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身影

2018-05-14 10:44从维熙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苑年轻一代莫言

从维熙

用人体造型美的视角,去扫描莫言,他不能算“文苑美汉”。过早谢了顶的脑袋,没有窄腰而只有肥臀的线条,窄窄的一双眼睛,似乎也不具备穿透生活的光泽。老实说,从相貌上很难找到他一点潇洒的气质。记得,他有一次亮相于电视屏幕,当我看到他按照导演的要求,憨态可掬地时而行走时而静立沉思的时候,立刻笑出了声:“快来看莫言,是不是有点儿像熊猫?”

妻子甩了我一句:“重要的是,他内在应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和她争辩说:“我是说外形,又没有涉及他的五脏六腑。”

妻子说:“从外面看仪表堂堂,内里一肚子草莽的男人多了。莫言这几年写了多少东西,这是那些酒囊饭袋的人根本无法相比的。”

她说这些话是由衷的。这些年来,凡是莫言发表在大刊物上的作品,她都是先于我閱读的。她的文学感悟能力十分过硬,20世纪末期,她就特别欣赏莫言发表在《收获》上的《野骡子》。我是在她的启迪之下,才开始阅读莫言近年的大量作品。

1998年,我们几位作家应邀到台湾参加活动。当天,妻子送我到机场时,对我耳语道:“当过军人的莫言,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你看,别人都慢悠悠地磨蹭,只有莫言像个搬运工,不惜力地帮大家集中行李。”

的确,莫言是个一贯肯于在集体中吃苦负重的人。198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德国的时候,莫言在团队里也曾拿出他的那份朴实,在往返的机场上扮演搬运工的角色。其实,并没有人让他这么干,其闪光点在于,这种行为出自他的本能。因而,在访德归来作总结时,他是全团一致公认的劳动模范。这些看起来貌似平常的行为,正是身背“娇”“骄”二气的同行们,最为匮乏的精神。

我特别看重莫言身上这种质朴的气质。因而,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我总把莫言看作自己的“忘年交”。

那年元旦前夕,友人们在我家中欢聚,年轻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来了。在我的记忆中,他当天说话很少,酒却喝得不少。在我的认知中,文人有两种酒态:一种是酒后忘我,一种是酒后沉默。莫言属于后一种。他与在座的王蒙、叶楠碰杯时,只是往嘴里倒酒,没有其他人酒后的高声喧笑。最有意思的是,当友人们离开我家之后,妻子才发现莫言带来了年节的礼物:一个竹编篮筐里,蜷卧着两只颜色相异、绒布做成的小猫。

“这有点儿像他今天的肖像。今天他的话很少。”我说。

“应当说人家十分腼腆。”妻子说。

我笑了:“老虎醉酒后,也是腼腆而无声的。”

为了论证出一个真实的莫言来,我对妻子说:“你看他的《红高粱》,是不是充满了人性中的野气?蔫人出豹子。这个山东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气、义气、霸气和匪气。”

妻子笑个不住:“你别乱说了。”

“这是最高的褒奖。你没看见文坛上有不少人,骨子里最缺的就是这种宝贵的钙质吗?”

第二年早春,一位山东的编辑来我家组稿。言谈之间,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酒,说是奉莫言之命给我带来的家乡烈酒。那瓶酒的名称,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酒瓶上的商标,我却一直记忆在心:那是《水浒传》中的武松在景阳冈上打虎的画面。没等这位编辑多费唇舌,我便应下为他们报纸副刊写稿。他连连对我表示感谢。我说,你感谢莫言去吧,只要是莫言的委托,我一定尽己所能。之所以如此,我当真觉得莫言的躯体里,蕴藏着“打虎人”的阳刚之气。

事隔不久,华艺出版社派人找到我家里,希望我出面,找上几个有创作实力的作家,出一套实力派作家的丛书。在年轻一代当中,我找上了莫言、刘震云和陈染。后来在会议间隙,莫言曾对我说:“老哥还不忘我,我铭记于心。”

我心里始终有莫言,倒是真情实话。20世纪末期,出现了一些自私自利的作家,那些人只为自己活着,莫言始终与之泾渭分明,他行文做人的野气里,始终不失中国传统中的忠厚。尽管后来,我们都忙于各自的写作,彼此来往少了,但莫言在文苑崛起之后,并没有忘乎所以,自吹自擂。这是我尊重并深爱莫言的又一要素吧。

摘自《河北日报》2018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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