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作为美国地域文学的典范,《啊,拓荒者!》并非评论家通常所称的逃逸和背离现代性,相反,它精准地体现出现代性的历史进程。小说中,边疆拓荒是现代性的地域性效应,美国化则得益于现代性产生的流动性,是现代性的本土化效应,而现代女性主体的崛起补正了现代性历史以男性为中心的误区。小说通过表征现代性之于乡村地域和乡村人的认知产生的影响,表明乡村并非现代性的“他者”,而是合理地对前现代进行“祛魅”,表达了对现代性的接受和认同。
关键词:《啊,拓荒者!》;现代性;薇拉·凯瑟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项目“当代美国西部小说中西部神话的改写研究”(批准号:17YJC752040)、四川外国语大学青年校级项目“薇拉·凯瑟地域小说的世界主义研究”(批准号:SISU201639)的成果。
作者简介:张健然,博士,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主要为美国文学。
Abstract: As an epitome of regional American literature, O Pioneers! is not an escape and deviation from modernity as generally claimed by critics. Contrarily, it precisely embodies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modernity. In the novel, the pioneer movement in the frontier is the regional effect of modernity, while Americanization, benefiting from mobility entailed by modernity, is its localized effect and the emergence of modern female subject rectifies the mistake in the male-centered history of modernity. By exploring the influences of modernity on the rural region and the countrymens cognizance, this novel proves that the rural region is not the “Other” of modernity. Instead, it accepts and identifies with modernity by means of rational “disenchantment” of the pre-modern.
Key Words: O Pioneer!; modernity; Willa Cather
Author: Zhang Jianran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College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zhjr2004@163.com
一直以來,学界倾向于将薇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3—1947)的地域写作视为 “保守”、“落后”、“反现代”的文类,并称她为“逃避主义者、怀旧主义者和哀挽主义者”(Reynolds 1)。如此论断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的盛行和现代主义文学的风靡不无关联。“左翼”文学批评家格兰维尔·希克斯批评凯瑟陷入“消极浪漫主义”的窠臼,指出她的创作题材老套,脱离了“工业文明”(Hicks 147)。凯瑟未像西奥多·德莱赛、弗兰克·诺里斯和多斯·帕索斯这些“左翼”作家一样,致力于揭示劳工纷争、阶级矛盾等社会问题,却带着怀旧的眼光回望边疆时代的辉煌。这一社会偏离性使她的乡土写作缺少显在的社会批判意识,激起了“左翼”评论家的不满。同时,斯坦因、庞德、艾略特等现代主义巨擘的涌现,批评界和读者对标新立异、讲究实验的现代主义美学思想广为认同,大肆赞扬那些揭示现代人精神萎靡和社会异化的现代派作品。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凯瑟的乡土写作与关注城市生活的现代主义文学相比,可谓是凿枘不投。因而,她的地域小说被打入了现代主义文学史的“另册”。
