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见睫:论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哈佛特色

2018-05-14 06:18苏和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新编美国大学文学史

我不得不承认,当李浴洋先生邀请我参加关于《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以下简称《新编文学史》)的笔谈时,虽然我是《新编文学史》英文版的主编助理,我却几乎都没认出书名。在编辑《新编文学史》过程中,我们一般把这本书称为《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位中国读者也许对于删去这两个字不以为意:他也许会把这本书看作一本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史,或者王德威教授的文学史,甚至于“夏志清一王德威”传统的文学史(在我看来这并不完全准确,我下文会略作解释)。与此相反,对我们编辑而言(尤其是作为非华人的编辑),《新编文学史》的哈佛背景是非常紧要的。我们理想的读者是我们做比较文学的同事,以及受过美国大学教育的美国普通读者:我们在编辑过程中反复讨论的问题是:“《纽约书评》的读者会理解吗?我们在比较文学系的教授丹姆洛什(David Damrosch)会怎么看?”另外,美国大学环境也在各个方面潜移默化地影响这本书的编辑。基于上述考虑,我会在本文中概括美国大学的文学研究的一些重要发展,借以探讨对《新编文学史》有影响的几个要点。我希望我的论述会有助于理解《新编文学史》的哈佛特色。

最彻底的有关美国大学文学研究的历史,见于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英文教授格拉夫(Gerald Graff)的《教授文学》(Professing Literature)。格拉夫的论述始于19世纪中期。美国的大学原本是为了训练神职人员而建立的。及至19世纪末,美国大学课程主要涵盖古希腊文、拉丁文(他们只是学习语言,对于语言学习涉及的作品的内容或主题却并不加以讨论)、修辞与演说艺术,课程中不包括科学,更谈不上现代文学。学习现代语言被大部分19世纪的受过教育的美国人视为一种闲时爱好。在他们看来,一个绅士为了欣赏文学并不需要专业训练,因此,文学并不适合于大学的课程。在这一过程中,美国大学由于落后的教育思想在19世纪中期陷入危机,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怀疑大学教育对他们所面对的现代世界是否有任何价值。这个危机引发了美国大学大规模的改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在1876年建立,开启了美国大学向德国研究型大学模式转变的趋势。新型美国大学的课程包括科学与现代语言,以及现代文学。旧式大学教育的理想教授是一位具有智慧的文人:而新型大学的理想教授则是通过严格的研究追求知识的学者。为了证明专业文学训练的必要,新型大学的文学学者的学术方法越来越科学化,他们的研究也越来越专业化。

根据格拉夫的分析,美国的文学研究从19世纪末的改革以来,经过了一种辩证的进化。在老式大学的教授与作为他们传承者的“评论家”(critic)看来,文学学者的研究等于细致入微的考证,这种研究与现实世界没有直接的关联。反过来说,在新型大学的学者们看来,“评论家”的观点则过于主观化,没有任何科学基础。而学者派最终取得了胜利。引用格拉夫的概括,评论家派固然对于研究制度有头头是道的批评,他们却无法建立一个理论框架:而学者恰恰相反,他们能够提供一套明确的研究方法,他们符合20世纪初新型大学的基本理念,即科学化。这些新型文学教授的理论框架最初一般是语文学:到了20世纪初,占优势的理论框架则变成文学史。对美国的文学研究最有影响的文学史作者是法国的依波利特·阿道尔夫·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mne,1828-1893)。在他的《英国文学史》里,丹纳主张每一种文学形式都是“民族、环境与情势”的自然结果。他也认为,学者能够用严谨的科学方法来分析这三个因素,并且预见何种文学形式会从这些因素的某一种组合中出现。丹纳把一部作品看作一块化石,作品的重要性在于这是一个著名人物或民族的痕迹。丹纳对文学的浪漫主义与民族主义形成的解释,特别符合美国大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极端爱国主义的环境。类似的环境也催生了哥伦比亚大学John Erskine与他的学生Mortimer Adler领导的“名著阅读”课程运动。他们的目标是通过教授西方传统中最重要的作品来阐述西方文明的价值,由此鼓舞学生的爱国精神。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大学的教授与管理者特别关心如何抵抗共产主义的影响,并且力求给越来越多元化的学生一种共同的教育经验,由此名著阅读课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非常繁荣。

