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麦
1
这里可能成为我接下来的一种理想生活。
这座岛位于东南沿海,如一叶扁舟孤悬于海上,四面环水,百度地图一下,放大来搜才找到它。岛的形状像公鸡,民间传说迁徙于此的是闽南陈姓渔民。最先有人听到公鸡喔喔啼叫,于是起了地名鸡啼岛。它与陆地相隔十来里,每天有渡船往返,顺便捎带岛上生活用品。
我一上岛就喜欢上了这儿,决定尽可能延绵时光。我想,先是岛上没有汽车,在我看来,大凡非自然的声光每每让我目眩耳鸣,反之,即便夜半涨潮掀起冲天巨浪的喧响,而我照样安然入睡。
现在,我得说说我在岛上遇到另一女士的事了——
那是来鸡啼岛不久,初识了她,似乎是某种机缘。
那天离饭点结束还不到半小时,我从客房匆匆奔向饭堂,在总台楼角拐弯处差点被地上的一堆大包小包绊了脚,我急忙来了个蛤蟆跳。我注意到行李堆中站着一位背双肩包手拿钥匙卡的女子,小巧玲珑,短披肩发,那张瓜子脸红扑扑的,年纪约莫三十开外,当然我看出她的化妆有点露底了。
我本该走自己的路,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也许来到此地后我有了些许改变,加上她对自己的大包小包一筹莫展的样儿,不时拿纸巾朝自己扇风又不想用力揩汗,那天出奇的热,都过立冬了,却如回到夏天,气象预报说,近期北方将有冷空气抵达,这种反季节的现象我已司空见惯了。
我大概猜出六七分,因我上岛时是雇了船老大来挑行李的。从攀谈中得知跟我同姓,就叫他阿福叔,长了络腮胡子,会讲三种语言,比如母语闽南话,那是我听不懂的,另一种是同为瓯越方言的太平话,再就是不地道的国语了,后来我发现岛上原住民大多会这三种语言。船夫兼了挑夫的活,许是多赚点钱吧。
好在眼前这位女士蛮有耐性的,还不时拿手机刷屏。我不知是叫她小姐还是太太,但前者的称呼近年来被恶搞成不雅词了。从埠头到度假区怕有三里脚程,当中过岩堑狭道,在石级栈道上上下下。总之,船夫把行李挑到总台收了钱见她没再提要求,就顾自走了。
“你看我这脑子,忘了总台离别墅区还有百来米的路呢,要是给船老大另加钱就没这种尴尬了。”她朝我挤出一点笑。
我发觉她脸颊那种酡红大概是涂了胭脂,而颈脖的那一抹,包括两只小耳朵却是黄黄的,显然不是化妆不匀,就是忘了补妆了。我并非对所有无关痛痒的假象都来一一击穿它,我可能保留了某种尚存的小世故,再说她是位女士,像似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她瘦瘦的,恐怕体重不过八十斤,胸前一点也不晃荡,背也有点驼,我想大概本来胸小又不敢张扬的缘故吧。
再犹豫下去,则太不厚道了。我出手相援了,先是右手提起一只体积最大的行李包,没想到却轻得出奇,我像个重量级的举重运动员却举起了最轻量级的杠铃,差点举到了肩头,我的右臂有疾,就是平常举起轻物也不过举到此位的。“什么宝贝啊,这么大,那么轻?”
她微微笑了笑,没笑出声来,似乎很节约:“是炭,还有烧烤炉,很轻的,折叠型的,别看它小,全打开了不比一张手术台小呢。”
“像是出访的总统夫人,出门在外倒是什么东西都齐备了,”我另一手提起一只小包,倒是沉沉的,这又让我低估了分量。“莫非装了金银财宝?”
