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赋予意义的怀念

2018-05-14 10:04徐畅
山西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野孩子老人院美梦

徐畅

我尝试用细密的日常细节,去推进一个看不到底的故事。故事一开始,一位老人从午睡中醒来。他开始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喂鸡鸭、煮一点粥、收拾渔具、整理干豆角等。就在这个时候,那些过去的记忆,像腿上的病痛一般,一次次涌现在跟前。战争年代的选择、南方阴柔的雨季、时代里的苟全,有些他不愿意提起,有些他提起了也不置一词。

这位老人的形象来源于童年里的一位邻居。那时候我六七岁,喜欢张牙舞爪地到处踢打。因为那时候总看电视,也想练一套拳法。有一回我在他面前跟一只鹅在战斗。他看见了说,你伸长胳膊出拳,要是别人抓住了你的手怎么办?我语塞了。他说,打人要用寸拳。有放有收。此后我对他刮目相看,跟爸爸问起时,才知道了他很多故事。

要是在我二十多年的经验里,挑出三个称得上是英雄人物的话,他肯定是一个。他曾经在不同的队伍里徘徊,做出选择后,又遭遇了灭顶之灾。他隐姓埋名躲到南方的乡下,耕地养活自己。但是到了大跃进年代,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回到了出生的村子。那时候已经翻天覆地了。他还是隐忍了下来。此后所有的重大运动,他总是第一个被人拉出来。有时套上绳圈、有时戴着高帽,在街上和学校里低头示众。此后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见到热闹的地方也躲着。他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

他没有子女,后来跟老伴住进了老人院。可能是因为流言和病痛的原因,我放假去老人院看望他时,他只能颤抖地站着,手臂上插着点滴,问眼前的人是谁?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开始消瘦,皮肤也在变暗。没过几年,他就过世了。家里人告诉我时,我正在埋头准备高考。我看着出租屋外连片的屋顶,一群鸽子啄食,蓦地飞走了。我想他的模样,一时却想不起来。我只能想起他拿着一把茶壶叉腰站在院子里,要么就是夏天,他站在水塘里,一手拖一个小孩,教我们游泳。还有记忆最深的,是冬天夜晚他拿着手电来我家看电视,看的必定是《水浒传》。一百单八将里,他最喜欢的是李逵,最不喜欢的居然是吴用。

爸爸还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在门外站到后半夜,等听到哭声了,却不肯进门去看。他说,他不敢看。大概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

在叙事到了中途,我希望这个半真实的老人有一个温暖的结局。当那个野孩子跟着马戏团来到雪田时,我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当那个野孩子開始打扰他的生活,当他们在家中第一次见面,我也觉得故事在朝一个光明的角落去发展。真正破坏这个美梦的,不是现实的处境——不是等待抚恤金失去了等待的意义,而是过去时代的江河里无数沉渣泛起,那些遗留的创伤和痛苦,就像猛地遭遇一个阴冷的下雨天,全身开始发作。那一点希冀,不再是安慰,而是一种警示,警示他人间的幸福,对他而言是山峦上的积雪,只能仰望,而不能靠近。

让故事开始走上无望之路的,是树林里的一段回忆。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我在想另外的故事,学习《在流放地》里的客观描写,写一群儿童沉浸在折磨人的乐趣里。有这个想法,是因为小时候我们为了有趣,将鞭炮塞到各种动物的嘴里。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残忍,比成年人要残忍得多。每次我写到儿童做了一件坏事,我都会自问,他身上的这种恶是哪里来的?然而这种残害动物的恶,是没有来源的,是天性里的乐趣。

由那一段回忆,展开了冗长人生的回想。这样的回顾当然是有选择性的。而这种选择我愿意是人物在自行筛选。如果说时代造就了人,那么时代同时也摧毁了人。当我们将他的个人轨迹与时代变迁相照应时,我仿佛看到的是一条河流。这条河遇到山脉就蜿蜒,遇到树林就曲折,在众声喧哗时,它便潜入土壤。遗憾的是,不是所有河流都流进了大海,更多涓涓溪流都在中道干涸了。但是即便干涸了,河流被命名了,被赋予了意义。与整个故事对应的是,叙述走向了模糊地带,对于这样一个人还能找到出路吗?他渴求到的温暖真的能给予安慰吗?美梦被打碎了,就像现实中的那个老人一样,最后能陪伴他的,是那些旧时光,是那些早已死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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