不过,学者派一称霸就遭遇了新的反对者,即所谓的新批评派。虽然新批评派的论点方法经常被简化成“细读”,但这一群体事实上包括了多种多样的理论立场。面对学者派的垄断,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新批评派从两个看似矛盾的角度来批评学者派的立场。首先,恰似老批评派,即“评论家”群体,他们歌颂文学的力量,并认为文学是西方文明载体。他们批评文学考据者、文学史家与支持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家把文学简化成作家生活的直接反映、社会历史的证据或政治工具,认为如此污蔑了文学。耶鲁大学的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最极端的新批评派之一——认为我们只有把一个作品从跟文学无关的历史琐碎中解放出来,才能展示这个作品的永恒的文学价值。引用布鲁克斯的话说:“几乎所有的英文教授为了发现‘济慈喜欢吃什么样的粥埋头读书……可是纵使我们知道诗人吃什么、穿什么、遭遇什么事故、读什么书,我们或许仍然不知道他们的诗。”与此同时,新批评派也接受了学者派建立的论述限制。与老批评派不同,他们责备学者派的方法实际上缺少严格的理论基础。在他们看来,与学者派的方法两相对比,细读方法因为受限于文本提供的信息,不但尊重文学应该具有的独特地位,而且也更科学化。作为1940年代耶鲁大学英文系的研究生,夏志清曾经在布鲁克斯门下学习,受到新批评派的影响。由此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先生轻描淡写作品的社会作用(因此也看不起鲁迅),拒绝学者派自以为是的客观性,而尝试以永恒存在的美学标准来判断作品的价值。他固然提供作者的生平简介,却认为作品的意义主要在于文体与形式达到的美学高度。

自从1930年代以来,美国大学生日益多元,日益缺少共同的文化背景,细读方法因为不要求很多的背景知识而更适合美国大学的新环境。新批评派因此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兴盛,可是这个时代的大规模转变却最终让新批评派倒台。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冷战的爆发,美国政府把大学教育与大学研究看作国家安全必不可少的部分。因此政府向大学的投资暴涨(1953年,政府向大学研究提供的经费是130亿美元:1967年,则增长到880亿美元),大学就学率也暴涨(1919年,美国大学一共有59.8万名学生;1939年,这一数字上升到149.4万:1969年,更是达到了800万)。在这一时期,美国大学从美国生态的边缘迁到了中心。并且,在新大学生中,不少是他们家庭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女性、黑人、拉丁美洲裔、亚裔与其他少数族裔的就学率也日益增加。这一时期的新大学生指出“名著阅读”课程排斥女性与少数族裔的创作,只限制于所谓的“死白男”。1960年代,从加州大学到哥伦比亚大学,愤怒的学生占据大学校园,进行静坐抗议:他们的要求包括课程改革,以及非裔、亚裔和拉丁美洲裔研究系的建立。新批评派也遭到这些学生的抱怨。参加运动的学生明指新批评派“为艺术而艺术”的立场隐藏了他们政治上的保守。而在政治动机之外,这一时期的文学学生也日趋怀疑新批评派的分析方法。随着美国大学变成重要的机构,大学对于教授与研究的要求也日益增加,这就使得新批评派的方法益加产业化。早在1952年,Randall Jarrell就埋怨“学者以前用他们的天才来证明乔叟的巴斯太太仿造了他的姑母:现在他用他的天才来证明所有的亨利·詹姆斯的作品都是斯威登堡主义的语言”。1981年,LeslieFiedler抱怨“新批评变成了新教法”(the New Criticism has become the New Pedagogy),由此,新批评家所推崇的文学观念在教室之外跟学生的现实生活毫无关系。按照Fiedler的看法,在所谓的新教法制度下,“高端文学”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黑板情节与人物图解:至于“低端文学”,“我们教英文专业的学生鄙视它们”。根据Fielder与其他批评者的意见,来源于弗洛伊德与后结构主义的分析固然在政治方面跟新批評派有天壤之别,其在结果与方法论上却如出一辙。这些所谓左派的批评者正如新批评派一样把文学从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排斥“低端文学”与“低端文化”,把女性文学和少数族裔的文学边缘化了。

