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正在发展到一个重大的历史拐点上,这个拐点又是中国数百年来从未遇到的大变局。上次大变局是在一百多年以前的清末,那时,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人却尚在梦中,最后不得不顺应历史的潮流而走向变革。今天这个拐点与前面一个拐点的最大区别是,前者是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但后者却是主动的,是迎着历史潮流而上的。如果说前者是在处在潮流之尾,今天中国却被历史推向了潮流之首。
何以如此?首先是在世界许多国家开始出现民粹主义,关起门来扫自家雪的时候,中国却正在通过“一带一路”快速地迈向全球化;其次,在中国的土地上正在呈现一股文艺复兴的趋势,这一趋势,让我们看到,一百多年来,中国重新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感到由衷的认同。在民间,传统文化的复兴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复兴,以及传统审美的认同已成燎原之势。生态文明、绿色革命正在唤醒中国农业文明中的诸种智慧,包括以往认为应该被淘汰的类似二十四节气这样的农业知识也开始受到了关注。所有的文艺复兴最终带来的都是一场新的变革,其预示着整个人类又在经历一场新的社会转折,而且这一转折的高潮有可能将人类带入一个完全不同于工业文明的生态文明之中,在这样的过程中需要人类对自己过往的文化进行反思。这种反思所呈现出来的现象,将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那样,15、16世纪出现的文艺复兴强调的是“人的自觉”,而我们今天的文艺复兴强调的将是“人类文化的自觉”。笔者强烈地预感到这场促使“人类文化自觉”文艺复兴的高潮将会在中国出现,这也是费孝通先生所希望和所期待的。
而在这样的过程中,有许多新的思考正在出现和正在进一步深化,如在中国迈向“一带一路”的过程中,我们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如何与其他文明相处,同时还要思考在这样相处的过程中,如何才能做到与其他的文明“共存共荣”,以王道服人而不是以霸道服人。另一方面,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还要思考如何确立自己民族的文化价值观,如何做到在充分的“文化自觉”中走向“文化自信”。任何新的社会实践,都需要有一套新的理论来支持,才不至于走向盲目的乐观或盲目的悲观,这恐怕是历史交给我们这一代学者的责任和使命。
要思考和回答这样的一些问题,并建立一套新的可以指导我们今天社会实践的理论,笔者认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费孝通先生二十年前所提出的“文化自觉”思想。
费孝通先生首次提出“文化自觉”的学术思想,是在1997年的北京大学第二届人类学高级研讨班的会议上:“我提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来标明这个研讨班的目的,是想问一问,总结一下我们在这个研讨会上大家在做什么。这四个字正表达了当前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是人们希望了解为什么世界各地在多种文化接触中会引起人类心态发生变化的迫切要求。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民族的文化是哪里来的,是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
也就是说,这四个字要表达的是一个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思考。但费先生却说,他提出这个问题,不是在全球化过程中看到的,而是在中国的人口较少民族发展的过程中看到的。当时,费孝通先生正在主持一个人口较少民族的调研活动,他去调研了鄂伦春和赫哲族等人口较少民族后,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这些人口较少民族怎样才能获得自己的生存权,是让他们放弃自己的传统文化完全融入到汉族文化里来,从而放弃自己祖祖辈辈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吗?
