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往事

2018-05-12 13:12流涛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西街麻绳

流涛

黑 蛋

“不得了呐,黑蛋爹滚坡了——”一个豁牙老汉变脸失色站在当街道给一个脸色黝黑的老汉嚷嚷。我们一伙子小娃正在街道边玩甩烟盒游戏,听到了这条爆炸性新闻,撒腿就往黑蛋家跑,跑在我前面的石虎性子急,脚下一滑,啪啦,跌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又接着跑。

黑蛋家院子里外拥满了人,嘤嘤哭泣的、交头接耳的、蹲在脚地上一声不吭的,我从人窝缝隙挤进去,只见黑蛋爹脸色惨白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缠着白布,一动不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腿脚吓得僵住了。我看见黑蛋跪在他爹跟前,眼泪哗啦啦顺着脸颊往下淌,哭得一塌糊涂,我受了感染忍不住也想哭。紧挨我的石虎更甚,我感觉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心里寒碜得慌。

黑蛋爹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回家务农,他勤劳简朴,一天见他不是扛着农具就是挑着粪尿担子,一年四季穿着那身颜色褪得发白的黄军装,仔细一看,屁股上还缀了个补丁。贫困的生活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让他像旋转的陀螺一样,停不下来。但他并没有被贫困压得抬不起头,他一天笑眯眯乐呵呵,谁能想到会突然遭此祸端?一个老人满脸悲戚地说,唉!粮食不够吃,早上背着背篓上鸡冠山挖石榄子,失脚从崖壁上摔下来,我们见他时,他浑身是土,满头是血,早没了气息,唉,脊背上的背篓还在——大伙儿唏嘘不已,黑蛋妈身体不好,病恹恹的,已经哭晕了几次,被人搀扶着。一些老人和妇女也哭成了泪人儿。

埋葬了爹,黑蛋一下子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再吊儿郎当,把自家的承包地种完后就到处找活干挖抓钱。黑蛋皮肤粗糙黢黑,像没洗净一样,人蔫耷耷的,好像魂不在身上,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在我们一帮子小娃眼里他算是老男人了。其实,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出头。黑蛋家里穷,就不停地折腾,也不知咋弄日鬼弄棒槌,东挪西凑,借钱赊账,弄了个二手拖拉机,常常开到半路上熄火,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捣弄车,把自己弄成油手,衣服上满是油污,脸上痒痒,用手去蹭,自己就把脸上弄得像花豹子。他本来脸黑,这样一抹,人看着就更邋遢。

冬天,黑蛋常歪戴一顶露出破绽的狗皮帽子,黑布棉袄一撸,用布带一扎,活像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栾平,手皴裂的口子像小娃的樱桃小嘴,让人看了寒碜。大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黑蛋这娃可怜,没少受苦。

我和石虎等一帮子小娃最爱看黑蛋发动拖拉机那阵势:他先把裤带撸紧,取了摇把,慢腾腾把摇把塞到拖拉机前头一个窟眼里,然后,往手心上吐一口唾沫,握住摇把,胳膊抡圆猛地连转几匝,呼噜噜,拖拉机冒出一股子又一股子黑烟就突突突嘶吼起来,震得地皮抖。

黑蛋舍得出力,靠力气辛辛苦苦挣钱,除了还账和给妈治病,剩下的钱全花在自己嘴上。他劳累回来,从不亏待自己,在西环路口拎上一只烧鸡腿、一斤猪头肉,再打上半斤散酒,边走边品咂,不等到家就把自己灌得脸红脖子粗,一高兴,就吼几声“吃饱了,穿暖了,咱和皇上一样了——”。黑蛋有一句口头禅常挂在嘴上:“他大的,钱是身上的垢痂,花完了再挣。”

黑蛋曾跑到山里倒腾过山货和木料。山里人憨厚,待城里人实诚,一来客人就烧煎水,下荷包蛋,但城里西街来的黑蛋刁野,常趁人不注意,偷拿山里人挖回来晾晒的天麻和枸杞子,也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捡拾一些小便宜。捏人家小媳妇的屁股蛋子。人家女娃骂他,他死皮赖脸满不在乎,还嘟嘟囔囔说,那有啥么?摸摸又不折啥?摸你是看得起你。

黑蛋成了西街有名的赖皮,有钱时花钱如流水,没钱时就到处赊账。西街口的瓜子摊子花生摊子卖油茶的卖烧鸡的卖猪头肉的还有卖醪糟的卖炒油粉的他几乎把钱赊遍了。看在拖拉机份上,大家都给他面子,都盼他拖拉机天天嘟嘟嘟冒着一股子黑烟劲气十足地忽闪而过,只要拖拉机一响,大家脸上就好看,心里就舒畅。