大卫·哈维指出,现代主义文学是一种“城市现象”,是“城市的艺术”,回应了机械化、工业化、城市化等“新的生产条件”,记录了现代交通、大众市场、时尚等“流通”和“消费”手段的盛行(Harvey 23, 25)。诚然,城市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天然处所,是现代性的凝聚地。那么,以乡村为叙事空间的地域文学是否排斥现代化和现代性的进程呢?它是否仅耽于诗意化的乡村叙事呢?回答是否定的。作为20世纪20年代美国地域文学的典范,薇拉·凯瑟的地域小说,尤其是她的《拓荒三部曲》,弘扬乡土文明,从女性的视角管窥现代性带给西部拓荒的正面影响,反映现代性对建构女性主体性产生的积极作用,奏响了一曲曲现代性的乡土赞歌。本文以凯瑟的《啊,拓荒者!》(O Pioneers!,1913)为例,考察乡村对现代性的接受,提出小说中边疆拓荒是现代性的地域性效应,美国化则得益于现代性产生的流动性,是现代性的本土化效应,而现代女性主体的崛起则补正了现代性历史以男性为中心的误区。小说通过表征现代性之于乡村地域和乡村人的认知影响,表明乡村并非现代性的“他者”,而是合理地对前现代进行祛魅,表达了对现代性的接受和认同。
边疆拓荒:现代性的地域性效应
弗雷德里克·J·特纳在《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意义》一文中,指出西部边疆是孕育自由、民主、进步等美国民族习性的摇篮(Turner 22)。这些民族习性与现代性的诸多观念一脉相承。崇尚自由的民族习性催生了美国的个人主义文化,偶合了现代性力主恢复人的自由和树立人的主体性的理念。推崇民主的社会体制则是政治现代性的体现,而秉承进步的文化观念是对理性、科学主义等现代性价值的升华。随着边疆拓荒向西迈进,开垦边疆既是对象征着前现代的荒野和大自然进行“祛魅”,也是强化人的主体性的手段。同时,拓荒者的生产活动需要源自东海岸的物质资源和技术支持,“一系列宏大的……铁路系统立法”随之而起,形成了“强劲的国家化效应”(Turner 18-19)。1890年美国人口普查局正式宣布关闭边疆时,“全国铁路已超过150,000英里”(斯皮勒 110)。以铁路为典型的现代交通系统消除了东西部之间的地理障碍,连接起重农的西部与工业化的东部,确保了工业资本主义和现代性顺地利向西推进。可以说,美国历史上如火如荼的边疆拓荒是现代性的地域性效应。细读《啊,拓荒者!》,不难发现,小说通过描写19世纪末期内布拉斯加大草原的拓荒生活,精妙地展示了现代性的地域性效应。
小说中,以亚历山德拉·柏格森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拓荒者艰苦创业的心路历程,象征着西部从荒野走向文明、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过程。对于亚历山德拉父亲辈的移民拓荒者,西部不是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却充满恐惧和不确定性。在此,气候恶劣,物质供给匮乏,文化生活贫乏,生存环境糟糕。自从在分水岭安家落户,柏格森一家始终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对抗。小说开篇写道:“汉诺威小镇坐落在内布拉斯加一个多风的地方,似乎正在挣扎着不被风刮走。……房屋杂乱无章地挤在灰暗的草原上,……住宅零乱地散落在草原坚硬的草地上。没有一座房子看起来坚固耐久,风却在房子的上下怒吼狂舞”(Cather 3)。疾风劲草,靠天收成,前途渺茫,这样的拓荒经历对于满怀希望从瑞典来到内布拉斯加的柏格森一家无疑是当头棒喝。三十年来,柏格森一家勤勉耕作,但在自然灾害的袭击下收获甚少。西部拓荒并未兑现它允诺的希望和进步,却将人们置于荒野中与蛮荒之力展开殊死搏斗。老父在与荒野抗争11年之后,带着失望,撒手人寰,留下19岁的亚历山德拉和她的母亲以及兄弟们继续在粗犷的大草原开疆辟土。
