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重晓子
每每想到父亲,我的内心总会一阵刺痛。我曾极力避免与父亲四目相交,生活上也尽量不和他接触。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又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年幼时的我来说,父亲是一种憧憬。他是陆军军官,每天都有人来接他。他身着军服,脚穿长靴,“咻”地一转身披上披风,脚一蹬跨上马就出门了。每天早上,我被母亲抱在怀里,目送父亲离开。
“二战”日本战败后,父亲如过气的偶像般消沉。他的志愿原本是当一名画家,但他是军人世家中的长男,便被迫进入军校学习。据说他曾翘课跑去上绘画班,每次都被抓回去并且接受在走廊上端着装满水的洗脸盆的罰站,最后父亲只好放弃绘画。到底为何要放弃呢?如果真的那么喜欢,就算离家出走也应该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啊!
他曾把自己的书斋当作工作室,闲暇之余就会埋头创作油画,甚至连外出公务期间,他也会把风景素描寄回家。我和父亲见面本来就少,即使在家,我也尽量避免和他打照面。每次看到父亲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路,我都会绕开。就连同桌用餐时,我也会避免与他对话。
父亲生前,我不愿和他说话,一直别着脸,不与他对视,总以冷冰冰的背影相对。
当父亲的主治医生写信问我为何不去探病时,我在想他根本不懂我和父亲间的矛盾、争执。我不打算询问父亲真正的想法,也不愿意花心思去理解父亲,现在想来,当时我的内心确实有点儿别扭,且羞于启齿。
另外,我确实不想像廉价的肥皂剧中演的那般,最后以双方和解、彼此拥抱的结局来换取内心的一点点满足。父亲和我经常是剑拔弩张的样子,就这点来说,我和他在处理情感的方式上有点儿相似。我想,或许我们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吧。
结果,在我深入了解父亲、母亲和哥哥前,他们都相继离开了人世。
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不了解家人的状况下,在不确定父母或兄弟姐妹的想法前,就这般匆匆地面临了生离死别。
我们生来不能选择家人,一出生就决定了将来成长的框架,然后就在这个框架里扮演着我们在家庭里的角色,扮演着名为父亲、母亲和孩子的各种角色。
以家和万事兴为名,彼此装模作样,相信彼此相爱着,仿佛家庭是一个可以彼此理解、互相包容的美好空间……在这里,个体被埋没,然后衍生出“家庭”这个巨大产物。
但我认为,了解家人的方法并非陷于“家和万事兴”的幻想,而是要找回每个人的独立个体。
(摘自《别说一切都是家人的错》文化发展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