沿着以上的思路,费孝通先生开始考虑中国文化应该如何融入世界的问题,为了思考这一问题,他对中国近百年来所面对的中西方文明碰撞所带来的纠结做了一个梳理。他说,20世纪前半叶,中国思想的主流一直是围绕着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而发展的,以各种方式出现的有关中西文化的长期争论,归根结底只是一个问题,就是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现代中国人究竟是不是能继续保持原有的文化认同,还是必须向西方文化认同。
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费孝通先生做了较长的论述。他认为,中国最早面临全球化,应该是从欧洲的地理大发现开始,那是中西方文化碰撞的最初阶段。那时的中国人还是非常自信的,认为自己泱泱大国,所有的外国人都是蛮夷之人。当时,英国人为了开辟中国市场,来找乾隆皇帝谈判时,乾隆皇帝要来者下跪,不能跟对方平起平坐。但是到清末完全就改变了,费先生记得,他在燕京大学上本科时,读到了一份材料,那份材料上记录的是:有一个曾国藩手下的大将,名叫胡林翼,当时驻守在安徽的马鞍山,他在江边阅兵时,有一只外国军舰,冲着他沿江而上,看到这艘外国军舰,这位大将竟当场昏厥了过去。后来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对付太平天国我们还有把握,但对付这些外国军舰就没有办法了。这件事生动地反映了当时清政府上层的态度,他们看到了中国的物质技术远远落后于西方,因而惧怕和退缩了,也由此引起了以后丧权辱国的灾难性后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在强悍的西方物质文化的面前,中国人投降了。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人仍然还认为我们的落后并不是文化,我们的落后只是技术的落后。所以,当时,中国人提出的是“中体西用”,即保持我们自己的文化,学习西方的的技术。但到了到了五四运动时不一样了,此时所碰到的问题已不是借用一些“西学”可以解决的了,基本上是要以西方现代化来代替中国的旧文化了。于是,出现一个新的名词,叫“全盘西化”,所以“五四”运动又叫“新文化”运动。
随后,中国共产党在1921年成立,马克思主义得到不少青年的信仰。中国向何处去是知识界不能回避的问题了。抗战开始,国难当头,民族危机使争论暂时停顿下来,但战后应该建立怎样一种社会文化秩序,仍然是知识界关心的主题。彻底打破现状,重建一个全新的理想社会,无疑对于知识分子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知识界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走上建设社会主义道路。
归结起来看,无论是“戊戌”的维新变法、“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和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在破旧立新的口号下,把“传统”和“现代化”对立了起来,把中国的文化传统当做了“现代化”的敌人。“文化大革命”达到了顶点,要把传统的东西统统扫清,使人们认为中国文化这套旧东西都没有用了。
费孝通先生这段对中西方文化碰撞历史的梳理,让我们看到了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态度:从不屑,到认真对付,到全盘西方化;而对中国自身的文化态度:从自信,到半信半疑,到全面抛弃。
费孝通先生梳理这一过程的目的,是为了反思和进一步思考中国文化的未来出路。所以,他提出来,能不能在我们传统文化里找点好的东西,看看在今天的社会中国传统文化的作用是什么?到晚年的时候,他看的最多的书就是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书。
上个世纪90年代,他和北大的考古系联系比较多,多次参加玉器考古的研讨会,他一直在追问的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到底在什么地方?中国文化的特色又是什么?这是他晚年一直在思考的纠结的问题。记得有一次,费孝通先生对我说:“有关文化的死活我一直想写成一篇专门的文章,但现在精力不行了,你今后把它发挥发挥写出来。文化的生和死不同于生物的生和死,它有它自己的规律。它有它自己的基因,也就是它的种子,这种种子保留在里面。就像生物学里面要研究种子,要研究遗传因子,那么,文化里面也要研究这个种子,怎么才能让这个种子一直留存下去,并且要保持里面的健康基因。也就是文化既要在新的条件下发展,又要适合新的需要,这样,生命才会有意义。脱离了这些就不行,种子就是生命的基础,没有了这种能延续下去的种子,生命也就不存在了。文化也是一样,如果要是脱离了基础,脱离了历史和传统,也就发展不起来了。因此,历史和传统就是我们文化延续下去的根和种子。”
他不仅向我们学生提出这样一些问题,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的在做这样一些研究。在晚年,他经常阅读钱穆、梁漱溟、陈寅恪、傅斯年、顾颉刚等这些他前一辈学者们的著作,并说,我到老了以后想到了两个字—“归属”。在一次和李亦园先生对话时,他谈到,文化人要找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在找“归属”。我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学西学,都没上过私塾,我是从人口手足开始启蒙的,上的是教会学校,最后到英国留学,我的国学底子是不够的。
