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书写的晚明边患

2018-05-14 14:57陈岸峰
关东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吴三桂

陈岸峰

[摘要]崇祯即位之后,天灾人祸,激化民变,遂令流寇遍地开花,同时由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后金及后来的满清,亦多次人侵。其时,吴梅村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既有《绥寇纪略》以及大量作品述及剿寇之悲歌,故他对此际之外患威胁,均了然于胸,并以诗纪事,发愤以抒情。此文从吴梅村之诗与史的记载中,深入探究晚明边患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致朱明王朝、大顺王朝以及满清政权三者之间的博奕失衡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吴梅村;袁祟焕;卢象升;洪承畴;吴三桂

一、前言

崇祯(朱由检,1611-1644;1627-1644在位)即位之后,天灾人祸,激化民变,遂令流寇遍地开花,而实际上自万历四十四年(1616)由努尔哈赤(1559-1626;1616-1626在位)所建立的后金,崇祯九年(1636)改国号为大清,更是一直虎视眈眈,成为明朝的“心腹之患”。崇祯二年十一月,清兵从马兰谷人关:

俄,清兵至,围蓟州,大掠。策欲战,崇焕阻之。攻数日,不破,乃去,屠固安,焚良乡,大掠通州,直抵北都齐化门下,京师戒严。

齐化门,亦即朝阳门,已是北京内九门之一,清兵基本已是实现了直捣明朝心脏,只是兵力尚不足以破城而已。后金(满清)的崛起,拖垮了全国的兵源及财政,欠饷缺粮,以及裁驿卒之举,从而促使流寇滋生、蔓延。流寇之壮大而构成内乱,则又加剧边患之危机,两者并有所互动,而崇祯则在“攘外安内”的两难选择中举棋不定,遂致“甲申之变”。吴梅村(吴伟业,骏公,1609-1671)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既有《绥寇纪略》以及大量作品述及剿寇之悲歌,故他对此际之外患威胁,自亦必了然于胸,并以诗纪事,发愤以抒情。

崇祯十一年(1638),吴梅村为清兵人寇战争所写的《墙子路》《怀杨机部军前》《再怀杨机部》《读杨参军悲巨鹿诗》,崇祯十二年(1639)《临江参军》最具代表性,以上五首诗记录了崇祯十一年九月至十二月,明军对抗清军所发生的惨烈战事。此年九月,清兵破长城墙子岭人塞,杀明蓟辽总督吴阿衡(隆徽,?-1638)于密云,然后直捣内地;十月,大掠通州;十一月,掠良乡、琢州,攻陷高阳,前大学士孙承宗(稚绳,1563-1638)力战殉难;十二月,宣大总督领尚书衔卢象升(建斗,1600-1639)率老弱残兵与清兵大战于京南巨鹿贾庄,监军太监高起潜却拥兵坐视,终致卢象升战死殉国。及至洪承畴(彦演,1593-1665)在松山战败被俘后,大明已经人才凋零。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兵临城下,崇祯的最后一张皇牌就是手握关宁铁骑的吴三桂,却在种种角力之下,吴三桂既无迅速人京勤王,复引清兵人关,遂令中原易鼎。

二、袁崇焕之死

崇祯执政(1628)后第二年(1630),即诛杀屡克后金的辽东大帅袁崇焕(元素,1584-1630)。其时,朝廷指出其必死原因有三方面:(一)擅杀驻守皮岛的左军都督府都督毛文龙(振南,1576-1629);(二)致敌兵犯京师;(三)以流矢射伤山海关总兵满桂(1594-1630)。三方面结合起来的综合罪名则是:通敌。然而,此中疑点甚多。

其时,毛文龙驻皮岛之作用在于:

联络朝鲜,招携辽庶,时以游兵出没海外,牵制东师,使不得深入山海,敌人患之。即是说,毛文龙在皮岛占据战略要地,以一孤岛之师而制后金(满清),如扼毒蛇之三寸。毛文龙对其任务具有十分清醒的意识并有具体的战略思想:

文龙奏曰:“所驻须弥岛,即名西弥岛,一连有三山,周围广闊二百余里,中则云从山,前西弥岛,再后则真珠岛。以陆程计,云从之离铁山有八十里;以水程计,铁山之至云从仅三十里。云从与西弥从大路去,至义州止一百六十里;铁山从水路去亦如之。义州与镇江相对,不过有三四里。镇江至辽阳三百六十里。是铁山与西弥、与敌寨,总之相距在五百里内。”又曰:“敌入止有二路:从镇静堡进,守广宁便可当镇静之锋;辽、渖来从三岔河过,驻三岔便可截强敌之渡。必如是邢宁远可以安堵,山海可以无虞。”