据史学家雷·A·比林顿的考证,南北战争之后,西部拓荒在1870年至1890年进入最后阶段。在此期间,数百万来自南方的农民和来自海外的移民奔赴西部,“他们涌向堪萨斯和内布拉斯加,席卷平衍宽广的达科塔草原,占据怀俄明和蒙大拿延绵不断的丘陵地带”(Billington 357)。像大多数移民一样,柏格森一家正是在19世纪70年代举家迁往内布拉斯加。小说中,凯瑟尚未直言柏格森一家是如何漂洋过海至美洲,但多次提到火车和铁路带给拓荒者的便捷生活。因而,将小说放置在文本指涉的社会历史之中,不难看出,火车和铁路构成的现代交通枢纽增加了社会流动性,促成了柏格森一家西迁的可能。沃尔夫冈·施维尔布希提出,火车“削减了人的空间跨越感”,它是“19世纪最富现代性的标识”(Schivelbusch 38, 186)。火车时代的来临改变了人的时空体验,打通了国家和区域之间的地理障碍,实现了民族团结和社会平等,铸就了流动和开放的社会结构,也带给西部拓荒不少裨益。正如理查德·斯洛特金所言,“拓展边疆依靠铁路的发展”(Slotkin 38)。同样地,柏格森一家的跨国迁徙得益于现代性孕育的现代科技,指涉着发达的铁路系统在拓荒时期向西部输送大量劳动力的历史现象,也反映了移民将欧洲文明抛掷身后而涌向另一种新文明和新秩序的历史实践。小说中,这种跨国和跨区域之间的人口迁移和由此生成的流动生活构成了现代性在美国西部逐步地域化的内核。
特纳指出,西部拓荒催生了“美国生活的流动性”(Turner 4)。在此,“流动性”既指欧洲移民不断涌向美洲的人力资源流动,又指铁路、轮船等构成的现代交通网络促成西部拓荒者持续地游牧迁徙。这两方面的流动性共同将西部与东部、乡村与城市、美国与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紧密相连,形成了前现代与现代、稳定与流动、地域性与国家性、美国性与世界性相互交织的局面。小说中,现代性的触角显然已抵达西部。亚历山德拉儿时的伙伴、后来的丈夫卡尔·斯特林特姆搭乘火车和游船,回到汉诺威看望她。她的弟弟埃米尔在读大学期间,每逢寒暑假便乘火车回家,帮助姐姐打理庄稼。亚历山德拉也乘火车去内布拉斯加的首府林肯市购物,并把“她在城里买的小礼物”送给邻里(300)①。铁路和火车的普及“加强了各州之间的联系”,也“激活了工业的力量”(Slotkin 6)。作为征服时空障碍的利器,它们缩短了乡村人走向城市体验现代生活和进行商品消费的距离,消除了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区隔。小说中,亚历山德拉的购物体验归功于火车这一现代性的技术发明,她的消费行为构成了资本主义工业化生产过程中生产——消费——再生产的有机一环,进而隐含地融入了经济现代性的进程。
小说中,乡村对现代性的接受和认同始终伴随着拓荒者开垦每一寸土地。亚历山德拉在父亲死后,经过16年的努力,将贫瘠的土地变为良田。亚历山德拉的成功受惠于她紧跟现代社会步伐的生活态度。她乐于接触新事物,敢于迎接挑战。她的辛勤劳动和农业科学实践创造了“一个开拓者的世界”,使她脱離了“远远被抛在身后的衰落社会”(斯皮勒 175)。她的拓荒经历表明西部乡村不是现代性的“飞地”,而是通过同步地接受科技进步和实践科学知识,将自身深嵌于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亚历山德拉的成功见证了边疆拓荒以土地为根基,以知识和技术等现代性的产儿为后盾,图绘了富有乡土特色的地域文明,奏响了西部地域逐步接受现代性、走向美国化的前奏。
美国化:现代性的本土化效应
西部拓荒不仅是推进现代性逐步地域化的举措,还是现代性在美洲大陆本土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以美国化为特征。正如特纳所指,“边疆是最快速的、最有效的美国化界限”,拓展边疆“是一个稳步摆脱欧洲影响的运动”,意味着“美洲独立的稳步成长”(Turner 5)。对欧洲移民而言,他们在拓荒运动中迫于生存需要,将自身锻造为独立、自由和进取的现代人,走向美国化,积极参与现代性在美国本土化的进程。《啊,拓荒者!》中,欧洲移民逐渐美国化的现象提供了一个检视现代性在美国本土化的窗口。