李亦园先生则认为,像陈寅恪、顾颉刚他们那样一种学术研究,没有办法提出一套可以供全世界的学者了解的人们如何相处的理论。而费孝通先生一开始就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想法,这是从旧学出来的学者很难提出来的。费先生提出的理论,是一个有了一番国外经历和西学训练的中国学者提出的对自己民族的看法和理论,这个理论架构是有长久生命力的。所以,他认为,费先生要是没受过西学的训练,对中国的问题反而看不到这么透,所以西学的训练对于费先生来讲也是非常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费孝通先生并不满足于西学的训练,而是能从西学的功底中去重新理解并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化,所以是学贯中西,正因为如此,他对问题的看法总是比其他人站得高。
在笔者看来,费先生晚年谈到的“归属”,有双重的含义:一重含义是费孝通先生自己的文化“归属”,另一重含义则包括了中国文化的“归属”。中国人经历了一百余年的中西文化之争,也走了一百年向西方文明学习的道路,现在是该回到自己文化的根本的时候了。但这一百年向西方文明学习的路,并没有错,正如李亦园先生讲费孝通先生一样,如果我们中国没有经历过向西方现代文化的学习的经验,我们今天对于中国文化历史的理解也许不如现在这么深刻。只有经历过西方文明的洗礼,我们才能浴火重生,因此,费先生的个人命运也是整个中华文明命运的投射。
“世界大同”是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如果说,在古代这只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但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这样的理想有可能会成为现实。费孝通先生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在骨子里始终有这样一种憧憬与理想。但他认为,在“世界大同”到来之前,必然有一个分化时期,就像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有一个战国时期一样。他在文章中写道:“二十世纪是一个世界性的战国世纪。意思是这样一个格局中有一个前景,就是一个个分裂的文化集团会联合起来,形成一个文化共同体,一个多元一体的国际社会。我觉得人类的文化现在正处在世界文化统一体形成的前夕。要形成一个统一体,而又尚未形成。要成而未成的这样一个时期,就表现出了‘战国’的特点。这个特点里边有一个方向,就是多元一体的世界文化的出现。我们要看清楚这个方向,向这个方向努力,为它准备条件。”
费孝通像(吴为山塑)
如何准备条件?首先就是在这一战国时期来临时,肯定会有一个文化的大辩论,我们怎么去看待这个问题?笔者认为,费先生当时的思想很超前,他提出这一问题时,中国正处于发展经济的阶段,许多的争论都被搁置了,矛盾并未凸显。但今天,有关中国的前途,人类的前途在什么地方?是进一步全球化,还是关起门来自己扫门前的雪?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道路应该如何区分,应该如何走?不同的文明如何相处?伊斯兰文明、非洲文明如何融入现代化的当代文明?等等。的确,从世界到中国都面临着许多的争辩,在这样的争辩中,我们中国能为世界做哪些贡献?
费先生认为,我们首先要把中国自己的文化讲清楚,这就是“文化自觉”意义的一部分。他说,西方学者可以把西方文化讲清楚,如涂尔干把资本主义的制度和基本结构讲清楚了,马克思·韦伯把资本主义精神和资本主义产生的背景讲清楚了,我们学者中国能不能讲清楚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特色是什么?如果我们连这个问题都讲不清楚,我们怎么在世界的文化中立足?
他还认为,21世纪是一个危险的世纪!这一点应当引起重视,如何进一步研究它,也值得考虑。地球上,我们不能不为已不能再关门自扫门前雪的人们,找出一条共同生活下去的出路。要找到这样的道路,我们必须要处理好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就是人和人的关系。费先生认为,我们中国人讲人与人的相处讲了三千年了,忽略了人和物的关系,经济落后了,但是从全世界来看,人与人相处的问题却越来越重要了。奠定中国的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是孔子的儒家哲学,正是孔子的儒家哲学成为了战国以后统一中国的思想基础。所以,费先生说,现在世界正在进入一个全球性的战国时代,是一个更大规模的战国时代,这个时代在呼唤着新的孔子,一个比孔子心怀更开阔的大手笔。
他提出这一想法的时候,都已经快90岁了,他充满着期待,但又觉得时日不多,所以,他说:“看来我自己是见不到这个新的孔子了。但是我希望在新的未来的一代人中能出生一个这样的孔子,他将通过科学、联系实际,为全人类共同生存下去寻找一个办法。”他讲的“新时代的孔子”,是关心这一时代发展,并能找出一条能供人类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的代表性人物,可以是某个人,也可以是某群人。
