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

2018-05-14 10:04张世勤
山西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胖墩姥姥家牛市

母亲要把一条路卖掉。母亲是这么说的:“再去这一次,这条路我也就卖了。”母亲说的这条路,是去她娘家的路。说这话时,母亲已年近九十,自认为来日无多,去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不会再去了。但她不说不去了,而是说卖掉。

母亲说得坚定,但也怅然。我听后,一阵心酸。“卖掉”这条路我并不心疼,而是如果没有了母亲,那这条路还能有什么风景!

这条路,也是我和母亲共同的路。在这条路上,我陪母亲最多。或许因为我在家是老小的缘故,但凡母亲走娘家,带上我是常事。在我所有的童年快乐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内容。

这条路,过去是一条土路,细细长长,曲曲折折。从我们村北行不远,就是一个叫孟家坡的小村,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这个村很奇特,多少年过去,人口始终不见增长。据说在计划生育最紧张的那个年代,这个村也从未实行过计划生育,由着生。因为由着生,也生不出多少来。周边村庄被结过扎的女人都羡慕这个村,但真正让大姑娘们嫁人时,她们却大都选择了回避。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由孟家坡再往北,是一条河。这条河从上游到下游都是由北去南走向,唯独这一段是由东往西流淌。河上有一座漫水石板桥,桥下只有三两个洞眼,河水涌来,形成并不太大的漩涡。但母亲说:“你可小心着点,靠太近了,头太低了,就会被水卷进去冲走。”我从小喜欢玩水,每次走到这条河,都得停下来,在这漫水石板桥上玩上一阵子。母亲这么说,显然是怕我玩得过疯。但我很信母亲的话,我真的认为只要靠得过近,只要头低得过低,就会被那漩涡卷走。想来我童年时很信别人所说,比如说村里小胖墩的一句话我就信了多年。我和小胖墩常常一人挎个篮子,一起去挖野菜。记得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你知道不,女人那里面只要有两个男人的精子,就会产生一种毒,就会把她毒死。”我当时觉得这小胖墩懂得可真多,同时对女人也生出了深深的怜悯,感觉做女人太不容易了,生命也就是一不小心的事。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小胖墩都很注意打探女人的信息,一旦听说哪个女人出事了,我都会和小胖墩找个角落坐下来,长吁短叹半天,不敢想象这个女人会在多长时间内被毒死。可事后看,这些女人竟个个都活得好好的。这样过了好几年,我不知道小胖墩对自己的观点修正了没有,反正我对他的话已经产生怀疑。我推算,小胖墩的这些话,应该是他母亲教导他姐姐时被他偷听去的,然后他又当作天大的秘密偷偷地告诉了我。而我呢,也觉得自己一下掌握了有关女人生命的独家秘籍。

其实,去姥姥家我们根本不需要过这条河,只需沿着这边的河岸往上游走便是。河对岸是一个很大的镇子,叫善疃,那里交通发达,人来人往。我其实很想多走点路,能路过那个镇子。但母亲说:“你忘了小燕的事了?”母亲说的小燕,是我们村里长得很俊俏的一个小姑娘,我挺喜欢她,甚至还在心里偷偷想过,如果将来自己能娶到她这模样的媳妇就好了。可按辈分,她得喊我爷爷,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挺别扭。小燕有点假小子味,挺活泼的,某年到镇上,看到一个大变压器,感觉很新鲜,就爬上去摸了一下。这一摸不打紧,命保住了,但把一只胳膊给摸没了。她长得那么俊,我想她应该会嫁一个很好的人家,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切都改变了。至于她后来嫁了谁,生活什么情况,我无从知晓。

去姥姥家必经的这条河,叫绣针河,有说是沂河的一条支汊,也有说是沭河的一条支汊。后来,我到市里工作后,经常这样给客人作介绍:如果说黄河是母亲河,那么沂河就是姨河,沭河就是叔河,绣针河就是一条女儿河。它们之间都是亲人或亲戚关系。在我的小说中,这条河经常以司息河的名字不断出现,那里面有繁茂的故事,盛载着我无尽的童年记忆。

那时,河的两岸的确植被茂密,著名的善疃大集有好多年就设在这岸林里。我曾将这个清爽的场景,嫁接过一段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曾经的那片树林,当时是个很大的牲畜市场。我姥爷是有名的牛市经纪,我舅很年轻就跟我姥爷学会了这活。牛市经纪人最常用的工作方法就是“摸襟子”。这个“襟”,当地人不读jin,而是读ken,四声。经纪人先是把手掏进卖方的衣襟,掰掰指头,再伸进买方的衣襟掰掰指头,经过这么几个来回,一桩生意可能就成了。一次,来到牛市卖牛的竟是一个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皮肤白白净净,很是清爽。不少买方都把眼睛盯上了她,脸上堆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我舅开始了跟她摸襟子,这是必须的一道程序。我舅跟她摸襟子的时候,她一直扭扭捏捏,脸上阵阵绯红。这场景让人看得心醉。我舅在买卖双方之间来回穿梭,却始终达不成意向,这给我舅创造了能与她多次摸襟子的机会。最后,我舅从小姑娘的襟子里抽出了手,扑打了扑打。正当大家都以为这桩生意大概要黄了的时候,却见我舅抄起两手,把小姑娘轻松托到了牛背上,然后牵起牛绳,扬长而去。这成为了我舅做牛市经纪人以来,完成得最牛的一桩生意。自然,这个让整座牛市都心旌摇荡的小姑娘便成了我的妗子。