“哪里呀,是些罐装食品,速食的——垃圾,我这人不好动。”这会儿她的笑好像来了点声响,仍是那种笑不露齿的,跟那些爱夸张的女性倒不同。
“像似要准备打仗啦,这可是讲和谐的年代呦。”我两手提包的样子八成像个蹩脚的小丑,一对手挽手的美女帅哥迎面走来,倒也无暇顾及。这里的度假区遇上一年之中的最淡季,这几天来了零星散客,有当天来了抬脚就走的,也有在周末顶多住上一两宿的。我向她介绍这里的情况,俨然我是熟客。
她的房号V5,我的房号是V3,弄了半天我俩住在同一栋小别墅,竟是邻居。这里没有带4的房号,可能出于某种忌讳。
[附]杂记①
我跟Z没离婚前搬了最后一次家,每搬一次离城区越远。为此,Z说我病得不轻。
我俩争执了多时,终于买下了位于城乡结合部也就是临江的排屋区。
头几年,还见到屋前一大片农田一年四季的景物变化,比如,春天時地里长出绿油油的草,之后谷雨时节耕种,晚秋时一大片金黄的稻谷,冬天裸地上还有一畦畦青菜。
然而,这片仅存的田地也被城市化了,立起了一排排密集的小高层,就连江边海塘堤岸下的乡间小道也给扩建成了八车道的新省道……
于是,我像野兽感到最后一处被我称之为领地的活动半径也丧失了。
2
这里的小别墅全是只有一层两开间的石头屋,用一块块大如显示屏的方石砌的,就连平顶也是石头垒的。别墅区处于岛的西部,向东延伸,东西狭长,别墅依山坡而建,中间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弯道把两排别墅隔开,别墅区大约占全岛六分之一面积。
在岛上,我仍保留了多年来早晚行走的爱好,是那种大步走间或伴有小跑的属性,我称之为独走。这跟近来流行的跑男跑女无关,我对时髦的玩意儿多半不感兴趣,常常退避三舍。
这种独走跟在老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往好方面说是纯有氧运动,总之这里的空气是清冽的,没有杂质,这可能是我对此的好感之一。
我独走着,直到微微出汗,回房沐浴,换上干爽的内衣内裤。然后读读书或发发呆或写写回忆录式杂记,临睡前喝点酒,在微醺中入睡,并非在家时的烂醉。
我晨走回来。出门时,见芳邻还紧闭着房门,我想她的懒床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吧。
我来到饭堂,只有我一人,桌上放着五六屉加盖子的食物,这里的住宿费包含了免费早餐,中晚餐提供生菜供客人自选,以小网海鲜为主,客人选菜后让厨师烹饪,也可自己动手上灶炒菜,当然酒水也是自费的……
你瞧,我又跑题了。
说说我的芳邻吧。
那天,我当了一回义工,把行李搬进她的房间,接受了她的道谢之后准备退身而出,顺便告诉她饭堂“打烊”时间。
她迟疑了一下,跟我一溜小跑来到饭堂,整个饭堂只有我俩了,那位服务员的年纪属于大嫂级了,梳了后髻穿了蓝印花布,是渔家女的那种装扮,叫阿香,正准备收拾生菜,她也姓陈,我跟阿香连忙道了声“不好意思,来迟了”。
记得犹太人有句名言:“宁愿做过了后悔,也不要错过了后悔。”我与她萍水相逢,人生有缘,我想这顿饭该我有所表示,选了梭子蟹、鹰爪虾,问她想选什么,她指了指说这种海螺没见过。我说这叫辣螺,得敲碎了才能炒。于是,我将这些菜炒好后端出来。我让阿香上米酒,这里的米酒是10元一杯。问她要否也来一杯?她说会一点点,平常也好一口,于是倒了一杯给她,她匀出半杯酒还给我。
她带了一小瓶红油辣酱,边蘸边吃,说她嗜辣,甚至吃饭不用菜光拌辣酱也行。
我说,你不像云贵川那边的人?
她这才自我介绍来自江南,我猜想她的口音带有吴侬软语的味儿,可能来自杭嘉湖一带,至于具体哪个方位我就不好打听了。她抿了一口酒说:“现在的江南人整体好辣了,再说我这人大概寒气重吧。我姓韩,名小雪,出生时跟这节气赶上了。你酒量不错耶。”
我说我姓陈,这两杯半酒对我来是毛毛雨。在家时我是很贪杯的,不到八九分醉决不罢休,到了这里才……
“你看来别的不错,是不是气血不好?可能经脉有点滞塞,恕我直言。怎么不去看病?”