有关这一问题的进一步思考,笔者认为主要是体现在他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十六个字里面。他提出这一问题的背景是:人类社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困境,如原子弹的问题、战争的问题、环境污染的问题、疾病传播的问题等等,这些问题仅仅靠西方文化是无法解决的,必须要有多元文化的互动才能解决。所以文明的包容和文明的共存,以及文明的互鉴就非常重要。
有关这个问题,李亦园先生的理解非常重要,他说:“生物在演化过程中大致都要保持其基因特性的多元化,避免走入‘特化’(specialization)的道路,以免环境变化而不能适应。很多古代的生物种属,都是因为‘过分适应’而走上体质特化的死胡同,最终走上绝灭的道路。人类是生物的一种,不但其生物性的身体要保持多元适应的状态,即使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文化,也是受生物演化规律严格的约束,必须尽量保持多样性的情况,以备有一日环境巨大变化时的重新适应之需。西方文化的发展已有‘特化’的趋势,今天面临的能源危机、核子扩散危机等都是其征兆,因此保持其他族群的生活方式与文化特性,就如保护濒临绝灭的稀有种属一样,是为了人类全体文化的永续存在而保存,这也就是提倡容忍别人、了解别人、欣赏别人的多元文化理论的真实意义,也就是费先生所说‘美人之美’的根本原意了。”
李亦园认为,相对于亨廷顿讲的“文化冲突论”,费孝通先生所说的“美人之美”却是道出了人类学家对人类文化存在的真谛。在当代的人类社会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容纳多元文化的共存,要容纳多元文化的共存,就是要“美人之美”,也就是要能欣赏别人,以至相互欣赏,人类的世界才能永续发展。
这是李亦园先生从文化多样性互动的角度,对费孝通先生“各美其美”和“美人之美”这句话的理解。事实上,要理解费先生的“文化自觉”,一定要跟他的这四句话联系起来,这四句话是费先生提出“文化自觉”的基础,因为没有全球化,没有文化转型,费先生就不会提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各美其美”,代表的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是每个国家可以关起门来“各美其美”的时代,但是到了今天,全世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到了一个地球村的时代,你不但要“各美其美”,你还要学会欣赏别人的美,还是真正的欣赏,这就进入了一个“美人之美”的时代。
到了全球化的今天,世界必然会出现一个互相依赖的格局。费先生在1997年时曾说,首先是经济方面的互相依赖,这次亚洲的金融风暴表现得很清楚。风暴一起,谁都逃不掉,“看不见的手”把大家弄到了一起。所谓“看不见的手”,我体会就是经济、文化、社会的综合力量。虽然看不见,可是它的确存在,存在于文化的基本原则里边。
当今的确进入了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也就是说各个国家的命运被捆绑在了一起,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现在许多国家拥有的核武器,足以毁灭整个地球,还有环境污染、资源匮缺、疾病传染等等,这些都是关系到人类是否还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大问题。所以全球化也是全球问题的共同化。面对这些问题,费孝通先生说,我们要避免人类历史的重新来一遍,大家得想办法先能共同生存下去,和平共处。再进一步,能相互合作,促进一个和平的共同文化的出现。这个文化既有多元的一面,又有统一的一面。
要做到这一点,谁都不能因为自己的民族优越感,而去独霸天下,要讲究王道,而不是霸道。费先生说,王道才能使天下归心,进入大同。维持霸道的局面,可能最后会导致原子战争,大家同归于尽。我希望避免同归于尽,实现天下大同。所以我在八十岁生日那天提出这样的四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他认为,文化接触要得到一个积极性的结果,必须要在平等的基础上进行。平等相处,相互理解,取长补短,最后走向相互融合。用我们的说法讲,就是天下大同。
包括他当年对中美关系的看法,对于我们今天如何处理中美关系都是有所启发的。199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华与中国领导人会谈时,费孝通先生说,这两天中美两国首脑会谈,从积极的方面看,是建设性的。两个大国能和平一个时期,就不得了。我们还是从和平共处上想办法,不光是共存,而且要共同繁荣,把人类的发展水平提高一步。
费孝通 各美其美 纸本
在人类向和平的时代发展的过程中,费先生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所期待的。他说,现在人类世界希望有一个“天下大同”的前景,需要我们这样一些研究文化的人出点力量,把各个文化中积聚起来的有利于人类和平共处的东西提炼出来,我们中国的人类学家有责任先把中国文化里边的“推己及人”这一套提炼出来,表达出来,联系当前的实际,讲清楚。