夏天,地里麦子黄了,杏子也黄了。街口来了一个买杏子的老汉,被没活干闲逛的黑蛋瞄见,他专门回家一趟把身上的衫子换成了背心,背心用皮带一扎,就是一个大兜兜。他瞄见有人买杏,就凑到跟前,磨磨蹭蹭,佯装挑杏子,一低头就往嘴里塞一只,然后,手把嘴一抹,杏核就攥到手里,一眨眼,杏核顺着脖子溜到背心里,他这一套动作娴熟利落,老人眼瓷,根本看不出破绽。他吃够了,才摸出一毛钱,挑够数再在手里攥一把。

秋天,山里的树叶红了,蛋柿也红了。卖蛋柿的老婆婆来了。黑蛋自然又蹭到柿笼子跟前,他圪蹴时间不长,拿一毛钱柿子走了,柿子少了半笼子,等柿子卖完,老婆婆迷惑不解,今天怎么才卖这点钱,柿子跑哪儿去了?想来想去想起刚才那黑小伙子在这儿磨蹭了一阵子,他偷吃也不至于连柿把子也吞下肚吧?老婆婆把笼子底翻过来一看,柿把子全在笼子底沾着。老婆婆哭笑不得,说城里人真刁野,连我这个老婆婆也欺负。

黑蛋一朋友结婚,黑蛋心里惦记着,当然要行情,可那两天他手头紧,求爷爷告奶奶转了一圈也没借到钱,无奈,朋友婚礼那天,他鼓足勇气跑到上礼桌子跟前,结结巴巴说,很想上礼,但手里实在没现钱,先写上黑蛋暂欠礼金人民币十元整,行不行?写礼单的人犯难了,不知该咋办?黑蛋一本正经说,这有啥难肠的?这叫吊礼,礼钱先吊着,待我结婚时,朋友把吊礼还给我就行。写礼单人做不了主,去请示主家,主家听了嘿嘿干笑着说,行,行!亏他狗日的做得出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喜事不挡上门客呐。

黑蛋行了吊礼,大大方方从礼桌上捏了两根纸烟,一根当场叼在嘴上,另一根别在耳背上,先储备着等坐完席再抽。宴席開始,黑蛋坐在席上只顾埋头吃饭,别人问话也不应声,满桌人就数他筷子抡得欢。饭吃完,没见主家来敬酒,他干脆自己斟了半碗酒,一口干了。

黑蛋年轻时曾有过一年短暂的婚姻生活。那一年,黑蛋从北山娶了个媳妇,结婚当天,现金没收下多少,却收了不少吊礼,在西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作为笑料,广为流传。黑蛋结婚不到一年,爱情还没结果子却离了婚,这在西街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新闻,那时候离婚尚是新鲜事,人们都说黑蛋是个二杆子,脑子缺根弦,找个媳妇不容易,花了不少彩礼钱,却不懂得珍惜。黑蛋丢了媳妇,折了钱财,落下一屁股债,还捎带一身臭骂。

黑蛋媳妇是山里娃,见人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羞答答的样子,一看就是老实人。她离婚后,也许嫌回娘家丢人,也许是在西街生活了快一年,和周围邻居熟识了,舍不得走,想先在城里找个活计干,就租住在我家后面的小院里。刚离婚那段时间,黑蛋和媳妇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是,时间不长,有一晚上,听见一女人在后面的小院里哭嚎,我随大人们进院子去看是咋回事?只见黑蛋对前妻拳打脚踢,众人齐声呵斥,黑蛋才住了手,他浑身酒气,骂骂咧咧,东倒西歪悻悻走了。那小媳妇向大家哭诉,黑蛋要进人家屋子睡觉,人家不让,他就动手。大人们劝说安慰了那小媳妇,让她把门关牢。然后唉声叹气各自散去。

随后,那小媳妇又哭嚎了几次,我知道是黑蛋又喝高了。我也懒得再去看热闹,大人们也懒得再去挡架。那媳妇歇斯底里地哭嚎,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黑蛋胆子越来越大,他一喝高,就来缠媳妇睡觉,人家不愿意,他就在院子闹腾,闹得鸡犬不宁。我当时年少,还不明白黑蛋为什么和媳妇离婚了还要缠着人家,强逼着和人家一块睡觉。我又见过那小媳妇几次,她眼睛总是红肿着,一副悲戚的样子,我同情她,因而,我见了黑蛋,总要故意在地上啐一口唾沫。后来,那小媳妇走了,再也没露过面,黑蛋倒是来过几回,在我家后面的小院子里踅摸,见人家门上锁,又趴在窗沿踮起脚尖向里瞭望,最后气呼呼把门踹几脚后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走了。

