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强烈的自尊,还有简便随意的性格,显然对诗文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确立了其风貌、质地和品级。他所有的诗章都是这种态度的表露,是追求自由自在、不愿屈就的日记。陶渊明是一个业余写作者,很自然地随手记下一些东西,表达出自己的内心,就这一点来讲,他的诗显得更亲近、更淳朴也更感人。这些诗没有专业写作才有的规矩和范式,也没有表演性,毫无炫示的外表和夸张的气质。他只是耕作之余饮酒之余有感而发,在极想写一写的情况下才持笔。这些诗既用来自娱,也可以留给后人,是用以明志的一部分。陶渊明如果没有这些书写,就等于没有酒,生活会变得更艰难。他的诗文等于生活中的酒,他依赖于它,陶醉于它,很需要用它来抚慰自己。这是对心灵的回应。
如果是专业写作,特别是现代这样一种职业意义上的写作,是绝不可能产生陶渊明这种精神品貌的,这种作品质地将不复存在。专业书写,字里行间必会散发出某种功利气息,有技术主义的倾向。强烈的著作心,同样也会留下类似的痕迹。在陶渊明的内心深处,他自然而然地认同了更自由更随意的表述方式,就像平时过日子一样。自然天成地写来,才有真切自如的表述。这一类记述,体现出一种完全依从个人趣味和意志的尊严感,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什么时代风气文人习气,全都免除。职业匠气在他这里几乎是没有的。因此陶诗能够在质朴当中,透露出一个人的亲和与纯粹。
这种写作与服从市场化的现代写作来讲,有着本质的区别。服从于时尚,服从于他人趣味的写作,就是不自由的写作,也是没有尊严的写作。陶渊明连留下来的愿望都不强烈,更何况发放到市场上。那时候固然没有文学市场,但仍然有圈子和口碑。只要有一点虚荣心,也就足以将诗人给搞坏。自娱自叮自存自赏,实在是太好了。一个人始终能够用文字回答自己,做出心灵的表露,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这一点现代人几乎没有可能做到,因为点击率、发行量以及所谓的文坛赞誉、还有得奖之类鄙小无聊的虚荣滋扰,造成的损害无人可以幸免。
从记载中看,即便在陶渊明那个时代,这种简朴天然的性情在诗坛上也是不被认可的。因为在任何时候诗文都有交流、表演和炫示的功能,这个功能之于文学而言尽管是较为低等的,但完全脱离这个功能的也许没有。到了东晋,魏晋风骨不再,纷纷转向巧饰与绮丽,而陶渊明就敢于不罗列词藻,不顺从潮流,以至于被深深地误解为简单和粗陋。
那些与之无关的人、轻视他的人可以用“简陋”二字贬损他或忽视他,但如果连他的好友如颜延之也有类似的看法,就很能说明时代趣味是怎样了。
一个人自主自为的独立性格是无处不在的,这既表现在他的社会选择、政治选择和日常生活方式的选择上,更会深深渗透在诗文写作之中。它有时候是不自觉的,已经成为灵魂的标记与刻度,在不经意间显示了生命的性质。陶渊明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他的作品,正因为真实性与个人化,反而备受寂寞,疏离于自己的时代。就这样,真正的个人化所蕴含的全部晦涩、与时尚的隔膜,都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今天看,这正是陶渊明的光荣与价值。一方面陶渊明的诗是极其简易的,像是脱口而出,最易理解也最易亲近;另一方面却因此而变得很难理解,因为用潮流和时尚的眼光已经无法读懂。
陶诗之于东晋诗坛是相对独立的。当年它处于边角,而今它居于中心。
这成了一个悖论:极简单的写作反而成为理解和詮释的障碍,只有等到潮流的眼障层层蜕去,人们得以遥望的时候,陶诗才慢慢显露出本来的面目:通俗晓畅,自然浑朴,内在的富丽与绚烂。它不归属当时的艺术潮流,不属于主流气质。它只表露了诗人自己的志趣与心绪,这就是他所遵循的自由自在、尽情尽意。
这里实际上涉及到一个诗学问题:有人将诗歌的晦涩雕琢等同于深刻,质朴自然等同于浅稚,是多大的误区。
有人会说,陶诗的真正价值还是来自他优越超群的先天才华,说别的都白搭。因为任何的主义、正确、品格,它们这一切相加的份量也无法弥补艺术才华的缺失。当然是这样,不过这里谁也不能把那一切与才华截然分开。它们往往是连在一起的,是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