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华
克莱茵被许多学者公认为是精神分析史上继弗洛伊德之后,对精神分析理论之开拓最具启发性、最具创意的思想家之一,亦是儿童精神分析之先驱。然而,克莱茵在专业上的执著,包括她大胆假设、论说当时精神分析尚未触及的儿童精神病理,并致力于区分心理世界的真实与幻想,以及她对揭开心理世界真理的执着和对严谨的分析技巧的坚持,皆使她在开拓精神分析理论之路上备感孤单。
克莱茵于1914年阅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随即被弗洛伊德的睿智及其所论及的潜意识心理所深深吸引,因而皈依并献身于精神分析(Grosskurth,1986)。1919年在匈牙利精神分析学会,她以论文《一名儿童的发展》展开了精神分析的探索之旅。她曾接受来自匈牙利的费伦齐(Sandor Ferenczi,1873—1933)和来自柏林的亚伯拉罕(Karl Abraham,1877—1925)的个人分析。费伦齐和亚伯拉罕对于克莱茵的赏识与鼓励,以及克莱茵对于亚伯拉罕所提出的口腔施虐和肛门施虐之论点的感动,使克莱茵勇于深入潜意识幻想(unconscious phantasy)的最底层,来解读人性中最残酷的面向。
1925年6月克莱茵接受琼斯(Ernest Jones)、斯特雷奇(Alix Strachey)和里维埃(Joan Riviere)之邀请至伦敦所做的系列演说在伦敦引起热烈回响,然而这趟快乐之旅却引发了精神分析学界的骚动,挑战与排挤接踵而至。维也纳的分析师们质疑克莱茵的发现改变了弗洛伊德所传递的精神分析,而克莱茵的支持者则认为克莱茵的论点仅仅延展了弗洛伊德所开创的理论。弗洛伊德辞世之后,两边的争论日益白热化,终于在1941年引发了长达四年的“论战”(King & Steiner,1991)。来自维也纳的分析师和克莱茵的支持者在大战的炮火声中挑灯夜战,争辩关于婴儿期的性幻想、潜意识幻想的本质与功能、力比多发展理论与退化的定义、本能冲突论、死本能的内涵、超我的形成、早期自我的功能与早期超我,以及焦虑和罪疚感的来源等议题。根据琼斯的理解,争议的重点在于维也纳的分析师认为克莱茵太强调早期的潜意识幻想和“精神现实”(psychic reality)对幼儿心理发展的重要性,他们认为克莱茵高估了“早期的幻想生活”(early phantasy life),而忽略了“外在现实”(external reality)。论战在当时英国精神分析学会会长佩恩(Sylvia Payne)的协调下,和平落幕。1952年,里维埃在庆祝克莱茵70岁的新书引言中,引用弗洛伊德的话:“我已经开启了一些思路,而且丢出了许多建议……未来有一些东西将由它衍生而出”,以此强调克莱茵在理论上的延展并未违背弗洛伊德的期待。
论战中揭示的许多论点都可在本书中(集结了1921年—1945年的论文)见到蛛丝马迹。例如,性启蒙对于儿童智力发展的影响,俄狄浦斯冲突的早期阶段,严厉的超我、早期超我的形成与罪疚感和口腔及肛门施虐期的关系,象征能力与自我发展的关系,以及强调严谨的儿童分析技巧之必要等等。相对于弗洛伊德所提出的心理发展阶段,克莱茵在本书中首度提出“修复本能”(reparation instinct)和抑郁心理位置(depressive position)的观点,强调心理发展的连续性,以及儿童在不同心理位置的摆荡。
论及俄狄浦斯冲突的早期阶段时,克莱茵引用了费伦齐和亚伯拉罕的论点,但是进一步指出前性器期的本能冲动与罪疚感、俄狄浦斯冲突及超我之间的关系:“我认为与前性器期固着所结合的罪疚感,是来自俄狄浦斯的冲突……是一内射了俄狄浦斯爱恋客体的结果。也就是说,罪疚感是超我形成过程中的产品”。关于俄狄浦斯冲突,克莱茵承认她与弗洛伊德的理论有所差异,弗洛伊德认为小女孩发现自己没有阴茎而转向父亲,克莱茵则认为乳房的匮乏是使小女孩转向父亲的主要原因。
在俄狄浦斯冲突的早期阶段之思路下,克莱茵阐述了早期严厉超我的面貌。通过对幼儿的分析,克莱茵发现超我的形成从儿童以口腔内射其客体时就已经开始,由于幼儿自我(infantile ego)的压抑较为强烈,因此在口腔及肛门施虐方兴未艾时所形成的超我,强化了施虐的严厉度。她如此写道:“罪疚感的抑制效应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已十分显著……从幼儿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只要俄狄浦斯情结一出现,他们随即展开修通的动作,超我的发展便由此开始……但是,对屈居弱势的幼儿自我之压抑却远比成人强烈许多。”克莱茵进一步推论,严厉超我所引发的焦虑是精神病的基础:“最严厉与最具压迫性的焦虑乃是由早期自我发展阶段中内射的超我而来,此一早生的超我,是引发精神病的基本因素。”
克莱茵1930年的论文强调了象征的形成对于自我发展的重要性,她指出儿童对于性知识的好奇,以及过度的攻击与焦虑阻碍了儿童象征能力的发展。根据克莱茵的说法,儿童幻想母亲有父亲的阴茎、无数的婴儿和粪便。此时的口腔施虐幻想,使他想占有、盗走并摧毁母亲体内的东西,但是又怕被联合起来的父母报复或处罚。以口腔施虐方式内化客体的结果,使孩子也内化了这个过程所引发的焦虑,过度的焦虑使孩子以封闭思考作为防御,而使孩子失去象征能力。
抑郁心理位置的提出,是克莱茵对精神分析的重大贡献之一。温尼科特曾说,克莱茵提出抑郁心理位置的概念对精神分析的贡献,可以媲美弗洛伊德所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在修复本能的前提下,幼儿发现令他受挫和他想伤害的客体也是他所爱的客体,由于对修复能力的不信任,使幼儿无法确定他拥有一个好的内在客体,而处在抑郁心理位置中。
1927年的论文是针对安娜·弗洛伊德在1926年的文章中对克莱茵的儿童分析技巧之批判所提出的反驳。克莱茵认为,安娜·弗洛伊德混淆了内在与外在现实,且不敢碰触儿童深处的潜意识幻想。克莱茵强调教育与分析不能混淆,并且坚信只有通过毫不修饰的深入分析,“才能触及孩子们最深层的潜意识里压抑的经验与固着行为”,而诠释儿童最深的潜意识幻想是降低焦虑并抒缓病症的最佳预后措施。克莱茵的好友斯特雷奇有一次写信给她的先生说,要不是克莱茵坚持将精神分析与教育分开,儿童精神分析这个专业可能永远没有诞生的一天。
克莱茵向来被认为是一位极度敬业的分析师,传记作者葛罗库斯(Grosskurth)也说她是“一位有使命感的女人”。她对潜意识幻想的深入探索,多少是其理论被排挤的主要原因之一。葛罗库斯如此写道:“她对潜意识这一观念着迷……并将之推到一个弗洛伊德所不敢碰触的深度。”克莱茵建基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上并进一步推展的发现,使精神分析技巧在一个世纪后有了突破及新颖的面貌,她对于精神分析理论与技巧发展的原创思路,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全世界精神分析的发展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