一年后,别人又给黑蛋介绍了个对象,对象在乡下,家穷,也不在乎黑蛋的家道和人样,说只要是城里人,家里有房就行,也没有别的啥讲究。初次见面,黑蛋很慎重,把自己收拾打扮一番,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媒人,一路有说有笑,快到对象村口时,拐一个弯,是一段下坡路,一放牛老汉吆喝几头牛在前面走,黑蛋突然车闸失灵,惊慌失措,躲避不及,直接撞入牛群,撞到一牛屁股,黑蛋人仰马翻,车子摔倒,把媒人摔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牛被撞受惊,撒腿奔跑,放牛老汉跟在牛屁股后面追赶喊叫。黑蛋起来,恼羞成怒,扶起媒人后,去追赶放牛老汉。等老汉把牛收拢住,黑蛋一瘸一拐撵上,骂了老汉几句,老汉憨厚老实,没理他。几个荷锄而归的山民却看不下去,指责黑蛋无理,惹恼了黑蛋,又骂山民多管闲事,一山民气愤不过,上前欲扭黑蛋手臂,黑蛋可不是省油的灯,迎面给了山民一拳,这下激起民愤,山民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黑蛋挨了一顿乱捶。一山民扯住黑蛋衣领,却不料一把将衣领扯了下来,原来黑蛋穿了一件假衣领,黑蛋无钱买衬衫,便宜买了假衣领冒充斯文,不料被人无意戳穿,惹得众人耻笑。多亏媒人过来劝阻,好说歹说,山民才罢手。黑蛋羞得无地自容。

黑蛋情绪平静下来,重新整理好衣衫,与媒人来到对象家门口,对象母亲出门殷勤迎客,寒暄未了,放牛老汉却从屋里出来。一见黑蛋,脸色大变,当即牵了老婆手,闭门谢客。黑蛋连对象面都没见上,就被人家断然拒绝。黑蛋白白打扮了一回,摔了一跤,挨了一顿揍,还白白给媒人花了50块钱,媳妇没说成,回来还要给人家修理自行车。可怜黑蛋一肚子辛酸,不知该向谁倾诉?黑蛋在婚姻问题上连接受到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提讨老婆的话了。

时光荏苒。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去了外地。有一年回家探望父母,和发小石虎闲谝提到黑蛋。石虎说,黑蛋快四十了,终于从乡下讨了房老婆,还捎带了两个半桩子男娃,西街人都说黑蛋这赖皮做啥都不吃亏,买一赠二,捡了个大便宜。那乡下老婆是个老实疙瘩,带了拖挂,总觉得欠黑蛋的,自然对黑蛋嘘寒问暖,百依百顺,一心一意和黑蛋过日子,黑蛋有人关心了,心里舒畅,脾气磨蔫了,也不耍赖皮了,像变了一个人。黑蛋贷款又买了一辆拖拉机在西街砖厂拉砖,拼命挣钱,一家人相处融洽,互敬互让,日子过得有模有样。村里那年卖地,黑蛋家多了三口人自然多分了好几万块,把老宅拆了重盖成三层楼房,让村里人羡慕不已,议论说,黑蛋这家伙哈人有哈福。好在过继的那两个娃都懂事,爱学习,几年后都考上大学,黑蛋把两个娃供养出来。两个娃知恩图报,大学毕业后相继有了工作,对黑蛋也孝顺。黑蛋终于过上了舒心的好日子。

上周,发小石虎儿子结婚,我赶回来行情。酒桌上有人无意间聊起了黑蛋,说黑蛋中风了,成了抽嘴,在医院住了半年,刚回家里静养。我眼前立即就浮现出当年那个开拖拉机的黑汉子,那个喝醉打媳妇的无赖汉。我临走前一天,从黑蛋门口路过,见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扬着脑袋眯着眼睛,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悠闲地晒太阳,一个老妇人在旁边耐心地给他擦脸。这温馨的一幕很让我感动。我仔细端详,那老头分明就是黑蛋,皮肤黢黑——他老了,老得我几乎认不出了。

扎麻绳

我五六岁时,妈在西街小学当老师,她上班忙,无暇管我,就给我认了位奶妈,让奶妈照管我。奶妈家离我家不远,她有个儿子叫生民,比我大三岁,经常和我一起玩耍,很照顾我。有一年夏天傍晚,爸出差在外,妈学校有事,就嘱咐我先去奶妈家,我懵懵懂懂跑到了奶妈家,可阴差阳错,奶妈家门上锁,我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等,等啊等,不知不觉歪在石墩上睡着了。直到生民哥回来,把我叫醒,我又饿又冷就哇哇大哭,他在旁边帮我擦鼻涕眼泪,擦着擦着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哄我不要哭,还把他衣服脱下来让我穿。这温馨的一幕正好被从学校办完事回来接我的妈遇见,妈很感动。因为生民哥当时也只是个孩子呐!多年后妈还提说过这事,我听了心里暖暖的,对生民哥充满了感激之情。