小说中,柏格森一家都以不同的程度参与美国化,并逐步被现代性的价值观整改。亚历山德拉的三位弟弟奥斯卡、鲁和埃米尔是美国化的典型代表。奥斯卡立志成为地道的美国人,娶了一个来自密苏里州痢疾流行区的本土美国人当老婆,而他们的小孩“连一个瑞典词都不懂”(99)。语言是主体的文化归属和民族身份的标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现代民族国家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其中,语言在形成统一的政治共同体中起着战略性作用。他认为,“所有伟大而具有古典传统的共同体,以某种与超越尘世的权力秩序相连结的神圣语言为媒介,把自己设想为处于宇宙的中心”(Anderson 13)。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现代美国的形成是一个“古典传统的共同体”逐步领土化、现代化和多元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国家权力通过法律规范确立官方语言的地位,赋予语言以意识形态的内聚力,强化了统一的民族身份认同。对移民而言,习得英语的行为既是他们通过瓦解固有的语言和文化意识,认同美国公民身份的有力尝试,又表明他们遵从政府从语言层面上对移民进行归化的国家权力。移民习得英语是美国化的有力例证,其背后是现代性的同一性思维作祟。这一思维要求移民主体放弃母语和母国文化,转向承认英语象征的国家权力,默认美国作为民族国家而存在的政治合理性和先进性。奥斯卡的英语虽夹杂着浓郁的瑞典味,但他习得英语的行为无疑是对拓荒时代的美国化所作的生动能指。
同时,奥斯卡在思想层面上的美国化体现为他对现代性催生的合理化计算精神的认同。19世纪末,工主义业和市场货币经济业已成形。拓荒者浸润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他们的思想难免受到越来越精于货币计算的经济体制所左右。小说中,奥斯卡金钱至上的价值观背后是讲究合理化计算和理性主义的现代性观念。他担心自己辛勤劳动换来的财富被亚历山德拉占为己有,试图从家族钱财中分得一些份额。他的理性算计逻辑让他无视亲情的重要性和感性世界的丰富性,也将个体的存在简单化和货币化。历经几十载的美国化洗礼,奥斯卡从一个热爱瑞典式生活方式的小伙子转型为一个富有现代精神的经济人。这一美国化的过程虽预示着现代性隐忧的萌芽,但更多地体现了美国化以现代性的宏大历史为依托在西进运动中取得的瞩目成就。
小说中,亚历山德拉的另一位弟弟鲁也附和美国化的潮流,竭力成为地道的美国人,以期在现代性的历史版图中博得一席。除了操着一口地道的美语,鲁在大量资本经济向西部涌入之时,放弃了拓荒生活,转行进军商业,热衷于竞选县政府的职位。他试图通过从政,获得进入公共领域的权利,合法地参与和建构现代美国的政体。鲁的行为是一种理想的美国化模式。他响应资本主义精神的“职业呼唤”,在世俗生活中追逐新教主张的“天职观”。因而,推动着欧洲移民实现职业现代化的现代性力量驱使他在农忙时节不顾庄稼收成,跑去参选政府要员。他参政议政的行为不仅反映出拓荒者在边疆经济制度转型时期各自寻找出路的普遍现象,还言说着欧洲移民认同和宣扬以民主和自由为特征的政治现代性。
与两位哥哥参与自我美国化的路径不同,小弟埃米尔是通过接受美国的大学教育,走向现代性的怀抱。埃米尔是唯一出生、成长在美国的家庭成员。他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有着“与美国男孩相同的外形”,进入了美国大学,吸收了美国文化的养分(117)。他赞许美国生活的流动性,深知美国人的成功源于他们在不断地迁徙中寻求机遇。他常讲道:“我得去一个地方,不是吗”(155)?当亚历山德拉希望他能在牧场陪她熬过严寒时,他回绝道:“我这人坐立不安。我想到一个新的地方,我要去墨西哥市,与大学同学入伙。他是一个发电厂的领导,他写信给我讲,他能给我提供一份让我糊口的小职位”(175-176)。埃米尔坚信,没有他的帮忙,姐姐也能管理好农场,而他一定“要做一番自己的事业”(155)。埃米尔的言辞夹杂着美国个人主义的论调,而他的思想看似自私,实则响应了现代性张扬人本主义、个人主义和自由的号召,也顺应了第二代拓荒移民在边疆即将关闭的状况下逐渐涌向城市这一现代性的凝聚地的历史潮流。
小说中,柏格森一家在不同程度上都尝试走出封闭自守、单质化的乡村空间,参与美国化的进程。作为现代性的本土化效应,美国化具有积极面,体现在小说中便是亚历山德拉取得的物质成功。然而,美国化也有消极面,例如:美国化过程中涉及的种族政治、性别歧视和阶级矛盾等问题。归根结底,这些问题源自现代性的同一性逻辑以及以男性为中心的现代性历史对女性主体的排斥和压制。小说中,亚历山德拉的兄弟们虽都欣然接受美国的现代生活,但在面临日益被工具理性所异化的现代性时,他们牺牲了亲情、友情甚至生命。那么,如何弥补现代性的男性化历史中理性主义压抑感性因素而招致的缺失呢?这无疑是作家在《啊,拓荒者!》中向世人提出的问题,而作家认为恢复现代女性的主体性,肯定并还原现代性的性别维度,能补正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偏向男性的历史误区。