毛文龙对各处要塞的里数、敌人可能发动战争的路线,均了然于胸,可见此人乃帅才。毛文龙自从军以来,战功卓著,从百户、千总、游击、都司兼副总兵,而终升至左军都督府都督,特别在安州之战与鸭绿江之捷两役中,斩获甚丰。故此,毛文龙亦便成为后金(满清)除掉的目标人物:

降将李永芳献策于清主天聪曰:“兵入中国,恐文龙截后,须通书崇焕,使杀文龙,徉许还辽。”清主从之。崇焕答书密允,复以告病假回籍,乃寝。又曰:

崇焕无可却责,一至宁远,遂为请款计。盖自崇焕宁远奏捷之后,即令番僧往吊奴首以讲和,罢归未就。再出,无以塞灭虏之命,遂以平虏自诡。虑岛帅毛文龙泄其计,遂身入岛,诱文龙斩之。

《甲申传信录》认为袁崇焕杀毛文龙乃为了向后金主欵的“示信”:

崇焕阳主战而阴实主款也,杀江东毛文龙以示信。

甚至纵敌至城下以作主欵之要挟。袁崇焕之杀毛文龙,计六奇评曰:

崇焕捏十二罪,矫制杀文龙,与桧以十二金牌,矫诏杀武穆,古今一辙。

以袁崇焕比秦桧(会之,1091-1155),以毛文龙比岳飞(鹏举,1103-1142)。至于第三项罪名,计六奇在《明季北略》“袁崇焕通敌射满桂”一条中有以下记载:

清兵攻南城,崇焕复不战,独满桂以五千人与清一日二十战。清兵益盛,桂不支而走,经袁营,竟不出救。俄桂中流矢五,三中体,二中甲,拔视,乃袁兵字号。桂初疑清将反间,伪为袁号耳。及敌骑稍远,细审,果为袁兵所射,大惊,入奏。

满桂将阵前中袁兵流矢之事上奏,袁崇焕在平台面圣时被执:“上问杀毛文龙、致敌兵犯阙及射满桂三事,崇焕不能对。”袁崇焕“崇焕不能对”,不是说他的阴谋被揭穿,而是为崇祯之突然措举而惊愕不已。袁崇焕于明年四月被诏磔西市:

时百姓怨恨,争噉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所谓活剐者也。亲身目睹的中书夏复苏(生卒年不详)曾对计六奇道出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的细节:

昔在都中,见碟崇焕时,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噉之。食时必骂一聱,崇焕肉悉卖尽。

由此可见,袁崇焕之死,在其时是京师额手称庆的事。而事实上崇祯之杀害袁崇焕乃中皇太极的反间计,已是广为人知,计六奇在《东彝大略》中记载后金设反间计以致崇祯杀害袁崇焕的细节:

先是,虏出猎,掳我多人,中有二珰,上命侦崇焕者,亦被掳,虏视之,知为A *1,乃设一计,徉为袁遗书约犯边,答云:“知道了,多谢袁爷。”又徉惊云:“乃为珰闻,缚珰亟斩之!”又故遣一奴私放珰归。珰归,上其事。批云:此明武穆反间之计。上再召崇焕入,即下诏狱。此言周延儒亲语余者。延儒久与虏比,虏每输情,故知其言不诬。又余乡一缙绅从虏归,言前辽事甚悉,以语卧子,卧子所奋臂而殴其绅者,即此时之事也。

由此可见,年轻而刚愎自用的崇祯刚执政便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确凿无疑。有关袁崇焕的战略及其死因,吴梅村在《咏史十二首》其五叹曰:

兵在速与迟,不在巧与拙。

干将顿不用,强弩彀不发。

猛虎有扰豫,北士无勇决。

乐生济上军,迎刃琦数节。

已下七十城,欲使齐人悦。

五载功未成,变起因间谋。

以此资田单,莫仅尤骑劫。

后来戏下将,区区守聊摄,

千载鲁连书,读者为悲咽。

用兵之迟与速,只有前线久经战斗的将帅如袁崇焕方了然于胸。袁崇焕的悲剧在于他勇于任事,急于全盘操控边事而却不为外人所理解,而崇祯偏却又是多疑而嗜杀。“五载功未成,变起因间谍”“千载鲁连书,读者为悲咽”,便是哀悼袁崇焕之被冤杀。袁崇焕曾有“五年全辽可复”之期许;乐毅(永霸,生卒年不详)之召,由于齐人行反间计,而袁崇焕之下狱,亦由皇太极(1592-1643)行反间计所致;又以骑劫之战死比满桂之战死,其用事可谓巧合无比。后来,由清廷纂修的《明史》对袁崇焕之死作出负责的声明:

会我大清设间,谓崇焕密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阴纵使去。其人奔告于帝,帝信之不疑。

后金(满清)既可为除掉袁崇焕而“设间”,亦必然可于其它各个可能的渠道进行间谍战。

简而言之,崇祯自登位之后,文臣武将被他所戮的有五十多位,至于贬斥者更是多不胜数。除了一般所谓的刚愎自用或血腥嗜杀之外,更可能是他长于深宫而治国乏术,只随一时之喜怒而任意妄为,擅杀趣戰,此乃崇祯的政治风格,亦由此而加速政权的倾覆。而袁崇焕之中反间计而被杀,亦只是崇祯在国事上任意妄为的开端而已。

三、墙子路之败

崇祯二年(1629)与崇祯九年(1636),皇太极两次率军从喜峰口而人,大肆劫掠而归。公元1638年,皇太极第三次攻打北京,此次他密谋从密云东部的重要关口墙子路(墙子岭)突破,因为墙子路扼守京师东大门的险要位置。皇太极兵分两路,左翼由大将岳托(1599-1639)、杜度(?一1642)率领的清军于九月二十五日从墙子路人关,大败明军,与右路军会师于通州,横扫京郊,京师戒严,清军大胜而归。崇祯十一年(1638),清军再袭墙子路,吴梅村在《墙子路》曰:

句奴地动渔阳鼓,都护酣歌慕府钟。

一夜蓟门风雪里,军前搏酒卖卢龙。

生日酒宴上“都护酣歌幕府钟”“军前樽酒卖卢龙”,明蓟辽总督吴阿衡却军前为太监举办寿宴而疏于防范,仓皇迎敌,战败而死。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被李自成攻陷,清军在多尔衮率领之下,同年五月,清军第三次突破墙子路关,一举攻陷北京,人主中原。

故此仗虽规模不大,而却意义重大:(一)阵前将帅对后金(满清)之威胁的认识不足,对此要塞之重要性亦掉以轻心,以致清军由此作为突破口而人主中原;(二)军前监军太监祸害甚深,其中最著名的要数以下将论及的高起潜(生卒年不详)。

四、贾庄之败

清兵于崇祯十一年(1638)冬天人侵庆都、真定(河北望都、正定),宣大总督卢象升率老弱残兵五千奋力抗击。卢象升以一介书生而驰骋沙场,勇猛无匹。崇祯六年(1633)六月初七:

象升以轻兵觇贼,遇贼数万。象升挥兵搏战,身中二矢,仆夫毙马下,提刀战益力。贼乘高临之,后兵至乃免。贼分兵向城,潜师赴滑。象升知之,戒守城者毋动,选骑出伏林莽。贼至,伏发,大败之,斩首数千。贼目之曰卢阎王,不敢复犯。时文诏屡捷,张应昌逗留不进。

崇祯七年(1634)四月丙辰朔,逮抚治郧阳蒋允仪,以失陷郧西诸邑,以卢象升代之。卢象升本为剿寇猛将,正当剿寇有成之际,崇祯九年(1636)六月底,清兵突破长城要塞喜峰口,七月初三,北京戒严,崇祯遂匆忙征调各路兵马勤王。本在湖广郧阳剿寇的卢象升,忽获任为宣大山西总督,将其调往抗击清兵,即吴梅村评曰:“南北东西,不逞奔命”。崇祯十一年(1638)九月,满清以睿亲王多尔衮(1612-1650)、贝勒岳托联合蒙古军,兵分两路,从密云东面的墙子岭、喜峰口东面的青山口,突破长城要塞,大举南犯。崇祯急调辽东总兵祖大寿(复宇,?-1650)勤王,同时赐卢象升尚方宝剑,以总督各路勤王兵马。《甲申传信录》记载:

崇祯十一年九月,北兵自墙子岭入,象升与阉人高起潜分任东西二路。陛见,象升主战。起潜幸其饱掠而出,托言持重。本兵杨嗣昌阴主之。于是象升力战,授绝而没。

《明史》记载,卢象升上疏陈述缺粮乏饷的苦况,并作出种种有关前线措置的建议,“言皆切中机宜”,却不获首辅杨嗣昌与崇祯接纳。从《卢象升疏犊》可见,卢象升几乎在每一奏疏以至于给亲朋的书信中,均在谈及军中缺饷绝粮的苦况:

协济饷银有限,多兵仰给不敷,而蕞尔残邱,物力民财俱尽,臣日夜忧之。又曰:

邱城止一空署,一切俸薪公费赎锾,因所属六城俱陷,毫无所有。两月之内,已揭商债二千金。如此情形,即石人亦且下泪。

又曰:“流寇之警,经年拮据军中”、“无非一字一血,乃请十得一,岂非杯水舆薪!”以上的文字,正如卢象升所言,课谓“一字一血”,除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回营后还得想方设法筹措粮饷,其苦厄根本不为崇祯与杨嗣昌所了解。《明史》记载,卢象升曾在言语上得罪杨嗣昌:

先是,有瞽而卖卜者周元忠,善辽人,时遣之为媾。会嗣昌至军,象升责数之曰:“文弱,子不闻城下盟《春秋》耻之,而日为媾。长安口舌如锋,袁崇焕之祸其能免乎?”

“文弱”,乃指杨嗣昌,作为下属的卢象升竟以城下之盟与袁崇焕为例反驳,当然冒犯了杨嗣昌,其时在京任职的李清在《三垣笔记》记载彼等争执详情:

北兵南下,上召对羣臣。兵科姚都谏思孝面奏,谓:“北兵虽南,恐其分兵窥关,宜命总监高起潜回守,而以遏敌重任专委总督卢象升。”意亦微矣。上疑象升难独任,不允。北兵以二十三日破墙子岭,进据牛栏山。初二日,卢总督象升以兵二千至,屯德胜门外,入觐,上赐之银弊,慷概以破敌自任。出朝门,阳阁部嗣昌邀于直房,讽以和,象升毅然曰:“此来不能尽孝,也须尽忠。”嗣昌知其讽也,佛然,象升跃马去。自此军中所请多格。大敌当前,国家危在旦夕,而杨嗣昌竟以私怨而忘国家兴亡,《明史》记载:

崇祯十年,清兵入关:当是时,嗣昌、起潜主和议。象升闻之,顿足叹曰:“予受国恩,恨不得死所,有如万分一不幸,宁捐躯断脰耳。”……决策议战,然事多为嗣昌、起潜挠。疏请分兵,则议宣、大、山西三帅属象升,关、宁诸路属起潜。象升名督天下兵,实不及二万。

由此可见,杨嗣昌与卢象升因主张不同而生嫌隙,杨嗣昌处处刁难,一如对待剿寇大帅孙传庭般;监军太监高起潜自是观颜察色,趁机陷害刚正不阿的卢象升。

崇祯十一年(1639)十二月十一日的决战前夕,军中缺粮,惟靠贾庄百姓接济,各携床头斗粟饷军,或贻枣一升,曰:“公煮为粮。”吴梅村在《临江参军》中记载:“我法为三军,汝实饥寒极。”决战前夕,吴梅村如此描写现场之悲壮境况:

是夜所乘马,嘶鸣气萧瑟。

推鼓鼓声哀,拔刀刀芒涩。

战争开始,战况激烈,卢象升“身中四矢三刃”惨死,这大概是他一直为自己设计的结局:

某本至庸谫不伦,日日忧兵忧hyh,东堵西防,每当危窘之时,輙思策马冒阵,以报皇上。

陈子龙在《吊卢司马》一诗中作出如下评论:

仓卒重围间,矢尽弦亦绝。

得免文吏议,难为世人说。

其时,在朝为官的李清在《三垣笔记》中记载:

象升以紫衣双刀奋马出,后不知所在,忌者乘之,以为偷生。上严诘死状,后得其尸,面中二镞,身有三创。及山东颜抚军继祖等以失机立决。徐都谏耀顾予叹曰:“若象升不死,必为肆市之魁矣。”

杨嗣昌对于卢象升之死有所怀疑,“有诏验视”,“八十日而后殓”,其惨状可想而知,这一切都是因为政见不同的私怨所致,可见杨嗣昌为人之狠毒。吴梅村在《怀杨机部军前》中记:“诸将自承中尉令,孤臣谁给羽林兵?”揭露的就是杨、高二人失约,没有支持卢象升一事;又在《临江参军》中直言不讳地将惨败违罪于杨、高二人的狼狈为奸:“去年羽书来,中枢失筹策”,“将相有纤介,中外为危栗”,“犄角竟无人,亲军唯数百”。吴梅村甚至歌颂了为卢象升鸣宽的杨廷麟:

同时迁吏独从征,人道戎旃谴责轻。

诸将自承中尉令,孤臣谁给羽林兵。

忧深平勃军南北,疏讼甘陈谊死生。

犹有内谗君不顾,亦知无语学公卿。

公卿之无语似是崇祯朝司空见惯的,谋国无能,内谗不断,吴梅村指出其书写乃“实事”:

余与机部相知最深,于其为参军周旋最久,故于诗最真,论其事最当,即谓之诗史可勿愧。

据《明史·杨廷麟列传》记载:

其冬,京师戒严。廷麟上疏劾兵部尚书杨嗣昌,……时嗣昌意主和议,冀纤外患,而廷麟痛低之。嗣昌大恚,诡荐廷麟知兵。帝改廷麟兵部职方主事,赞画象升军。象升喜,即令廷麟往真定转饷济师。无何,象升战死贾庄。嗣昌意廷麟亦死,及闻其奉使在外,则为不怿者久之。

可见杨嗣昌憎恨卢象升之深,亦可见杨嗣昌之阴毒以及祸害国家。卢象升与清兵决战之前,其时在附近拥兵数万的太监高起潜见死不救:

贾庄前数日,督师誓必战,顾孤军无援,闻太监高起潜兵在近,则大喜,于真定野庙中倚土锉作书,约之合军,高竟拔营夜遯,督师用无援故败。《明史·卢象升传》也记录了卢象升战死时的惨烈场景:

起潜拥关、宁兵在鸡泽,距贾庄五十里而近,象升遣廷麟往乞援,不应。师至篙水桥,遇大清兵。象升将中军,大威帅左,国柱帅右,遂戰。夜半,筑巢声四起。旦日,骑数万环之三匝。象升魔兵疾战,呼声动天,自辰迄未,炮尽矢穷,奋身斗,后骑皆进,手击杀数十人。身中四矢三刃,遂仆。掌牧杨陆凯惧众之残,其尸而伏其上,背负二十四矢以死。仆顾显者殉,一军尽覆。

吴梅村在《梅村诗话》记载曰:

卢与阁部议军事不合,过机部相得甚。已而中外异心,兵势日蹙,卢自谓必死,顾参军书生,徒共死无益,乃以计檄之去,机部不知也。机部到孙侍郎传庭军前六日,而卢公于贾庄殉难,乃求得其尸,抱之痛哭。

此次战役,就是在“将相有纤介,中外为危栗”的阴影笼罩之下运行的。吴殳评曰:

择祸从轻,不当遽撤卢公东去,又听嗣昌之谗,而追之发愤战死。

此役明军覆没,清兵铁骑大掠河北、山东,破四十余城,陷济南,俘鲁王,虏掠人民数十万及财物无数,朝野震荡。通过诗和史的相互映衬,吴梅村表达了战事失败中所蕴藏的微妙政治,为贾庄之败探根究源。

卢象升阵亡殉国后,杨廷麟以卢象升缺饷乏兵、高起潜拥兵不援等实状疏对。《梅村诗话》载其事:

机部受诏,直以实对。慈溪冯邺仙得其书,谓余曰:“此疏入,机部死矣!”为定数语。机部闻之则大恨。……于是机部贻书冯与余日:“高监一段,竟为删却,后世谓伯祥不及一部役耶?”然机部竟以此得免。

杨廷麟本已上书控诉监军太监高起潜拥兵而坐视卢象升被围歼之罪,而为冯元颷(尔韬,号邺仙,?-1644)删却这一段文字,由此而免了一场大祸。杨廷麟刚直而仁厚,为此而耿耿于怀。吴梅村又再以诗直书此冤案:

诏下桔死状,疏成纸为湿。

引义太激昂,见者忧谗疾。

公既先我亡,投迹复奚恤。

大节苟弗明,后世谓吾笔!

此意通鬼神,至尊从薄滴。

生还就耕钓,志愿自此毕。

匡卢何或嗦,大江流不测。

君看磊落士,艰难到蓬革。

扰见参军船,再访征东宅。

风雨怀友生,江山为社援。

生死无魄辞,大义照颜色。

然而,杨廷麟却获谴而辞官归里,即吴梅村所谓的“此意通鬼神,至尊从薄滴”,无论措辞如何,崇祯之昏庸无能已毕露。杨廷麟大义凛然,既为卢象升鸣冤,又再访其家人于故里。其磊落忠贞,贯彻终生,“甲申之变”后,杨廷麟率兵守赣州,最后士卒尽亡,他亦“从城上投壕死”。

吴梅村这组史诗,记录了这一幕历史悲剧,从将相不和,以至监军太监高起潜在战场上的袖手旁观;败后崇祯苛待殉国大帅,以至于虐待为卢象升鸣冤的一干人等,吴梅村之诗史毫无“忌讳疑思”,对此均作出了无情地鞭挞。