但是怎么讲清楚,他结合自己的研究提出了一套办法,这个办法:第一就是“从实求知”。他说“这四个字表示了我的科学态度”。“中国文化天天在现实生活里边发生作用,实际得很,我们要‘从实求知’,从实际生活里边学,再把学到的东西讲出来,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责任,尤其是研究文化问题的知识分子。”他在这里强调的是在实际生活中观察和理解中国文化,从实际中得到知识,然后又把这种理解和研究得来的知识回馈到中国社会,帮助中国社会发展。
第二,就是回到历史。他认为,中华文化的传统在出发点上和西方文化就有分歧。所以,我们真要懂得中国文化的特点,并能与西方文化做比较,必须回到历史研究里边去,下大工夫,把上一代学者已有的成就继承下来,切实做到把中国文化里边好的东西提炼出来,应用到现实中去。在和西方世界保持接触,进行交流的过程中,把我们文化中好的东西讲清楚使其变成世界性的东西,首先是本土化,然后是全球化。
他认为,社会经济发展之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变化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人与人的关系的变化,进到人与人之间怎样相处的问题中去。这个层次应当是高于生态关系。生态和心态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常说共存共荣,共存是生态,共荣是心态。共存不一定共荣,因为共存固然是共荣的条件,但不等于共荣。
中国在历史上讨论得最多的,就是人与人的关系,中国人与人相处的最高智慧,就是能想到人家,不光是想自己,这是中国在人际关系当中一条很主要的东西。所以,费先生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我的差序格局出来了。”这种“推己及人”的文化就是一种包容的文化,一种能与其他文明和平共处的文化,也就是这种文化决定了中国文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特点。
费孝通 从实求知 纸本 1997年
费孝通先生认为,历史上,中华文化的包容性是一以贯之的,但这种包容性并非在任何时代都能得到充分的体现。事实上,它的充分体现总是与某些历史时期相联系的。所以,中国“文化特色的发扬,离不开强盛的国力。如果我们有理由认为,中华民族在新世纪中又将进入一个强盛时期,我们就应该意识到,生活在新世纪的中国人正面临着一个充分发扬中华文化特色的历史机遇的到来”。
在这样的时代,中国学者的历史使命是什么?这也是费孝通先生在晚年反复思考的问题。他说,最近一个时期的很多迹象都提示我们,现在世界上的各民族都开始要求自己认识自己的文化,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人文社会科学负有答复这些问题的重大责任。现在自然科学发展很快,人对人类本身的生物学研究已经达到绘制基因图谱的地步,科技研究的空间发展已经从地球扩大到了太空。以人文社会科学来说,就要看我们如何跟上时代,认真地各自认识自己的文化了。我感到,目前正在兴起的“文化自觉”这股风已经在许多国家中酝酿和展开。我们中国要抓住这个历史机遇,参与和推动这股新风气。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西方出现过“人的自觉”,写下了人类文化发展的重要篇章。看来21世纪我们将开始出现“人类文化的自觉”了。在新一页人类文化发展史上,应该有中华民族实现文化自觉的恢弘篇章,在世界上起一个带头的作用。
可以说,一百多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在学西方,但是费先生到晚年却提出来,要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世界上起一个带头作用,这是何等重要的一种期待。同时他还将“文化自觉”的重要性和当年西方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谈到了人类社会要从对“人的自觉”走向对“人类文化的自觉”,这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说,人类已经走到了要对自己文化反思的阶段,这种反思包括了对工业文明阶段人和自然发生冲突的反思,包括了在西方优越感背景下的文明冲突的反思,也包括了对自身文化如何发展的反思等等。
未来的人类是否能走向“共存共荣”,其关系到整个人类社会是否能持续发展下去的重大问题。费先生这些思想对此有很深刻的认识和理解,他看得很远,笔者到今天才慢慢看懂他讲到的很多问题。他生前经常说:“我是把明天的话今天讲了,今天我们讲的是科技立国,有一天我们可能要讲的是文化立国。”
