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翠萍
既是“女性诗歌”的代表人物,又是女性诗学的积极倡导者,在当代女诗人中,翟永明是最突出的一位。从八十年代发表女性主义诗歌宣言《黑夜的意识》和组诗《女人》以来,翟永明在她的诗学论述、诗歌评论和诗歌写作中,一直不间断地对“女性写作”、“女性诗歌”发出自己的声音。翟永明的女性诗学思想经历了一个从回避女权到正视女权、从关注心灵到关注词语的变化过程,对于我们理解当代女性文学、女性诗歌的现实困境以及女性诗学建设的艰难性都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翟永明曾谈到自身观念和立场的变化:第一个阶段是八十年代,呈现为“激烈而又充满矛盾的女性意识”;第二个阶段是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对已经形成固定模式的“女性诗歌”进行反思,并“试图从无性别的角度面对和把握人类和人性的终极”;第三个阶段为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对写作和对女性文学的关心都开始带有冷静和理性的审视”。[1]下面分别从这三个阶段来考察翟永明女性诗学的内容和变化。
一
《黑夜的意识》(1986)是翟永明八十年代最重要的女性诗学宣言。“黑夜意识”和“‘女性的文学”构成了翟永明这一时期女性诗学的基础。
“黑夜意识”是翟永明最具诗性和独创性的女性诗学概念,正是借此概念,诗人表达了她对于女性、诗歌、写作等最初的观念和思考。在诗人的阐述中,“黑夜意识”包含了下面几层意思:其一,“黑夜意识”是“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它是黑暗,也是无声的燃烧着的欲念,它是人类最初同时也是最后的本性”;其二,“黑夜意识”是女性在“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来的,“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与黑夜维系着一种神秘的关系,一种从身体到精神都贯穿着的包容在感觉之内和感觉之外的隐形语言,像天体中凝固的云悬挂在内部,随着我们的成长,它也成长着”;其三,“黑夜意识”可以达成女性对自身的超越。因为“女性身体内部总是隐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毁灭性预感”,并由此而导致了“某种不可挽回的命定性”,所以女诗人需要“透过被本性所包容的痛苦启示去发掘黑夜的意识”,从而达成“对自身怯懦的真正的摧毁”。其四,“黑夜意识”与诗歌的秘密相通,“它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而与另一个高高在上的世界沟通,这最真实也最直接的冲动本身就体现出诗的力量”,“有些人能够把握这一辉煌的瞬间,并使一切具有先验性神秘快感的直觉升华为经过体验和再造的诗”。
翟永明同时阐述了自己对于女性文学的思考。在她看来,女性文学“内蕴着三个不同趋向的层次”,第一种(层)是“裹足不前的女子气的抒情感伤”,第二种(层)是“不加掩饰的女权主义”,第三种(层)是“‘女性的文学”。诗人认为,“在女子气——女权——女性这样三个高低不同的层次中,真正具有文学价值的是后者。”前面两者,“在各自的走向中似乎大相径庭,却又不约而同地在普通人性意义上证明了自己的无足轻重”,而“只有‘女性的文学才是最高层次”。[2]
翟永明所提出的“黑夜意识”是复杂而混沌的,汉学家顾彬就认为,“黑夜意识”包含了女性、写作、毁灭(深渊)、爱、死亡、秘密等主题。[3]“黑夜意识”及其实验文本《女人》,对于八十年代“女性诗歌”写作的影响很大,以致形成了所谓的女性诗歌的“黑旋风”。虽然翟永明本人后来对“女性诗歌”的弊病批评很多,但在女性诗学的发展上,这是第一个引发如此热烈反响的诗学概念,而且确如诗人所讲,这一诗学概念是对“人类共同命运”发言。翟永明关于女性文学三个层次的区分,逻辑上尚有不严密的地方,把题材和价值混淆了。否定“女子气”和“女权”的文学,表现出诗人对女性文学自身的矛盾心态。
