由这无数的个体和差异性、命运的恒常和流变组成的。

张:您的创作总能给人以历史的沧桑感,但又具有深刻的现实性,《老实街》在这方面尤为突出。与摄影家、画家去呈现城市形象相比,作家的城市塑造有着更多的可能性,您是如何处理城市写作中的现实性、想象性和传奇性的?

王:作家是在以文字揭示和抵抗人类的宿命,文字里面包含着比镜头、声音和色彩更多的理性,所以,我对理性非常看重。刚才读到一句话,“无知可以把才华饿晕。”妙哉!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用说得太多。

张:是不是可以归结思想之力?

王:可以尝试一下做个“明白人”。如果看了《老实街》,能给个“明白”二字的评语,我会视之为莫大的奖赏。

张:我明白了,为什么贺仲明先生会讲您这种与现实和解的态度是开放的,更表现为一种通透和平和。《老实街》书写了老济南一条老街的覆亡,不论是文字,还是场景设置与器物描写,古香古色,浸染着时光的陈渍。就文学自身传统而言,《老实街》与传统市民小说相比,有哪些新的元素?

王: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具有审美功能。从我刚刚发动文学创作之念,就一直暗暗致力于写出优美的文字。生活中每个瞬间的发生都在成为历史,因此文学所反映的无不是旧人旧事。贺仲明先生讲《老实街》打捞的正是历史与社会流变中代表现代人品格的那些沉海珍珠,而我确实有心在失落的传统中寻找那些有价值的东西。我还想起王春林先生的判断。他讲《老实街》呈现了市井社会被瓦解的整个的痛苦过程,可以看作是一部“反市井小说”,认为作品具有非常鲜明的自我颠覆与解构特色。一条街被冠名“老实”,贺绍俊先生却在论述它的“不老实”。

显而易见,虽然我缅怀的是一个道德小世界,表达了我对本土文化的认同,但更有无限的反思和质疑,也就是传达了王春林所说的那些现代性的元素。经历隐痛和困惑,迎来新生,换他们的话说,是拆迁(崩溃)和重建。

老实街虽小,却是一座城的浓缩。我是在给这样一道街,一座城寻找它在历史时空中的位置,借以探寻我们当代人的文化处境。房伟认为小说突破了过去城市小说“单向度”的局限性,面对越来越发达的现代都市关系,“内在于”城市,给读者提供更复杂且有深度的城市生活体验。他又特意拿《繁花》来作比较,肯定这是一部人文色彩鲜明的北方都市书写,注重傳统文化的提炼,体现的是传统道德社会的丰富性、独特性。我自己看也确实与之不同。

对了,您不是提到过嘛,我写了那么多的乡土小说,乡野经验的确是我所有写作的出发点。在《老实街》中,它已经跟我的现代城市生活体验充分融合为一体。

张:您说过“在现代都市中,重新找到亲切的村子。”

王:黄发有先生的一段论述对我也很有启发。他讲,“《老实街》通过城与人的互动,写出了城市的人气”,作家“拒绝让主人公漂浮在城市的半空中,陷入那种空洞的无根感,以无病呻吟的方式吸引外界的注意”,认为这是《老实街》与大部分城市文学作品的明显差异,是在为城市与城里人寻根,是“新的时代语境中的‘寻根文学”。

张:都市里也可以有乡愁吗?

王:谢有顺先生为《老实街》又补充了两个字,就成了“精神乡愁”。我去发现城市的精神根基和城里人被忽略的诗意栖居。另外,房伟讲这是有抒情意味的文人小说写作,您认为有道理吗?

张:您的作品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

王:做个文人是我的远大理想。

张:当下的城市文学,关注点主要是官场、职场、情场,还有城市底层,大都是围绕社会热点问题去表现市民生活、市民意识、市民心理,写老城、老时光的不多,您的文学济南是文化心理上的寻找与回归,还是一种对现代性焦虑的克服?在生活记忆、生命感知、心理认同等方面,与其他人的城市书写相较,是另辟蹊径还是殊途同归?

王:对现代性我没有焦虑!我承认自己的文学济南是有文化心理上的寻找和回归,力求能够映射整个的中国伦理文化系统。我是那样地盼望找到同道者,那将意味着获得更多的共鸣。

张:那么,贺仲明先生评价说您的作品是当代版的《果园城记》,也有学者认为是“当代中国的米格尔街”,您是有意为之,还是一种文学审美的相通?