五、松山之败

崇祯十四年(1641)三月,皇太极(1592-1643;1626-1643在位)率八旗精锐以及尼堪汉军,倾尽全国兵力,欲破宁锦诸城以逼山海关。锦州告急,辽蓟经略洪承畴率八总兵、十三万军来救。翻开《明史》,洪承畴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李自成亦曾败在其手下,堪称帅才,吴梅村记戴:“尽心王室,折冲厌难,止承畴耳。”然而,在崇祯的逼迫下,写下了他一败不起的耻辱一页。经此一役,失此一帅,边事再不可为。

其时,明军八总兵均骄横,不服从统一号令。将帅之骄横,吴梅村早已愤然直书:

次见诸大帅,骄懦固无匹。

逗挠失事机,倏忽不相及。

变计趣之去,直云战不得。

洪承畴主张徐徐逼近锦州,步步为营,且战且守,勿轻浪战。于是,明军控制了松山至锦州的制高点,以凌厉攻势重挫清军,局势开始好转。两军在松山一带相持六个月。清兵长于骑射,利于野战,而国小兵多粮少,故此洪承畴定下打持久战的策略。然而,崇祯与兵部尚书陈新甲(?-1642)“以兵多饷艰”为由,催促洪承畴尽快决战。洪承畴只得先率兵六万前进,余部陆续随进,屯粮草于杏山与塔山之间的笔架山。皇太极侦察洪承畴的动向后,决定集中兵力攻击洪承畴的北援之旅,甚至亲率大军至松山、杏山一带,打败守粮部队,夺得粮草,明军由此而陷入被动混乱的局面。《明史》记载:

及出战,连败,饷道又绝。朴先夜遁,通、科、三桂、广恩、辅明相继走。自杏山迤南沿海,东至塔山,为大清兵邀击,溺海死者无算。变蛟、廷臣闻败,驰至松山,与承畴固守。三桂、朴奔据杏山。越数日,欲走还宁远,至高桥遇伏,大败,仅以身免。先后丧士卒凡五万三千七百余人。自是锦州围益急,而松山亦被围,应援俱绝矣。九月,承畴、变蛟等尽出城中马步兵,欲突围出,败还。守半年,至明年二月,副将夏成德为内应,松山遂破。承畴、变蛟、廷臣及巡抚丘民仰,故总兵祖大乐,兵备道张斗、姚恭、王之祯、副将江翥、饶勋、朱文德,参将以下百余人皆被执见杀,独承畴与大乐获免。

杏山惨败,吴梅村有诗记曰:“却怪杏山书到日,三军早哭道旁碑”。此后,洪承畴仍率残兵于松山坚守数月,终为清军攻陷,苦撑了一年多的锦州亦随之失守。吴梅村在顺治十二年(1655)完成的《松山哀》,如此结合山川之雄奇与战场之惨况:

拔剑倚柱悲无端,为君慷慨歌松山。

卢龙蜿蜒东走欲入海,屹然搘拄当雄关。

连城列障去不息,兹山突兀烟峰攒。

中有垒石之军盘,白骨撑距凌巑阮。

十三万兵同日死,浑河流血增奔湍。

场面悲壮,鬼哭神号,血腥无比。此役,总督洪承畴所率八大将,十三万兵,为清军所破,先后死亡士卒达五万三千七百余人。

清军于此役大获全胜,为其人主中原奠定基础。松山之役后,据《清太宗实录》中皇太极所言:

今明国精兵已尽,我兵四围纵略,彼国势日衰,我兵力日强,从此燕京可得矣。此役,洪承畴亦遭生擒,自杏山南至塔山,死伤狼藉。崇祯惊悉洪承畴战死,“上临轩垂泣曰:‘我不曾救得承畴。敕建祠京师,赠恤从厚,且令设坛。”设坛赐祭达十六次,且将亲奠,闻其降乃止。吴梅村虽对洪承畴之败不无同情,由“喟然叹息摧心肝”一句可见他深知此败罪不在洪承畴,故靳荣藩评曰:“以嘆息摧心归之承畴,盖诗人忠厚之旨也。”然而,对于其降清,吴梅村则又以“一旦功成尽人关,锦裘跨马征夫乐”作出鞭挞,靳荣藩评曰:“真斧钺之笔矣。”洪承畴降清后,出谋划策,平定流寇,扫除南明。故吴梅村于《松山哀》之外,又有《杂感二十一首》其九,《即事十首》其九,《读史偶述四十首》其二十四、二十五等诗作,再论及洪承畴。《读史偶述四十首》其二十四云:

平生马草世人知,垂老扰堪万里驰。

却怪杏山书到日,三军早哭道旁碑。

诗的前二句指洪承畴垂老奔驰,供清驱遣,下二句言当年事,讽其变节。诗史的春秋之笔,于焉可见一斑。

此中,吴三桂亦参与此役,除了以上《明史》有关他的记载之外,《清史稿》亦有以下有关皇太极与他的联系:

洪承畴出督师,合诸兵,三桂其一也。师攻松山,三桂战败,夜引起。松山破,承畴降,三桂坐镌三秩,收兵仍守宁远。三桂,祖大寿甥也,大寿既降,太宗令张存书招三桂,不报。

可见,吴三桂一向以保存自身实力为重,而不随洪承畴与其舅父祖大寿般投降。此外,清廷早已有意招降吴三桂,彼此在崇祯十四年已有书信来往。在此引出这段记载,正好为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之变”后,吴三桂在明朝、清廷及大顺政权三方之间的徘徊与抉择作全方位的了解,提供多一层信息。

六、翻云覆雨山海关

在“松锦之战”中,锦州等边防重镇失守,大明苦心经营的“宁、锦防线”为满清所攻破,宁远成为山海关外的唯一防线。

明朝建国伊始,严防北方外敌,故西起嘉峪关,东至辽宁,设置了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太原镇(也称山西镇或三关镇)、延绥镇(也称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也称陕西镇)、甘肃镇,共九个边镇。后金立国后,累次人侵,故明朝对于辽东镇特为重视,辽东军队在九镇中,最为精锐。其时,驻防山海关的是总兵吴三桂,其麾下“关宁铁骑”,骁勇善战。当李自成攻陷大同之际,崇祯封吴三桂为平西伯,起用其父吴襄提督京营。在犹豫不决、耗费时机之后,崇祯终于下定决心召吴三桂率关宁铁骑勤王。吴梅村在《绥寇纪略》记载:

总兵则宁远吴三桂,世将襄之子,关门号劲旅,而三桂敢战……《国榷》记载:

命弃宁远,趋吴三桂入关。三桂徒二十万众,日行数十里,是日始及关,太监高起潜弃关遁走西山。

监军太监高起潜在此再次“棄关遁走”,太监在崇祯政权的倾覆过程中,起了很大的破坏性作用。关于吴三桂迁徙民众,李清《三垣笔记》的记载略有不同:

三桂以三月初出关,徒宁远五十万众,日行数十里,十六日入关,二十日抵丰润,而京师已陷。

《清史稿》记载:

顺治元年,李自成自西安东犯,太原、宁武、大同皆陷,又分兵破真定。庄烈帝封三桂为平西伯,并起襄提督京营,征三桂入卫。宁远兵号五十万,三桂简阅步骑入关,而留精锐自为殿。三月甲辰,入关,戊申,次丰润。而自成已以乙已破明都,遣降将唐通、白广恩将兵东攻滦州。三桂击破之,降其兵八千,引兵还保山海关。

此处,“留精锐自为殿”乃此中关键,亦即在“松锦之战”中,吴三桂对自己的军事力量的自保表现。至于无论是迁徙兵民二十万还是五十万众,种种资料均可见吴三桂并没有人京勤王之意。吴三桂三月十六日始人关,而昌平已陷,焚十二陵;十七日,外城陷;十八日,内城亦陷;十九日,崇祯自缢身亡。由此可见,作为军人的吴三桂的行军速度与后来他追击李自成的大顺军的速度相比,足以证明他并没有真心人京勤王,而是拖延时间,显然是拥“关宁铁骑”以成奇货,在当时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别有所图。

李自成深知“关宁铁骑”与山海关的重要性,遂遣降将唐通(生卒年不详)携书并银四万两前往稿劳吴三桂的军队,又遣别将率二万人代守山海关。唐通见到吴三桂之后,盛赞李自成礼贤下士,吴三桂即率军前往京师,及至滦州,吴三桂闻爱妾陈圆圆(邢沅,畹芬,1623-1695)为李自成权将军刘宗敏(?一1645)所掳,《明史》记载:

初,三桂奉诏入援,至山海关,京师陷,扰豫不进。自成劫其父襄,作书招之,三桂欲降。至滦州,闻爱姬陈沅被刘宗敏掠去,愤甚,疾归山海,袭破贼将。

掳掠陈圆圆者,究竟是李自成还是刘宗敏,亦有不同的说法。《小腆纪年附考》记载:“三桂抵几于地,须髯奋张曰,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以生为!”吴三桂复率兵返回山海关,以为君父复仇的名义举兵,击破李自成所遣的守关将领。吴三桂发布讨伐李自成的檄文之外,又同时向满清睿亲王多尔衮(1612-1650)请兵,书曰:

乱臣贼子亦非贵朝所宜容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试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力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庭,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贵朝者,岂帷财帛,将裂地土以酬,不敢食言。