那时候,西街的猪大多属于散养型,圈养猪的人家少,猪吃饱了不是窝在主家门口酣睡,就是在街道晃荡,几个大娃恶作剧,怂恿我们小娃骑猪,我曾模仿大孩子的动作骑过猪,却不幸从猪背上摔下来,擦破了胳膊肘上的皮,疼得我龇牙咧嘴叫唤,逗惹得旁观的孩子哈哈大笑,只有生民哥沒有笑话我,而是急忙跑过来搀扶我,安慰我,大声呵斥其他孩子。记得小时候许多土玩具都是生民哥亲自为我做的,像陀螺,木头枪和弹弓,每件土玩具里都浸透着他的汗水,每件土玩具里都蕴藏着一段温暖有趣的故事,故事里自然离不开他的影子。

我上小学以后,略微懂事了,妈说,不要去奶妈家了,奶妈有病,管不了你了。奶妈也再没来我家接过我,倒是生民哥还继续找我玩。我也偷偷去过几次奶妈家,奶妈依旧像以前疼我,不是给我烤红薯就是给我烧土豆,烤着烧着就不停地咳嗽,咳得脸红脖子粗,咳得眼泪流出来,咳得弯了腰。我和生民哥就抢着上前轮番给她敲背,我知道奶妈真的病了。

生民哥家境贫寒,只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在生产队挣过工分,在外贸公司打过核桃仁,当过临时工,给建筑队当过小工子,脏活累活他都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我总想,只要人勤快,贫困是不会扎根的,生民哥家里的情况一定会逐渐好起来。那段时间,他要干活,我要上学,我们好长时间也见不上一面。

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时候,生民哥和我们西街的二流子何癞子也不知咋弄厮混在一起了。我几次见他俩在西环路口吆喝:“扎麻绳啦——试手气——来来来,舍得钱来钱换钱,舍得宝来宝换宝,舍得珍珠嘛换玛瑙——”生民哥唾沫四溅,口若悬河,手里攥着一沓十元钞票,在另一只手心拍得啪啪响,动作幅度很大。离他们不远处,我还发现总有几个叼着过滤嘴香烟,眯着眼睛睥睨人的小青年歪着身子站着,神秘兮兮好像是在望风。好奇心强的路人就被吸了魂魄,舍不得走,在跟前探头探脑张望。我老远看见,心里想,生民哥怎么不干活了,莫非他嫌苦怕累了?玩这鬼把戏怎么能养家糊口?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一次放学早。我见花庙门口拥了一堆人,好奇心驱使我躲在人背后想看看扎麻绳到底是咋回事?只见生民哥圪蹴在地上,面前放着一沓钱。他两只手捏着一截麻绳在众目睽睽之下迅捷地摇摆,蓦地,手上动作突然慢下来,将麻绳绾搭成几个圆圈摊在地上,让路人判断哪个圈圈是实的,哪个圈圈是虚的?若判断是实的,用指头戳进圈圈,绳子一拉,把手指套进去,就为赢,庄家输给你二十元,反之即为输,你猜一次,猜错了,掏十元,猜中了,赢二十元。生民哥眼疾手快,动作麻利,手舞扎得让人眼花缭乱。我开始担心,生民哥赢钱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觀察几次后,我发觉,扎麻绳这游戏是在考验人的观察力,要从细微的动作变化中短时间做出判断,赌运气嘛。可是——不对劲,当我看见我们西街许多熟面孔轮番上去扎,赢了,把钱一抓一拧身走了,可是,不大一会儿又晃荡来了,彼此装作不认识似的。我恍然大悟,这小游戏不是考验观察力赌运气那么简单——他们是托儿,在诱惑别人上当。我发现输赢的窍门是看麻绳咋拉?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庄家手里,庄家让谁赢谁就能赢。这分明就是骗钱嘛。有一次,生民哥无意间瞥见我,向我微笑着招手,我赶紧扭转过头,佯装不认识他,我鄙夷靠玩这小把戏蒙骗人,我对他这不光彩不道德的卑劣行径很是失望,我开始从心里瞧不起他。他为了一点点利益,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变坏了。