但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的意图是相当清晰的:女性文学如何成为优秀的文学?女性诗歌如何成为优秀的诗歌?女性诗人需要通过发掘内心的“黑夜”完成诗歌的创造性问题。真正有文学价值的女性詩歌,不是支离破碎的感伤情绪,也不是激进的政治主张,而是经由女性独特的心灵,“由个人内心的体验上升到超越了诗人当时当地全神贯注地去搜寻的真实”,“进入最高领域的智慧”,借助最恰当的语言和形式而创造出来的。吊诡的是,翟永明拒绝让“女性”的文学与女权、女性主义扯上关系,但随后她的诗歌却成了女性主义的代表作。
二
与《女人》、《黑夜的意识》一起产生广泛影响的,是批评家唐晓渡的文章《女性诗歌:从黑夜到白昼——读翟永明的组诗〈女人〉》(1987)和“女性诗歌”这一概念。唐文指认以翟永明为代表的一批女诗人的诗歌为“女性诗歌”,但“并不是女性诗人所写的诗歌便是‘女性诗歌”,“真正的‘女性诗歌不仅意味着对被男性成见所长期遮蔽的别一世界的揭示,而且意味着已成的世界秩序被重新阐释和重新创造的可能”,强调“追求个性解放以打破传统的女性道德规范,摈弃社会所长期分派的某种既定角色,只是其初步的意识形态;回到和深入女性自身,基于独特的生命体验所获具的人性深度而建立起全面的自主自立意识,才是其充分实现”。[4]
翟永明关于“‘女性的文学”的观念,显然与唐晓渡的视角不同。前者回避甚至否定女权问题,后者直接提了出来;前者强调“进入人类共同命运”,强调“真正的女性意识,以及这种意识赖以传达的独有的语言和形式”,后者强调女性要脱离对男性的依附和模仿,“基于独特的生命体验所获具的人性深度而建立起全面的自主自立意识”,并不特别关注与“女性意识”相适应的诗歌艺术。不过,正是借助唐晓渡等批评家对翟永明诗歌的女性主义解读,“女性诗歌”的命名不胫而走,大行其道,翟永明本人则被视为当代诗坛“女性诗歌”的代表,到后来,“甚至‘翟永明这三个字本身已成为女性主义诗歌的一个关键词、一个象征和一个传统。”[5]男性批评家们是否“误读”了翟永明姑且不论,关键在于,翟永明在这种自己竭力避免的女性主义解读中如何进一步建构自己的诗学?
表面上,翟永明是“女性诗歌”这一命名的最大受益者,但在《“女性诗歌”与诗歌中的女性意识》(1989)一文中,翟永明却对八十年代成为潮流的“女性诗歌”进行了批评和反省,让自己与“女性诗歌”拉开距离。翟永明认为,“女性诗歌”是一个“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概念”,“女性诗歌”这一提法使女诗人的创作仅属“旁枝末流”,不能真正进入“纯粹的诗歌领域”。诗人明确提出:“我一直认为:作者有男女之分,诗歌只有好坏之分,诗人唯一存在的是才气、风格和创造力之分。每个诗人都希望对诗歌本身有所贡献。这种贡献必须是诗人广博的才华和独特的体验通过作品的坚实和深度而显现,而不是诗歌存在领域之外的其他因素。”同时,诗人对“女性诗歌”存在的泛滥说教、煽动情绪、题材狭窄、大量雷同、自我复制、媚俗倾向等提出了批评,指出:“真正的‘女性意识不是靠这些固定模式来表现,它必定会通过女诗人的气质在她的作品中有所表现,无论她写的是何种题材以及何种表达方式。问题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样写,‘写得怎样,这才是关键。”
翟永明之所以抗拒“女性诗歌”这一命名和潮流,是因为这种偏向社会学、妇女问题的“女性诗歌”写作和批评偏离了诗歌艺术本身,而诗人所期盼的是,“‘女性诗歌不仅仅是凭借‘女性这个理由在文学史中占据地位,但也不仅仅因为‘女性这个理由就无法与男性诗人并驾齐驱,站在最杰出诗人之列。”[6]
到1995年《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时,翟永明的诗学思想有了变化。首先,诗人对自己前期的诗学观念和“女性诗歌”进行反省。诗人将十年前提出的“黑夜意识”称为“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个人挣扎,以及对‘女性价值的形而上的极端的抗争”,十年前所写下的《黑夜的意识》,诗人“发现它充满了混乱的激情、矫饰的语言,以及一种不成熟的自信”,而且“建立在这上面的观点本身也不够清晰”。其次,诗人承认自己关于女性诗学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差距:“我不是女权主义者,因此才谈到一种可能的‘女性的文学。然而女性文学的尴尬地位在于事实上存在着性别区分的等级观点……唯一受到分析的只是那些明确讨论女性问题的作品。”第三,倡导超性别的写作形式,“一种超越自身局限,超越原有的理想主义,不以男女性别为参照但又呈现独立风格的声音”,“从一种概念的写作进入更加技术性的写作”。