费孝通先生在1998年展望21世纪时曾说道:“我觉得人类的文化现在正处在世界文化统一体形成的前夕。”他认为,未来世界的发展“就是多元一体的世界文化的出现,我们要看清楚这个方向,向这个方向努力,为它准备条件”。现在,习近平主席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和费先生的这一思想有同工异曲之处,说明这个趋势正在到来,而中国目前正站在这个趋势到来的风口浪尖上。中国人不仅有了“文化自觉”,还在逐步地找到了“文化自信”。近期,习主席在“一带一路”的论坛上谈到,我们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这正是实践人类社会“共存共荣“的一种重要途径。人类社会的”共存共荣”的趋势,还有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必然会带来一个新的文明的诞生,笔者认为这个新的文明就是中国政府一直在强调的生态文明。人类只有走向人与人的“共存共荣”,还有人与自然的“共存共荣”,这个世界才会是有希望的,这个希望就是“和平的”“绿色的”。在这一希望呼之欲出的背景下,我们重新研读当年费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觉”理论,是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的。
现场问答
问:请您谈谈怎样读书。
答:我一直以为,人生需要读四部大书,一部是书本,通过这些书我们可以和许多哲人先贤交谈,领会他们的思想,沿着他们的字里行间来领略他们所处的环境和他们所看到的世界,这就是所谓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由于他们的奠基,使我们能站在一个高度去思考我们一些想思考的问题。但这还不够,任何一个圣贤都会有他时代的局限和他所处的环境的局限。所以,我们还要读另一本书,那就是放置在博物馆里的历代文物和留存在大地上的历代的人文景观,它们不是文字,但它们留下了许多文字没有交代清楚的历史信息。另外,还有一部大书,那就是活生生的社会事实,以及在社会中各种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经验世界。这就需要我们游历、体验和接触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文化群体,这是一部活的书,它们向我们讲述的是今天的故事,是正在发生的社会真实,是活鲜鲜的个人生命的表现。
最后就是有关大自然这部书。有一位考古界的朋友曾告诉我,他觉得是不是他做考古太多,容易怀旧。因为当他发掘文物时,觉得宋元的不如汉唐,汉唐的不如先秦。当然这种不如,并不是指其知识的含量和考古的价值,而是指文物本身的美感和对人心灵的震撼程度。按我的理解,越是早期的人类所掌握的文字的知识越少,他们阅读自然的机会就越多,所表现的东西也就离自然越近。那时候的人们造物不会有现在那么多的参考,“万象为师”就是他们的原则,而自然质朴,却有大美。还有那时候的圣贤写文章不会有我们今天的那么多的引注,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参考书目。就像孔子和老子,他们读过多少圣贤书?更不要说是外国人的书。但他们对宇宙人生,包括对社会礼仪制度的认识,一点也不会输于今天的中国人。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们通读了另外一部书,那就是大自然的书,对大自然的直接感悟,给予了他们的深刻的智慧。那种智慧是超越书本和人生的大智慧,老子对自然的看法,对生态内在法则的体会,到今天对于我们仍然有帮助。孔子对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社会群体与社会群体之间的相处方式的理解,对我们今天和谐社会的建立,也仍然有帮助。
问:文化的创造力从何而来?
答:在当今时代,信息的来源越来越丰富,我们掌握知识的手段越来越多,不同的学科都在相互交融和相互借鉴,但我们的教育体制,却使得我们还在不断的搞学科建设。学科建设固然重要,但如果我们画地为牢,限制自己的视野,将自己只局限于当某一学科的专家,也非常可怕。因为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专家,更需要思想者。如果我们每个人的思想都只是局限于一个狭小的专业圈,我们的中国在这个时代就出不了孔子和老子式的人物,因为他们都没有专业。
当今人类的内忧外患,中国政治文化和经济所面临的转折,都需要我们产生与洋人与古人都不一样的智慧,那就是我们所具有的新的创造力。创造力何来,我认为改变我们的读书方式,改变我们传统获取知识的方法非常重要。在中国有“书呆子”“书古董”这样的名词,这样的名词,如果我不是孤陋寡闻的话,在西方国家好像没有。这是中国的国产,也就因为是我们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只会读圣贤书,不敢冲破传统陈规,而被人耻笑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起码的生活常识读不懂得“书呆子”。所以,钱穆和梁漱溟等学者说,中国的学术思想至今没有超过先秦,中国的社会体制在民国以前,没有超过汉唐,中国的文化艺术,在民国以前,也没有超过唐宋,等于在原地踏步了两千年。
今后一个国家的先进不完全在乎于国民产值的高低以及生产力的发展。而是在乎是否有创造性的思维,是否能举一反三。创意产业,创造性思维,这涉及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如果没有这一点,中国的文化经济和政治的发展仍然会受到束缚。但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仍然与我们的读书方法,也就是我们吸取知识的方法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