在这一环境下,更彻底、更包容的新文学史对年轻的文学学者来说自然也就充满吸引力。女权主义的学者如Elaine Showalter与PatriciaSpacks不但尽力捡拾起被遗忘的女性作家,使她们获得英文文学经典的地位,而且(引用Showalter的话)“依据文学文化的生产方式、作家与读者的分销关系、纯艺术与流行文化的关系、以及文体等级等,来给女性作家恰当的位置”。非裔文学学者Paul Gilroy在他1993年的著名作品《黑色大西洋》中把黑人作家放在非裔社区的复杂网络里。王德威也是这一世代的学者。他尊重夏志清的评论精神,不过他有关晚清文学的专著《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里讨论的却是一些缺少“文学价值”的作品,夏志清对此是不会研究的。王德威在其新著《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分析的文本与资料的范围更是比夏志清广阔得多。这些专著无疑都是诞生于新批评派之后的美国学界的环境。在1980年代的新历史派的经典作品《文艺复兴的自我塑造》中,Stephen Greenblatt声言:“在16世纪初,艺术并不谎称独立,文字自我意识到它嵌于特定的社区,生活方式与力量结构之中。”在《文艺复兴的自我塑造》的2005年版的自序里,Greenblatt指出这个态度反映了1960年代的动乱对他的影响。Greenblatt抗议越南战争,他最喜欢的学生为了参加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社会人民圣殿教而退学。正如在白先勇的《冬夜》里所描述的那样,愤怒的学生抗议者闯进吴教授的课堂,历史究竟闯进了美国的文学研究。

以上即是我对于美国文学研究历史的简要概述,我希望读者能够从这个并不全面的概述里理解文学史在美国的文学研究的演变中扮演的奇特角色。在美国的文学研究的最早期,文学史被看作是一种专业化的研究方法与宣传西方文明价值的工具。后来,随着美国大学日益多元化,美国的文学学者则尝试以文学史来跨越大学内的专门学者与大学外的社会之间的鸿沟,补充以及批评西方文学传统的罅漏。近年来,由于新历史派独霸美国学界,年轻学者开始批评新历史派与他们的文学史的方法。这些年轻学者认为新历史派的方法过于产业化,也过于任意,因为限制了阅读自由而妨碍文学应该具有的社会力量。《新编文学史》的编辑当然无意避免文学史的意识形态问题(文学史确实不仅是一种学术方法,而且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也就是说,文学史的基本原理是文学史所讨论的作品在某一程度上体现了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一个历史过程甚至于一种语言)的本质,并且依据这一本质的定义来决定文学史的范围。《新编文学史》也许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过于包容;可是,在我们研究美国华裔文学的同事中间,一定还会有人批评我们不够包容,例如质疑我们为何不包括用英文写作的华裔作家。

与此同时,美国大学的历史条件(与文学史在这一历史中的立场直接相关),也迫使我们持包罗万象的态度。美国大学倾向于多元化、民主化、大众化,而《新编文学史》也不得不响应这一倾向。正如哈佛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新编美国文学史》一样,《新编文学史》包括了大学之内的学者与大学之外的作家的文章,以及关于纯文学的文章与关于流行音乐的文章。在美国,限制于经典杰作的文学史与单一作者编写的文学史少之又少。并且,此种文学史(比如,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一般来说都有保守的政治与学术风味。最后,考虑到止于布鲁克斯的对于文学史方法论的批评,我们也希望本书有助于读者把作品从一种石化的历史背景(或用王德威教授的话来说,是一种“大说”的历史背景)中抽离出来加以理解。我们可以以哈金谈鲁迅的文章为例具体讨论这一问题。哈金以他的文字想象了鲁迅写作《狂人日记》那一天的感想与状态,描写了鲁迅尚未成为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甚至于伟大的文学家之前的那一个时刻。