我已经意识到扎麻绳不是娱乐的游戏,而是为骗钱设好的圈套。庄家雇托儿在旁边煽惑,托儿装模作样押注,庄家故意让托儿赢几回。路人当中果然就有眼红的,就在旁边磨磨蹭蹭,若经不起别人蛊惑,忍不住就上场试火。上当的多是想贪小便宜的人,输一把不服气,托儿适时怂恿一下,一时兴起,赌注越押越大,几百块钱很快就装进庄家腰包。等醒悟过来,发觉上当,已悔之晚矣。扎麻绳说白了就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哄骗出来揣进自己兜里。这种小把戏和下残棋一样都是利用人想占小便宜的心理,诱骗人上当。我曾亲眼见过一个人因扎麻绳输了很多钱痛哭流涕,让人看了心里难过。

尽管我瞧不起他,厌恶他,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不是担心他输钱,而是担心他迟早要出事。果然,时间不长,生民哥和何癞子他们几个就被受害人举报,公安局经过缜密侦查,掌握了他们骗人的证据后,一次突然袭击,将他们当场抓获,拘留半个月每人还被罚款三千元。

他们毕竟尝到了扎麻绳投机取巧的甜头,并没有因为公安机关的打击而收手,只是变换了方式,变得更隐蔽,更狡猾。从公开转入地下,从城镇转向农村。他们跑到乡下赶集,商镇、竹林关、铁峪铺、庾家河,哪里有集市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一遇风吹草动,就化整为零,迅速逃匿。

一次,我和几位同学在放学回家途中,看见生民哥和几个小混混叼着烟卷迎面过来,他穿了一件当时很时髦很花哨的港衫。他看见我,很兴奋,停下来,招手叫我,还兴冲冲从屁股后兜里掏出两张十元钱递给我,那二十元钱,在当时对我们中学生来说可是不小的款子,但是,我想,他那钱不干净,是骗来的,有铜臭味,我才不稀罕呢,我怕同学笑话我,只瞥了他了一眼,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根本不屑接他的臭钱。他拿钱的手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敛得没影了,眼里流露出很尴尬的神色,他似乎意识到了我对他的反感。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我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我始终认为“人穷志不能短”,歪门邪道不能沾。我是中学生,能明辨是非了,我深知我和他已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

从那以后,生民哥遇见我就形同陌路。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我像不认识似的。我心里明白,那是因为我冷了他的心冒犯了他的自尊,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但我不后悔,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一日晚,小县城的露天电影院上映《少林寺》,当我听说后赶到电影院门口时,票已售完,看到人们拿到票兴奋不已的样子,我满脸沮丧,失望地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肩膀,说,给你一张票。我一看,不认识他,就急忙给他掏钱,那人说,是黑子给你的,不要钱。黑子是生民哥的小名,我拧过头,一瞬间,瞄见了人窝中转过身子的生民哥。他的背影我依然熟悉,我当时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再也恨不起他来。我当时还幼稚地怀疑,是不是我阶级立场不坚定了,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在摇摆,是不是该给老师和团支书汇报一下我的思想动态,这成长的烦恼还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事,总感到那段远去的曾经是多么的温暖。

一段时间,县上有关部门开展联合打击坑蒙拐骗专项行动,生民哥销声匿迹,好像失踪了。后来听人说在州城见过他,他在一家商场门前扎麻绳。有一次被收容站遣送回来。随后他故伎重演,又跑到西安,在西安火车站广场前扎麻绳、卸胳膊、翻碗子、玩扑克,靠耍把戏谋生。常常被派出所民警和城管撵得到处跑。有时候还要和同行争地盘,一次被另一帮江湖客打得头破血流,那狼狈的样子刚好被一位乡党看见。我听了生民哥这些遭遇,心里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

忽然有一天,生民哥从外地回来,带回来一大包洋玩意——花花绿绿的新式电子表,摆在西环路口,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叫卖声:“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正宗的广州货——”他一块电子表卖八至十元不等。他说几块就几块,一口价不准还价。听说那些电子表在广州论斤买,他狠赚了一大笔。后来,他又从广州进了许多红裙子和假领子,都在小城流行一时。录音机时兴时,他又从广州批发了几大包迪斯科舞曲和邓丽君的磁带,很快被抢购一空。那一阵子,他戴一副大大地遮住了半张脸的蛤蟆镜,身着花衬衫,脚蹬三节头皮鞋,俨然一副广州客。但好景不长,广州和南方一些城市相继整顿批发市场,严厉打击假冒伪劣商品,又断了他的财路。