王:毫无疑问,是文学审美的相通。结构相似,蒙太奇组合,叙述以不同人物互相交叉又独立成章,讲述的都是一座城或一道街上发生的故事,等等。我没读过《果园城记》,也才是剛刚看完《米格尔街》。我倒是设想过《生死场》《呼兰河传》《去吧,摩西》。研究家和读者还在为我不断丰富,《小城畸人》《都柏林人》《芙蓉镇》……

张:一部小说,甚至一个《大马士革剃刀》那样的短篇也能够说之不尽,意象纷呈,在我看来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比如《大马士革剃刀》里的“剃刀”,既见证了友谊,也撕裂了老实街的道德外衣。老实街故事以它为开始,最后却是以“锁”的意象结束,一开一合,形成了首尾统一的艺术空间。我发现您是一个很注意艺术均衡的作家。

王:我写了老实街的温厚淳朴,也写它背后隐藏的文化缺陷。小说中那只猫被剃光了毛,就是这种缺陷的暴露,我内心不平,但我依旧含而不露。以及后来,受害者理发匠请求那位老实街人为自己剃光头,也只是以无声的举动发出自己难以抑制的试问和质问。确实如黄发有所说,是在给那只猫重新穿上“尊严的外衣”。这种理性与感性结合一体的节制,也体现了我对艺术均衡的追求。

张:所以,您对老实街的塑造才有了古典城市的色彩。对于现代城市生活来说,伦理道德的维系功能越来越弱,您在文学世界中构建的这样一条老实街,是出于执着的道德理想主义,还是为古典伦理写下最后的挽歌?

王:容我不老实一下。您想什么就是什么吧。

张:刚才提到了《繁花》。您的城市写作与老舍那样的现代作家,与当代南方作家风格差异很大。那么,您认为南方城市与北方城市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王:我基本是个足不出户的老实人。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最好还是先就自己熟悉的城市唠叨几句。前不久,参加一次座谈,被安排发言。我说:“继续切实地利用、发挥齐鲁大地的文化优势。”

张:是够四平八稳的。

王:大实话。

张:见识了什么叫“话中有话”。您的《老实街》就是一部话中有话、隐含丰富道德寓意和强烈精神倾向的作品。我很好奇您为何会选择这种方式打造您的城市形象。您思考问题的立足点落在了一条街令人叹惋的过往,落在世道人心,落在挖掘传统文化内涵和古老的道德之上,我宁可相信这也是您的自觉。

王:“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那些消失的老词儿、老理儿、老屋、老器物、老街巷、老中国城,在现代文明的辉映下,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城市发展对未来人类生活和社会形态还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是要朝前看,也要往后看的。

张:小说结尾,您让所有老实街的孩子,高高地跳脱了俗世红尘,透彻地俯瞰了人世间的一切。

王:是的,在这里没有“他者”,只有“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我们共同经历了人世沧桑,并在这个时代留下了各自的生命体验和感悟。

《老实街》评论摘录:

何向阳:王方晨有意识地去写“我们老实街居民”“我们老实街人”,下笔就是讲古说书的风格,娓娓道来,在艺术探索上,非常注意对古典、传统风致的保存。

贺绍俊:旧的街景,旧的市井,旧的人伦,缠绵在王方晨的心中。当一座座高楼大厦遍地林立时,我们或许只有在王方晨的《老实街》里,寻找到城市曾经的模样。

李掖平:《老实街》的文字以虚化实、以静制动、以简求工,于平顺朴拙间剖解心灵深处的激越冲荡,流泻出别一种深刻和繁华。

贺仲明:《老实街》具有真实与开阔的艺术性,正在于能在作品中看到传统道德在现世的发展与转折,以及人性光辉背后的恶念和虚伪,看到不同价值观的碰撞与融合。

黄发有:老实街是一座现代化城市中的文化孤岛。王方晨力图揭示城市内在的精神密码,写出了这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逐渐碎裂的过程。

房伟:南有《繁花》,北有《老实街》。王方晨将诗意与生活融合,以文人抒情的手法,展现了一个丰富无比而又精细幽微的北方都市传奇。

(编辑/公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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