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交朋友的能力,即欣赏他人优点的能力。圈子里的朋友,不时有举办书画展、召开研讨会者,我则乐见其成,尿急尿频尿不尽,赶了一场又一场。素日各自忙于生计,借此机会,照个面,握个手,喋喋不休几句人畜无害的废话。社会学家格奥尔格·西美尔认为:大众运输出现后,人们对自己的外表变得越发重视,因为邂逅已成为视觉的交会。面具与包装,江湖必备利器。书画圈子外表,或光头,或长发;文学圈子外表,男围脖,女长袍。主人请客吃什么,是主人的情意;客人赴宴穿什么,是客人的敬意。
况且对于后生晚辈,宜不断激励,好马尚需配好鞍,好酒也要牛肉干。介绍来宾时,有官位者称官位,哪怕是退休前的称谓,无官位如我者,一律“著名”。著名评论家,著名美食家,著名玩家,著名社会活动家,似乎只有这样,才可显示其规格之高,活动之隆重。官位者在位时著名,离位即淹没,或真不如这帮不着调的“著名”者著名。若不为周遭淡忘,且保持著名下去,只能时常抛头露面,正经八百做作,出场站台,笑不改容矫情。
真是扯淡,哪里著名,其名不出方圆五里,范围不过我所生活战斗的太原市迎泽区桥东街新生里流沙坡一带。常人所言著名,皆小圈子里的著名。事實改变,想法随之,此题但破解,外向转内向,有意无意逃避,观展于清静之时,列位在犄角旮旯。好在开幕式结束,即一响而散,寂地寻欢,少了频繁寒暄、勤快握手的忙不迭。逃名而名,许由洗耳颍水,避席得席;范蠡泛舟太湖,虽不至此,止于适度即可。著名的过程,有人通过社会化,学会秩序与模式;有人则相反,恰是通过去社会化,丢掉秩序与模式。
人在江湖走,得有好朋友,随和主动,孤傲被动。圈子即江湖,其间麋沸蚁动,蜂舞蝶喧。幽冷生涯,寂寞之道,却是忙不及履,应接不暇。城市这么大,竟藏不住一己的孤独,除在圈子里踩着鼓点,跑来跑去,同时还摊开几项事宜,多头绪而少结果,只嫌桌面太小、桌景太杂。
在一个“著名”社会里,如何不为人知地生活。沧海月明,一世只爱一人;蓝田日暖,一生只入一行。时间让一切沉淀,不近人群,自成超逸,恽南田称倪云林的画作有“真寂寞”之境:“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水万水,无一笔是水,有处却是无,无处却是有。”发现自己,表达自己,自己发现,自己表达,艺术家的高蹈造诣,取决于其能退到多远,去冷眼这个现实。退后半步,便是世间的无尚荣华,但其不屑,脱离了低级趣味,也脱离了高级趣味。出家人可以劝人过好世俗生活,自己万万不从。
陈丹青瞧不上见到著名人士,即趋前合影的青年,杨绛的观点则是:“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登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干脆另找高明,和他对质。”言在己而意在理,故曰逃名逃己名,避席避他席。
著名不著名,论功绩,论作品。名著即作品里的著名者,名著何以成为名著,无外主题永恒,形象经典,因而被广泛认同,产生深远影响,时间考验,经久不衰。名著的价值,在于人文,即对读者人性能够产生影响。
山在云中,云在山间,年去岁来,绕来绕去。未几,继小姐、秘书、同志、教授、专家、大师之后,“著名”也被污名。别当回事,著名非真著名,礼貌用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