这篇文章体现了翟永明女性诗学思想在现实压力下的矛盾和调整。一方面,诗人淡化了前期诗学的理想色彩,承认女权问题存在的现实性,认定这是“女诗人再度面临的‘自己的深渊”,也承认女权题材的合理性;另一方面,诗人并不愿意放弃前期所坚持的关注诗歌艺术本身的立场,强调“我们的写作是超越社会学和政治范畴的,我们的艺术见解和写作技巧以及思考方向也是建立在纯粹文学意义上的,我们所期待的批评也应该是在这一基础上的发展和界定。”[7]
三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翟永明女性诗学出现了一个明显而持久的变化:由于意识到“女性诗歌”其实受到“来自男性和女性自身的双重歧视”,[8]反而不再回避女性诗歌、女性诗学中的女性立场和女性意识,而是让女性立场和女性意识成为女性诗歌、女性诗学的题中之义。正如她所说:“我也不再讳言我是女诗人这一事实,无论我今后的写作主题是女权的或非女权的,我都要求它更为深入地,更为开阔地接近生命的本质和写作的本质。”[9]这一时期翟永明的女性诗学有以下特点:
其一,扩张“女性诗歌”的内涵,提升其价值。“女性诗歌”最初是指认当代一批有女权意识的诗歌,但翟永明将古代女性诗歌也纳入了考察的范围,称鱼玄机是中国文学史中“最具有女性意识的女诗人”,“不仅因为她的诗歌才华卓然,‘才媛中之诗圣,而且因为她的思维,她对写作的看法,她的女性世界观,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以及以后的许多年里,都是超前擎后的。”[10]称李清照是“大诗人”,“因为她能够超越她那个时代对她的局限和对她的束缚,她也能超越性别和偏见对她的压制,她甚至能够超越一个辉煌的男性诗歌时代,从中脱颖而出。”[11]
其二,视“女性的声音”为一种独立的美学标准和方法论。由于女性美学往往被视为一种较低级的美学标准,因此前期翟永明竭力反对让“女性意识”替代“诗歌艺术”,质疑“是否应以性别这个偶然因素影响对女诗人的作品进行鉴定和评价”。[12]但在后期,她开始建构“雌声是一种美学标准”,说:“在我看来,雌声——也就是女性诗歌必须发出自己的、女性的声音。女性诗歌不是生理写作,并不需要百分之百的女性化。它是一种方法论,它为女诗人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新的视点:一种不同于男性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也就是说,女性的声音,是一个单独的、独立于既有审美体系的诗歌标准。它既不是一種竞雄的方式,更不是男性语言的复制、填空和补充。”[13]
其三,坚持对诗歌技艺的重视,尤其是词语与女性经验和内心的结合。翟永明说:“面对词语,就像面对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总是能够本能地、自觉地认出那些美丽的部分,并且深知唤醒它的活力、灵气的秘密方法”,女诗人们“只是默默地、像握住一把火似的握住那些在我们体内燃烧的,呼之欲出的词语,并按照我们各自的敏感、或对美的要求,把它们贯注在我们的诗里”。[14]
翟永明后期诗学既是对“女性诗歌”现实处境的回应,也有对前期“女性诗歌”所造成的弊端的纠偏。在别人后退的时候,她选择了向前。除了在诗歌创作中涉及明确的女权主题(如《时间美人之歌》《编织行为之歌》《鱼玄机赋》等)外,翟永明还以女性视角来对诗歌批评和艺术批评发出女性独特的声音,评论女性诗歌、女性艺术,评论其他男诗人的诗歌,讨论诗歌与现实的问题等等。翟永明将“女性诗歌”推至历史上的女诗人,力图超越男性批评家们的批评范围,提出“雌声是一种美学标准”,深化了对“女性诗歌”处境和价值的认识。此外,翟永明推崇诗歌技艺和词语,要求准确、精确地选择与要传达的经验相对应的词语,寻求词语与心灵的合一,对于女性内部含混而复杂的“黑夜意识”,以及“女性诗歌”早期存在的那种宣泄倾向,是一种有力的节制。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一时期翟永明针对“女性诗歌”困境提出的解决方案,在理论和具体的诗歌批评实践方面,尚未成熟。