随后,生民哥在自己家里开了间烟酒副食批发部。南山的小商贩大多来他这儿进货,他人活泛,信息灵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由于交友不慎,他经不住高额利润诱惑,在别人怂恿下进了几批假货,一次,半夜三更下货,遭人举报,被工商局稽查队和公安局缉私队抓了现行,货款被没收,还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出狱后,生民哥消沉了一阵子,整天沉湎于酒场,借酒浇愁。但像他这样受过伤的人,在卑微的岁月里学会的不是沉沦和颓丧,而是痛定思痛,自我疗伤,继续前行。他毕竟跑过江湖,见过大场面,一棒子打不倒他,他的生活还要继续。时间不长,他又活泛起来,办了间小卖部,自食其力。

前几天我回西街,从生民哥家门口过,他看见我,撵出来邀请我到他的小铺子坐坐。我进去,几位朋友正在里面闲谝。我和他刚寒暄两句,几位朋友就迫不及待地怂恿他继续讲刚才正聊着监狱里的趣事。说起监狱里的事,他也不避讳。他说,监狱里的犯人无聊,就想法子寻刺激,狱霸让新来的犯人表演节目,“看电影”,听说过么?就是把班房里的尿桶挂在脖子上低头看自己的影影,那尿骚味把你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大的,还有“赛马”,赛马就是让新来的犯人趴在地上让狱霸骑在身上和另一对比赛,看谁跑得快。别的犯人还在旁边起哄,趴在地上感觉就像牲畜一样。他大的,这人呀!有啥都不敢有病,没啥都不敢没钱,坐啥都不要坐监狱。

大家沉默了一会,一人又让他讲讲那些年扎麻绳的趣事,他瞄了我一眼,突然变脸失色,眼睛一瞪,厉声道,把你狗嘴闭住。一句話把一屋人都镇住了。众人面面相觑,满脸疑惑,不知道他怎么一转眼就发了脾气?只有我心里明白,生民哥知道我最讨厌他扎麻绳。

何癞子

何癞子是西街的一朵奇葩,几十年后村里人提起他还香气氤氲。西街村还叫西街生产大队的时候他就跑出去走江湖卖狗皮膏药。他出外有一套固定行头,一顶黑呢子礼帽,一根文明棍,扎的俨然是一副归国华侨的架势。一次,大队支书出差去西安,在火车站广场亲眼见他在那儿耍魔术,说他耍一场能收入一铝盆花花绿绿的钞票。

何癞子一年四季行踪飘忽不定,他在家待一阵子,说是休整,过一阵子又销声匿迹。忽然一日,他领回来一个外地媳妇,黄头发,蹬高跟鞋、穿洋袜子,打扮得就像电影里的地主小老婆。他们相携着从街道走过,我们小娃就跟在后面喊,“狮毛头、洋袜子,走路像个贼娃子。”他媳妇是南方人,一脸茫然,听不懂我们喊的啥内容?何癞子听了气急败坏,就弯腰在地上佯装捡石头,我们一群小娃见状,一起喊:“假鬼子,不要脸,装狼不像狼,装狼尾巴长——”喊完撒腿就跑。

何癞子在外面跑野了,学了许多本事。比如他能从口袋里抽纱巾,能从空空如也的礼帽里一眨眼忽地变出几颗鸡蛋。一只手绢在他手里也会变出无数花样。一副扑克在他手里仿佛就有了生命似的,乖巧地沾在他手指上跳跃,他想抽啥牌就是啥牌,简直神乎其神。

村里一壮汉,平时手里把玩三颗大铁球,见了我们小娃,总爱表现,咧着一张大嘴笑个不停,三颗大铁球在巴掌上转得呼噜欢。若有人给竖大拇指,他表演得更欢实。但他一旦拧头看见何癞子过来,马上啐一口痰,扭身就走。因为何癞子会耍把戏,而且花招多。他一来,壮汉自然受冷落。那壮汉自叹不如,为避免尴尬,干脆一走了之。旁边的大人就嘿嘿笑,说,担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

何癞子有一个绝招,就是自己卸自己胳膊,他把胳膊卸了后能自如旋转360度,然后,牙一咬,一跺脚,把肩膀猛一拍,咔一下,胳膊又安上了。把我们一伙子小娃惊得目瞪口呆。我见识了他的杂技表演后,就再没喊狮毛头和假鬼子了。但是我从心里怨恨他。我恨他是因为他教给我奶妈儿子生民哥扎麻绳这骗人的鬼把戏后,让本来热爱劳动的生民哥变得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误入歧途。