女性主体的崛起:现代性的性别维度
丽塔·菲尔斯基在《现代性的性别》中,通过分析欧洲经典作家笔下的女性消费者,揭示女性参与了现代性话语的建构,复原了一个多元的现代性历史。她指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对现代主体兴起的分析是以男性的流动性体验为中心。这种现代性范式压制了男性主体的感性因素,也边缘化甚至拒斥女性的现代性体验。同样地,马歇尔·伯曼在《一切固有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现代性体验》中也未将女性体验纳入考察现代性历史的框架。菲尔斯基将女性的现代性体验作为分析重点,论证了现代性隐含着性别差异,提出“现代性的定义”总是“指向男性,而排斥女性”(Felski 198)。正如艾伦·布鲁姆所言,“在新秩序中,女人孤立了,需要男人,但不能依靠男人,她们在个性的自由发展中受到阻碍。对女性来说,现代性的允诺并未真正实现”(116)。然而,《啊,拓荒者!》通过刻画亚历山德拉这位现代女性的主体性崛起,还原了女性参与现代性话语建构的历史,书写了多元且复杂的现代性历史。
小说中,亚历山德拉具有“传统”与“现代”的双重社会身份。西部拓荒时期,社会分工以性别为基础。女性受限于家庭空间,承担生养持家的责任,而男性属于家庭以外的空间,享有进入政治、经济、法律等公共领域的特权。“这样的划分总是很自然地使人带着强烈偏见,并认为家庭责任最能体现女性气质,而其它类型的工作更适合男性气质”(Gilman 225)。小说中, 亚历山德拉的母亲便是传统女性的典型。她整日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生养四个儿女,有着“共和国母亲”的光辉形象。在这样的文化观念、社会氛围和家庭环境的熏陶下,亚历山德拉虽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不困囿于传统社会为女性划分的角色。与不事经济的传统女性相比,她除了擅长料理家务,还专研市场化和经济化的农场管理。她就地取材,将家禽所生的鸡蛋加工成黄油,倒卖到镇上,赚的钱用来“支付一名帮工还绰绰有余”(24)。她管理好了“那块来之不易的土地”,还照亮了“这个家庭的前途”(24)。她与生俱来的经济头脑使得她成为家中的顶梁柱,赋予她扶持两位弟弟成家立业和供养另外一位弟弟上大学的财力。很明显,亚历山德拉在完美传承传统女性角色的同时,还树立了精明的女性资本家形象。
亚历山德拉兼具“传统”和“现代”的身份杂糅不仅重塑了远见卓识、勇于开拓的现代女性形象,还改写了男权社会将女性客体化的悲剧命运。在父亲死后的三年期间,大旱接连袭击内布拉斯加大草原,众多拓荒者难忍庄稼年年歉收,纷纷卖掉土地,回到东部城市,寻求新发展。亚历山德拉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家宅地作为抵押,向银行贷款,趁机买进大量土地。汤姆·鲁兹认为,“经常出现在地域主义文本中的抵押贷款象征着现代性消灭传统的乡村价值”(Lutz 110)。亚历山德拉的借贷行为表明她不是一位靠天吃饭、靠地为营的传统拓荒者,现代性带来的经济制度转变和社会思想变革在她的身上结出丰硕的果实,而她的成功使她超越了“传统”与“现代”这种对立的女性身份界限,體现出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也象征着女性主体性的兴起。
菲尔斯基指出,以男性为中心的现代性范式“将女性置于非人性化的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和公共生活的苛刻要求之外,女性成为了非异化的象征,也由此被赋予了非现代的身份”(Felski 18)。然而,小说中,亚历山德拉未被“非人性化的资本主义经济结构”所异化,却有着完整的现代女性身份。她之所以未被资本主义制度所异化,在于她对现代性观念的辩证接受和合理运用。当她的两位弟弟得知她要与儿时的伙伴结婚时,他们担心她嫁做人妇之后,柏格森家的财产会蒙受损失,并坚称她名下的财产归家族所有。对此,亚历山德拉倍感痛心,在与两位弟弟争辩无果之后,运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正言不讳地讲道:“你们到镇上咨询一下你们的律师,看你们是否有什么办法限制我如何处置我的财产。