吴三桂之请兵本为恢复明室,多尔衮则以人主中原之意作覆,并许以平西王之爵位。吴三桂深知其兵力恐有不逮,惟再次去信促请清兵尽速人关。四月二十一日上午,李自成对山海关发起全面总攻,四个辅城中有三个几被攻破,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及山海关危在旦夕,而此际多尔衮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当天深夜,吴三桂先后八次遣使求见多尔衮。后来吴梅村在《伍员》中刺曰:

投金濑畔敢安居,覆楚奔吴数上书。

手把属镂思往事,九原归去遇包胥。

在吴三桂引清兵人关之初,时人皆以为他乃效申包胥(生卒年不详)之哭于秦庭以求复楚,事后证明吴三桂之举实非如此,而是如伍员(子胥,?一公元前484)般因为一己之私而“数上书”以请兵,如此行径,如何面对真正为复国请兵的申包胥?吴梅村又于《伍胥复雔论》中曰:“为人臣者不知《春秋》,则有昧于复雔之议者矣。”此即向吴三桂乞请清兵人关的千秋之罪作出进一步鞭挞。吴梅村在《读史杂诗四首》其一再度批判吴三桂之愤而借兵:

东汉昔云季,黄门擅权势。

积忿召外兵,痈决身亦毙。

虽自拔本根,庶几荡残秽。

谁云承敞起,仍出刑余裔。

孟德沾丐养,门资列朝贵。

凭借盗弄兵,岂曰唯才智。

追昔故长秋,无须而配帝。

钩党诸名贤,子孙为皂隶。

此处以东汉末何进(遂高,?-189)借董卓(仲颖,?-192)之兵以诛灭阉患为例,以讽刺吴三桂,再以出身宦官之后的曹操(孟德,155-220)以喻吴三桂,其恨无以复加。

二十三日,清兵到达山海关,多尔衮令吴三桂所部以白布系肩为识。其时,李自成挟太子及二王屯于西山,多尔衮则率武英郡王阿济格(1605-1651)、豫郡王多铎(1614-1649)及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瑞图,1602-1652)、尚可喜(元吉,1604-1676)诸将帅,立马观战。吴三桂与李自成两军血战于一片石,呼声震天。及至中午,大风忽起,沙尘蔽天,阿济格与多铎率二万兵突从吴三桂阵右闯人,铁骑奔腾,飞矢如雨,李自成正立马高冈观战,不久风止尘开,见是铁甲编发之兵,李自成醒觉乃清兵,迅即策马而逃,军队亦随之溃退四十里。吴三桂遂至清军兵营,拜见多尔衮,薙发称臣。

李自成既败,退至永平,杀吴襄,于四月二十六日返北京,杀吴襄一家三十八口。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即帝位于武英殿,三十日率军西遁。多尔衮于五月一日率领清兵进入北京,旋即命令降清并获封为平西王的吴三桂率马步兵各一万继续追击李自成,沿途决战数役,皆获大胜。李自成率领残部,向两湖转移,其后生死不明,历来众说纷纭。

七、总结

在后金(满清)的侵略行动中,崇祯政权处处被动,连番失误,甚至由杨嗣昌构陷卢象升以至帅才陨殁,崇祯吝于军饷而趣战,导致洪承畴于松山战败被俘,在弃宁远而御京师之议上又议而不决,而此中又关涉野心勃勃的吴三桂临危而拥“关宁铁骑”而别有他图,以致“甲申之变”,甚至引清兵人关,从此中原易鼎。

多少年后,吴梅村在两首诗中分别追忆昔日曾陪崇祯检阅京营的情况:

柳陌天闲狮子花,春风吹角画轮车。

云开羽葆三千仗,日出楼台十万家。

天子玉弓穿塞雁,黄门金弹落宫鸦。

北军不用归都尉,阅武堂前是正衙。

在《与友人谈遗事》中又曰:

曾侍骊山清道尘,六师讲武小平津。

云旎大鑫星辰动,天策中权虎豹陈。

一自羽书飞紫塞,长教征鼓恨黄巾。

孤臣流涕青门外,徒使田横客笑人。

京营在“甲申之变”期间,丢盔弃甲,昔日的壮丽与气势,唯存纸上,崇祯半夜易服逃亡而却为京营炮火所阻而自缢于煤山。昔日随驾阅兵之辉煌与激动,已随风消逝,吴梅村只是垂泪之孤臣,而却自白没有田横(?-公元前202)复国之血性。“甲申之变”期间,风云息变,人心浮动,忠勇与无奈,阴谋与野心,均在电光火石之间决定历史的去向,而这一切却忠实无遗地散落在吴梅村“推见至隐”与春秋史笔的墨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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