何癞子他爹继承了祖传的吃饭家伙——剃头刀,他是国营第二理发店的正式职工,本来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蛮滋润,却遇到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他爹糊里糊涂卷入其中,两派武斗时被殴斗致死,他母亲因此受了惊吓,精神出了问题,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成了半疯子。从此,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靠公社的救济粮和亲戚的帮扶左邻右舍接济勉强度日。他爹走的那年他才三岁。那时候他头上就开始出癞子,同样患病的母亲没钱给他根治,只抹些村医开的药膏让顺其自然。冬天他戴帽子尚能遮掩,夏天可不行,气味遮不住,头皮灿烂得像开了一朵一朵的小红花,散发出一股一股的怪味道,惹得苍蝇痴爱追随不舍。没上学时,因为头上的癞子,他没有玩伴。上了学,同学骂他臭癞子,赶他走。他爹本来是给人剃头修面指挥别人首脑的,没料想他的头却出了问题,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烦恼,让别人厌恶,让别人指指戳戳。真是命运弄人,尽管他爱学习喜欢读书,却受不了因为头上长癞子而遭受同学的白眼和欺凌。因此,小学没毕业他就噙着眼泪辍学了。

何癞子辍学后,仍改不了在学校养成爱看书的习惯,他用书来安抚自己的孤独,他经常一个人发呆,看天上的云朵翻滚,看铁牛爬树,蚂蚁搬家,公鸡掐仗。他变得沉默寡言。一次,他在街道捡杏核时无意间捡到一本象棋棋谱,小小年纪就开始琢磨棋谱。十一二岁时,西街已经没有他的对手了。他干脆带着小凳子在西街口摆残棋挣钱,五分一毛不厌其烦,凡是和他交过手的象棋爱好者,没有不夸赞他的。何癞子尽管只是小学肄业,算不上有文化,却写得一手好字,左邻右舍谁家若过红白事情,一定会把他揪来写对联、铭旌或者礼单子,他的字一次又一次赢得一片赞叹声。他的才气逐渐掩盖了头上的癞子。人们不再嫌弃他。他得到大家的认可,脸上有了笑容,还学会了唱歌,一高兴,就扯起嗓子吼“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声音高亢,旋律优美,很好听,可惜老是那两句,两句过后,却没音了。可能是他又想起了小时候被人欺凌的难过事情。后来他长大了,有一天,西街口来了一位江湖客摆场子玩杂耍,何癞子一眼不眨地看了一整天,他对杂耍着了迷。几天后,他就和那位玩杂耍的江湖客跑了。

中国象棋界一代宗师胡荣华获得中国象棋特级大师称号那一年,我还想,何癞子这家伙对象棋也有天赋,要是他能一直坚持不懈地研究棋谱,摆棋摊,说不定还会在棋坛上有所斩获。可惜他改了行,从棋坛溜到了娱乐圈,这实在是一件憾事。

何癞子在外四处游荡了好几年,依靠玩杂耍和卖狗皮膏药混日子。回家后就成了归国华侨的架势。也不知怎么和生民哥混搭在一起并且教会了生民哥扎麻绳玩杂耍,从而让生民哥脱离了依靠勤劳致富这条阳光大道而变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何癞子那时候为啥喜欢戴那顶黑礼帽,一来他是癞子嘛,瘸子希望拿拐杖,癞子喜欢戴帽子。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那礼帽可是他耍把戏的道具哪!礼帽里一定隐藏着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

何癞子跑过江湖,会耍把戏,人乖巧机灵。但他从小受欺侮长大,性格懦弱,打架总下不了手。何癞子家曾和邻居家为院墙的地畔子闹纠纷,何癞子有两个堂弟,自然和他结成统一战线。那天邻家砌院墙,侵占了他爷传下来的地盘,他和两个堂弟去阻止,结果对方动起手来,邻居家弟兄们多,人多势众,何癞子和两堂弟寡不敌众,他屁股被对方划了一刀,魂都吓没了,就往派出所跑。结果,他两个堂弟被群殴住进了医院。堂弟怨恨他胆小怕死,只顾自己逃跑,丢了先人脸面,与他反目成仇。他外患未除,内隙又起,众叛亲离,落得里外不是人。

那几年,公安机关收容遣散到处流窜的社会闲散人员。有一次,何癞子从外地回来,好像下决心不出去胡浪荡了。他把自己家里拾掇了一下,装饰了门面,开起了发廊,因为他从外地带回来的南方媳妇原来是一位发廊女。冥冥之中阴差阳错又继承了他爹的衣钵。小两口靠力气和手艺挣钱,他媳妇染发烫发,他理发洗发,夫妻店生意一度很不错。可是,有一次,一个满身酒味的顾客对他媳妇动手动脚,他劝了几句,那人不听还骂了他,想不到一向懦弱的何癞子一反常态发了疯似的和那人扭打在一起,把那人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当晚,那人叫了一帮子狐朋狗友把他的发廊砸了。何癞子报了警,派出所把那些小混混拘留了几天。那些小混混出来后就整天在他门前晃悠,声称还要报复他。何癞子一气之下,关了发廊。