对于《新编文学史》有直接影响的另外一个美国大学的倾向是专业化。从美国大学建立至今,学者们用严谨的训练、彻底的研究以及准确的学术表述与术语有别于他们的批评家对手。因此,自从20世纪初以来,美国大学内的学者与大学外的杂志/报纸的书刊批评家一直互为壁垒。大学教授的文体因为使用过于专门的术语、过度客观、艰深晦涩、枯燥无味,而经常受到批评。1915年美国现代语言学会主席Jefferson Fletcher抱怨近来某些论文“以画蛇添注(脚)的过于确切方式,前往迟疑顿足的‘无结论”(proceed with foot-notiose precision to a ponderous inconclusion)。2016年11月,曾经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的美国小说家Marilynne Robinson在《纽约书评》网站的文章攻击大学教授使用的“后结构主义”(post-deconstructionism)。根据她的看法,所谓的后结构主义“成为某些精英的标志和保护伞,而这个术语倾向于暗示门外汉无从理解书籍、历史、甚至于经验本身……后结构主义之所以无助于解决严肃的社会问题,不是因为只有精英可以在其中出入自如,而是因为可以在这种语言里出入自如的使用者根本不存在。后结构主义是一种干涩语言。这种语言的使用唯一表明的是,它仅仅在自己的使用中所向披靡”。类似的指控在美国其实由来已久,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它确有道理。因此,《新编文学史》的编辑竭尽全力避免使用術语,鼓励作者采用更明确、更具文学性的文体。我们希望《新编文学史》的文章可以更容易欣赏,走出大学的范围。

《新编文学史》当然也体现了美国汉学的成就。在它的非常短促的历史中,美国汉学一直为帝国主义所笼罩。我们可以用哈佛大学的东亚系作为例子。哈佛1921年开始定期提供中文课程,1937年设立远东语言系(1937年前,中文课程归入闪米特语言与历史系的课程),远东语言系在1941年授予了第一个博士学位。政治与历史一直占据远东语言系的主导地位。此系的主要课程是“东亚文明的历史”,即费正清教授关于中国的研究。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职于美国政府机关,公开表示希望他席下的学生都为美国政府服务。费正清跟他的朋友欧文·拉铁摩尔一起遭到麦卡锡主义的攻击,尽管他们在美国冷战政治中占了一个比较温和的政治立场,可是他事实上却是反对共产主义的。后来越南战争的时候,左派的年轻学者批评费正清的学术支持了帝国主义。根据他们的批评,费正清认为西方帝国对中国的侵害无可非议,中国是由于自己原始的、非理性的社会形式而受到损害。远东语言系1948年才提供中国文学课程,东亚语言文明系(1972年更名为现在的名字)1985年才聘用了第一位现代中国文学教授。

东亚语言文明系如此可为“区域研究”的范例。按照杜克大学周蕾教授的批评,在区域研究模式下,现代文学研究因许多的原因而处于劣势。首先,在区域研究模式下,一个系包括了五花八门的专业——从拿着放大镜细看甲骨文的考古学家,到以电视新闻花多少时间报道一位领导人的活动来讨论这位领导重要性的政治科学家,再到耗费一年时间在一个偏僻的广东农村进行考察的人类学家,等等。唯一统一这些学者的标准是帝国谋求支配地位的某一区域。在这一系统里,历史学家与社会科学家因为认为文学对于国事没有直接贡献而看不起文学学者:进而在文学领域内,古典文学学者因为掌握了一种神秘的远东语言而建立了他们的学术权威,他们由此认为受到西方影响的现代中国文学只是古典文学的一种退化形式而已。在这一为帝国主义与东方主义所笼罩的模式下,现代文学学者往往沦落为语言老师,而且语言老师因为他们大多是亚洲人而更被贬为只是语言学习的工具,从而处于这一等级结构的最低地位。在这一模式下,现代文学学者的工作是给不久以后将从事商业、外交或情报的学生提供无足轻重的文化信息,帮助他们粗浅地理解一个民族,以便日后更好地主宰那一民族。