建立一种“单独的、独立于既有审美体系的诗歌标准”,会不会带来女性诗歌的画地为牢?翟永明不满于“被批评家塑造成反抗男权统治争取女性解放的斗争形象,仿佛除《女人》之外我的其余大部分作品都失去了意义”,[15]但在翟永明个人的批评实践中,她同样不得不大费笔墨发掘女性诗歌中的“女性意识”,这是否形成与她所反对的批评家们同样的批评效果?或者说,这是建立“雌声”美学标准的基础?在词语和女性心灵之间,如何建立更客观的批评标准?可以看到,在很多时候,翟永明都面临着与他者就“女性意识”、“女性立场”等进行对话和交流的困境,她必须作许多的解释和基础普及工作。在女性诗歌艺术这条路上,还有太多的困难和挑战。
四
从“进入人类共同命运”的“黑夜意识”到“雌声作为一种美学标准”,翟永明关于“女性诗歌”的诗学实践本身就是一次女权事件。作为“女性诗歌”风口浪尖的代表诗人,作为一个智慧而敏感的女性,翟永明在“女性诗歌”批评场域中的困境和感受远非一般女诗人可比。翟永明以自己的诗歌写作和诗学实践对“女性诗歌”的困境作出自己独特的回应,同时也呼唤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这是翟永明女性诗学的真正价值所在。翟永明前后期不同倾向、色彩的诗歌和诗学,让我们看到女性诗歌和女性诗学的多种可能性,打破了女人单单是情感动物或男性模仿者的刻板印象。
翟永明的这种积极努力对“女性诗歌”的困境究竟能够有多大改变,依旧是可疑的,因为这样的声音太少也太微弱。更根本的,这不是诗歌的困境,诗学的困境,而是人类和文明的困境。只不过,面对这一困境,可以是“绝望”,也可以是“坦然”,[16]后一种选择会成为诗人继续在“黑夜”中寻求的动力,正如诗人反复追问自己的那一句话:“完成之后又怎样?”
【注 释】
[1][9]翟永明《我的女性观:重要的是生命的本质》,谭湘、荒林主编《首届中国女性文学奖获奖作品精品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02-303页,第303页。
[2]翟永明《黑夜的意識》,原刊《诗歌报》1986年6月6日,收吴思敬编《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 1993年版,第140-142页。
[3]沃尔夫冈·顾彬《黑夜意识和女性的“自我”毁灭——评现代中国的黑暗理论》,《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5年第4期,第52页。
[4]唐晓渡《女性诗歌:从黑夜到白昼——读翟永明的组诗〈女人〉》,《诗刊》1987年第2期,第58页。
[5]周瓒:《女性诗歌:“误解小词典”》,收白烨主编《2002中国年度文论选》,桂林:漓江出版社 , 2003年版,第333-334页。
[6][12]翟永明《“女性诗歌“与诗歌中的女性意识》,《诗刊》,1989年第6期,第10-11页,第10页。
[7][15]翟永明《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诗探索》1995年第1期,第128-129页。
[8][10][13]翟永明《女性意识·妇人之见·雌声》,原载《今天》2008年春季号,总第80期,收翟永明《完成之后又怎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页、第67页,第78页。
[11]翟永明《与马铃薯兄弟的访谈》,翟永明《最委婉的词》,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204页。
[14]翟永明《面对词语本身》,《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53页。
[16]翟永明说:“在我的近作《潜水艇的悲伤》中,我表达了一种我面临的诗歌写作的宿命。这种悲伤,我开始以为是一种绝望,现在我能感到其实它也是一种坦然。”《诗人离现实有多远?》,《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6期,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