何癞子失去了经济来源,但还要养家糊口,在家闲不住,就谋算做生意。那几年贩木料挣钱,他就主动联络西街开拖拉机的黑蛋合伙贩木料。贩木料需要本钱,黑蛋是铁公鸡,没毛拔,信誉不好借不来钱,只答应投资他那辆二手拖拉机和驾驶技术。何癞子只有自己想办法。想来想去,他瞄上了西街信用社主任社喜。

社喜当时可是大红人,走到哪都被人簇拥着,嘴里叼一支过滤嘴,身上披一件黑色风衣,像当时正热播的港剧《上海滩》里周润发饰演的大哥大许文强。何癞子拎着四色礼,到社喜家里跑了四次才终于得到社喜接见,社喜也不正眼看他,也不递烟让座,满嘴酒气不耐烦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还有事。”何癞子说:“没事没事,只是仰慕而已。”话说完,东西放下,转身就走。三番五次,何癞子烟酒开路,却不张口,也不久留。社喜终于憋不住了,说:“你是想用钱吧,贷多少?你张口!”

何癞子贷款贩木料,开始小打小闹,几万块钱能转腾开,后来贩树皮,跑外省,摊子越铺越大,流动资金不够,就不断贷款,不断向社喜进贡。社喜嘴吃馋了,雁过拔毛。何癞子就投其所好,最后干脆贷一万块钱他只拿七千,三千塞到社喜腰包。社喜占了便宜得了实惠,越发听何癞子的话,两人一段时间似乎成了形影不离的铁杆朋友。何癞子胆子和胃口也越来越大。贷款利息攒多了再贷,拆东墙补西墙,外账豁豁越扯越大,先后有三十多万落在何癞子名下,何癞子虱多不痒账多不愁,一天下馆子吃香的喝辣的,抽烟都是高档过滤嘴,给人摆阔说他已经提前进入了共產主义。

社喜红得发紫,引起别人妒忌,把他举报到县委和有关单位。县上派人来查账才发现窟窿弄大了。社喜一时慌得手足无措,急忙找何癞子商量还贷。何癞子却蛮缠起来,这回,两人似乎调换了身分,何癞子似乎成了爷,而社喜一下子变成了鬼孙子。社喜给何癞子把好话软话说遍,就差跪下来磕头叫爷。何癞子也脸不变色不松口。贷款大多在木料上押着,余下的款项不是挥霍掉了就是装到社喜腰包。他何癞子到哪儿一下子找那么多钱?只好玩起了失踪,跑到他贩木料的乡下躲起来。

社喜这时才幡然醒悟:何癞子当时不惜代价巴结他,孝敬他,实指望就没打算还贷,原来他早就操了一颗放虎的心。社喜吃瓷瓦子屙砖头,被开除公职,肠子都悔青了。何癞子也因行贿罪、诈骗罪、盗伐林木罪,数罪并罚坐了几年牢。

何癞子刑满释放,从监狱出来,就去了南方媳妇的老家。

何癞子在南方投靠了岳丈。他坐监狱这几年,正值改革开放,岳丈办了几个厂子,事业兴旺。因为他们夫妻恩爱,岳丈看在前几年受了苦的女儿面上就让他做了一个厂子助理,何癞子脑瓜灵活,点子稠,也舍得出力,第二年就被提拔当了厂长。几年时间,何癞子把厂子打理得红红火火。可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总想回老家成就一番事业。

一次,他趁出差回了一次老家,和西街村支书商量后,由他和村里共同出资,在西街西马庙隔壁十亩地办起了西街塑料厂,由他承包。机器设备从南方拉回来,生产塑料壶、塑料玩具以及一些塑料工艺品和日用品,岳丈还专门给他派了两个技术员,支持他。塑料厂在何癞子精心打理下兴旺了几年,产品远销到西安、宝鸡、渭南和南阳。后来,由于村干部擅自安插亲戚进厂当工人,对厂子管理指手画脚,干预太多,承包费又年年提高,何癞子一气之下,甩手又去了南方。他一走,技术和销路都出现了问题,不久,厂子就倒闭了。从此后,他再也没回过西街这个让他念想又让他伤心的地方。

前几天我和市教体局一位朋友闲聊,他说,你们西街的何癞子现在在南方可是一位颇有实力的企业家,成了巨富。他透露给我一条可靠消息:何癞子已答应给他当年贩木料的山区捐助修建一所希望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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