周蕾及其类似的批评引起了激烈争论,并引发了大规模的改革。《新编文学史》也反映了美国汉学历史的两个阶段。因为美国汉学在区域研究的模式下演变,其研究自然而然具有跨学科的性质,《新编文学史》于是也就融合文学研究、历史、人类学与电影学等学科。美国的汉学学者也长久习惯于充当中国文化的非正式大使。我在哈佛当助教的时候,因为美国学生上大学前十之八九从来没学习过有关中国的知识,所以我的责任不但是负责解说鲁迅是谁,而且还要解说毛泽东是谁,甚至于孔夫子是谁。我们编辑《新编文学史》的时候,也就常常因为担心我们的读者缺少基本信息,所以倾向于反复提供最基本的信息,以便把复杂的历史话题分解为最简单化的因素。

最后,我们对于帝国主义与东方主义在美国汉学留下的遗迹十分警惕,在《新编文学史》中尽可能避免本质化的中国文化理解方式,或者把中国文化完全当作西方文化的他者。我们尽可能避免把西方化等同于现代化。我们认为,与其替中国人表达出来,用一些西方理论来解说中国文本,不如尽可能地让读者听取中国学者与作家自己的声音,使得来自中国的理论被更多关注,并且强调来自西方与来自中国的理论可以而且事实上也具有复杂的互动。至于政治,我们也想因由我们在中国之外的事实来获得一个中立的价值立场。

《新编文学史》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否有助于提供现代中国文学的另外一种理解,我自己不敢说,但我相信读者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对我们的中国读者只有一个希望:无论支持或者反对编辑的想法,不要单纯因为《新编文学史》起源于国外就摈斥我们的文学史。我也想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明我对中国读者的期待。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去四川省康定旅行,住在一个青年旅舍。因为这个旅舍既便宜又安静,很多的中年中国生意人也住在这里。这个青年旅舍提供共享膳食。晚餐的时候,我和这些生意人一起坐在一个突兀的巨大的古董炉子旁吃饭。晚饭过后,因为康定的冬夜过于寒冷,所以我们就继续坐在炉子旁看电视。那时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美国纪录片《南北内战》。这部纪录片在美国很有名,我在小学时就看过一部分,而在那个火炉旁看《南北内战》就像碰到了一位老朋友。那晚那集结束的时候,一时大家都很安静,然后有一个人朝我问道:“那……你们的南北内战到底有什么缘故?”我无言以对。对美国人来说,一个既简单又客观的回答是不存在的。虽然南北内战在150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但对于每一个美国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于这一事件却仍有个人强烈的感受。我们可以在2017年对于联盟国纪念碑的暴烈抗议为证。关于南北内战,威廉·福克纳曾经写道:“往事从不死亡。甚至不算是往事。”(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 isn't even past)因为我的犹豫,旁邊的一位中国人开始替我回答,所以我就安静地坐着倾听他叙述我的国家的历史。他的叙述当然不是我会讲的历史,可是我不能说他讲的就是错的。听这个外国人流利地述说我国的历史,让我有了一种非常重要的经验。那天,我恍然意识到我的祖国是另外一个人的异国。关于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祖国,它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对于我们来说的种种不刊之论,其实外国人都可以反驳。那些对于我们来说最迷人的现象,外国人也许更容易解释。而对于我们来说最基本的事实,有时反而——无论对于我们还是他们——都成了最模糊的,这应当被认真研究与思考。要是我们的中国读者在读完我们的《新编文学史》之后也会有这样的一种感受,我将会视为我个人参与编辑这部文学史最重要的收获。

作者简介:苏和(Dylan Suher),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候选人,《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主编助理,主要从事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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