我要奉劝你们,按律师的话行事,因为从今往后,你们对我的唯一影响就是依法行使你们的权利”(172)。她捍卫自身权益的行为受益于现代法律制度赋予男女平等的财产继承权,而这种权利让她“把一种区别性的女性道德权威作为女性占据公共领域的合法依据”(Felski 19)。相反,她的两位弟弟不仅暴露了男权思想的顽固性和劣根性,还反映出精于算计的现代人经历着情感和类本质被物化的心理创伤。对比之下,亚历山德拉比他们更善于合法地守护财产,也更有力量抵制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对人性的吞噬。
小说中,亚历山德拉理性地直面现代性带给乡村的正面影响,拒绝陷入人性失衡、自我异化等现代性隐忧的泥淖。她抵挡这些隐忧盘踞其身的力量除了来自她对现代性的辩证思考,还源自她对乡土文明的守望和对母国文化的眷恋,两者形成了一股对抗文化同质化和经济一体化的强劲力量。她坚信土地会回报那些对它不离不弃的人们。事实证明,通过她的精良耕作和科学栽种,土地报之以丰产,辅助她赢得经济独立和掌握自我命运的权力。最终,她住进了象征着美国化和现代化的“大房子”(84)。通过着墨亚历山德拉这位新女性的成长经历,凯瑟无疑书写了“现代化毫无争议地改善了女性生活的进步叙事”(Felski 18)。获得物质成功之后,亚历山德拉不忘本,雇用了三位瑞典姑娘,并与她们一起做针线活,用瑞典人的方法自制果酱和腌制食品。这些行为既使她糅合了“传统”和“现代”的女性特征,又表明她能游刃有余地在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行事。对此女性的典范,评论家予以高度评价,指出“亚历山德拉的现代性和传统主义,她的农耕科学和神秘激情,她的知识和想象,合力使她成为一种她所代表的艺术家”(Lutz 111)。作为现代女性意识崛起的代表,亚历山德拉不仅挑战了以男性为中心的西部拓荒史,还扭转了“男性化的现代性”一统的局面,也整改了现代性“通过忽略女性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进行的活跃的、多层次且全方位的接触而把女性排斥在历史之外”的偏误(Felski 17)。
结语
以乡村为叙事空间的地域小说通常因其诗意化的叙事被称为“反现代”的文类。然而,作为地域小说,《啊,拓荒者!》在克承乡土文学传统的同时,也记录了现代性的历史大背景中乡村积极地迎接现代化的来临。小说中,西部拓荒取得的辉煌成就仰仗于现代性的时空压缩特征产生的流动性,也得益于科技现代性提供给拓荒者的技术支持。在很大程度上,西部拓荒是现代性的地域性效应。同时,移民拓荒者为了在异乡立足,放弃母国文化,转向美国化,成为了缔造现代美国的光荣要员,而这种美国化的现象正是现代性在美洲大陆本土化的效果。小说中,美国化具有正负两极:其正,它推动移民拓荒者参与建造现代化的美国社会,促进他们获得新生、平等、自由等启蒙规划为人类量身而制的权利;其负,它通过排斥非美国文化和贬低女性参与建构现代性话语的作用,书写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现代性历史,袒露了现代性的同质化倾向。在凯瑟看来,要纠正这种倾向,现代女性主体性的兴起必不可少,因为它能使女性从边缘走向中心,能补充现代性的历史偏向男性的单质化叙事。小说中,亚历山德拉正是现代女性的代表。她集乡土性与现代性于一身,兼具地域性和国家性的特点,架起了前现代与现代之间的桥梁。因此,《啊,拓荒者!》从乡村的视角对现代性的回应,不仅表明地域文学这一文类直面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变迁,还从将性别、族裔因素的影响写入了现代性的历史,进而建构了复杂的、多元的、动态的现代性话语。
注释【Notes】
①文中只标注页码的地方均引自参考文献Cather, Willa. O Pioneer!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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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蒋文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