之所以要编造这则故事,绝对是我想向我妗子致敬的结果。因为不论我们家还是我姥姥家,都是长寿之家。我姥姥是102岁去世,80多岁时,每年还要到我家住一段,一大早摁着她50岁的闺女不让起床,自己爬起来收拾家务。90多岁时还养著猪,蒸馒头,照顾重孙子上学。一直到老,虽然一脸的皱折,但仍然细皮嫩肉的皮肤,摸一摸,手感十足。我姨今年95岁,每晚都要扭秧歌,白天则从裁缝店收拢碎布头做荷包,收入每年都在六七千元。我舅是92岁过世,我想如果有我妗子在,她的生命一定会更长。可惜,两边家族中,唯独我妗子过世得早,仅仅三十出头。而我舅当年是那么年轻,却从未再娶。

我妗子过世时,还没有我。没能见上她一面,这是我的一件憾事。因为在母亲或其他亲戚的叙述里,妗子的美似乎无以复加,我只能从帅气的表哥和漂亮的表姐们身上搜寻到她的星星痕迹。另外,她的言行举止,也一直被传赞不已。那么,这样一位漂亮娴静的女人,是怎么认识我舅的,她们又是因为什么走到了一起,这对我是个谜。我觉得必须得有一段传奇,才足以配得上他们,所以就生编硬造了牛市这一段。

到了,张家坡,母亲的娘家。母亲每年都要回娘家好多趟,其中必须的一趟,就是给我姥姥祝寿。记得从我姥姥八十岁开始,所有祝寿的人都敞明大亮地说,像这样的聚会只怕是聚一年少一年,沒想到这样的话大家一说就说了二十多年。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去姥姥家那绝对是一趟遥远的旅途,路上要走大半天,去到后还要住下来,有时甚至要住好几天。而这一次,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们娘俩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怎么会这么快!其实,想来也对,母亲的娘家和婆家相隔不过六七公里,开着车,也就几分钟的时间。而且,过去弯弯曲曲的小路,如今全部变成了通畅油路。这一通畅,途中就少了故事,对我来说,感觉去姥姥家少了太多不该少的意味。

母亲已经高龄,母亲的娘家已经只剩下一些晚辈,母亲去不去,已经意义不大。我把我编造的我舅与我妗子那段传奇说与她,她听后竟然只是一笑,却并没否定我。其实我说的目的,是很想知道母亲当初是怎么嫁给我父亲的?对这个问题,我虽然多次鼓足劲但始终没好意思问出口。

与妻子结婚前,我带妻子回过一趟家。那时,绣针河的水汩汩流淌,漫水石板桥已被冲断。妻子不愿下水,我只好把她一把抱起来,涉水而过,惹得岸上一群小姑娘艳羡和窃笑不已。婚后多次回老家,妻子都试图再让我抱过河,可惜先是河上架起了桥,再后来就是河水已经断流,而且妻子的体重也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八十八斤。我们很想让母亲去城里住,可这些年母亲始终坚守在村里,坚决不往城里去。每次动员,母亲都会说:“你爹在这儿,我得陪着他,离不开。”其实,父亲早已经过世了,可对母亲来说,父亲好像并未走远,甚至就在身边。

多年前,我本家的四叔当了县工商局局长,给村里立了集,虽比不上善疃集大,可也方便了很多。晚年的母亲,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赶集。母亲赶集并不单纯为买东西,而是乐于享受赶集途中街坊邻居们纷纷打来的招呼,然后攀谈其间,其乐融融,一场集没有大半天时间赶不下来。其他时间,母亲常常与一班老女人焚香烧纸,诵念天地诸神,拜求福禄寿祥。长时间无雨时,还要设下祭坛,乞求苍天恩赐,普降甘霖。说来还是我哥会办事,每每看准天气预报后,再指点母亲设祭。这样一来,母亲晚年求雨成功的概率得以大幅提升。每次等雨落下来,母亲便与一班老人聚到一起,交流体会,一伙老人会像孩子一般高兴,成就感好几天都体会不完。

我住城里,与母亲的分开总让我思念不已,我必须时常回老家看望她。有时,与母亲坐在乡下老屋的小院里,冬日也好,春阳也罢,总是暖暖地分披在我和母亲身上,微风吹来,掀动着母亲的花发。每每这时,我的心里都很明静,很敞亮,很安详。但也偶尔会出现幻觉,感觉在这个洒满阳光,插满了母亲细密针脚的小院里,仿佛有好多个母亲都在忙,她们有的洗衣,有的淘米,有的做饭,有的收柴,有的提食喂猪,有的撒豆养鸭,满院子的母亲烟火浓郁,汗水淋漓。我甚至能看到,当年刚刚二十岁,六七公里开外的母亲,一身红衣红裤红顶头,向我们村走来。然后用一双纤细的手,怯怯地推开了我们家的院门。自此,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开始从母亲的怀抱和胸脯上,茁壮成长。记忆中的母亲难得这么沉静地坐下来,等到她真正坐下来的时候,人便老了。

去母亲的娘家,这不过是人生的一段短途,但母亲的生命却一直在向着岁月的深处,无尽地流淌!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学院副院长,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 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收获》《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国内知名文学期刊。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诗选刊》等多次选载。散文随笔在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著有红楼随笔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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