“我不喜欢上医院,当然谁都那样,我觉得医院里有股气味让我难受,何况有这么多人,跟小菜场一样,又得一回回地排队。每次带女儿上医院挂针,光是感冒这种小毛病就让我烦得够呛。”
“你还蛮偏执的,可能害怕自己吧……”
我一时语塞,像遭了电击一样,似乎一下子被她看穿了什么。
“对不起,瞧我刚认识就犯起职业病来了,我是医生,乡镇的。”她打量了我一下,又低头吮吸螺肉。
“这么大的螺碎成一块块,这里的海鲜真新奇,这世上还有辣辣的海螺,这种生物要进化成怎样?如此坚硬的壳。”
“怕是想吃它的天敌把长舌伸进螺壳,一闻到螺肉是这种味的,连忙知辣而退了。”
“那是碰上好清淡的天敌了,如果遇上升级版的,那就片肉不留了。”说完,她笑了笑,仍是那么婉约,我跟着呵呵地笑,为她的话锋机敏。
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聊着,见阿香一人干守着,我俩不好意思盘桓过久。我抢先买单,她执意AA,似乎别无他法了。
“搬运费先记着,改天请你吃烧烤,给不给面子?”
“好哇,我来供酒,备了好多酒哩!”
[附]杂记②
我在江边独走时,有汽车、三轮车、电瓶车挟裹而来的漫天灰土,还有黄昏后最刺眼的远光灯以及让我感到撕心裂肺般难受的高分贝喇叭声,我恨不得捡起石头来砸车,但转而一想,这些钢铁猛兽也随主人在觅食归家的路上,我好想手持电焊面罩防毒面具随时戴上,但这会让旁人当我是怪兽。
有时,出现从北方飘移来的雾霾,我明显感到咽喉发痒,可能从嘴鼻呼进来肉眼不见的纤维颗粒;就连早晚小区里的小广场也被那些大妈们占了,开着几乎是编程好了的舞曲……总之,我无时不感到危机四伏。
3
我的芳邻仍宅着,并不影响我的行走,这里是我独走的天堂。我像一条搁浅了的鱼重回大海,打开所有的鳍,嘴腮吐出一串串气泡泡。
我几乎走遍了岛上的每个角落。这里的绿道从别墅区出发,然后环岛蜿蜒,又绕回到起点,起点也是终点。沿途分布着多条小径,盘山而上,条条曲径交错相通,岛上有三个小山丘,中间是峡谷,山坡上种有薰衣草、橘树、杨梅树、文旦树。中岛有一块滩涂,爬有跳跳鱼、沙蟹、棺材蟹,见人就逃。岸边搁了一条小舢舨,一半进了水,船板开裂,像是被大海遗弃的一件玩具。
接着说韩小雪吧,你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提到她,这位比我女儿顶多大十岁的女子,你可能会猜想我跟她有什么瓜葛?确实一开始我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像我这样过来之人。
对于女士独居之所我是非请莫入的。可刚来的第二天她来请我了,说她的笔记本电脑怎么也上不了网。到了她房里,这才发现门旁贴的小纸条上所温馨提示WIFI(無线上网密码)的末位数大概被前房客将0涂鸦成8了。
重输数字连上网了。我注意起房内的物品,摆放有点乱,似乎跟爱清洁的女士判若两人。一只大垃圾袋口露出满是超市物品,全是她大包小包装运来的,看来是度假期间来当宅女的,让我匪夷所思。
她自嘲道:“我不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怕是有强迫症吧,动过的东西不想重新整理,也不愿别人来动它,可能一个人过惯了。”
我见她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便知趣而退,顺口提示不要宅坏了,不要辜负了这里的大好时光,这里的空气恐怕是全世界最纯净的。
你懂了吧,我的芳邻是独身的。看来在某种偏执上她跟我是同路人。
彼此相安无事。我很少见韩小雪在饭堂出现,可能就餐时间与她无意之间岔开了,她的作息时间跟我不同。
阿香来打扫房间了,她跟我熟络后我直呼其名了。她跟我私下说,这里的度假区是私人办的,轮到淡季了,加上近了春节,就放了外地员工回家,她来兼客房的活儿,自然多了一份加班费。
我问:“该是备嫁妆吧?”
她有点羞涩:“哪里,早当妈了,儿子刚读初一,在城里寄宿,开支大了呗。”
阿香的年纪跟韩小雪相仿吧,只是脸颊涂的胭脂红得有点过火,似乎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却欲盖弥彰。我不该这么调侃她。
轮到阿香拾掇V5房了,她礼貌敲门,问我的芳邻要不要打扫?
这里的房间没装门铃。韩小雪开出半边门,从里面递出一只打包了的可能是自购的黑色垃圾袋,有点大,有点沉,人在房里说,谢谢!就掩了门。
阿香朝我怪怪地一望,吐了吐舌头。
这让我也好生奇怪,转而一想,动物也有各自的活法,比如乌龟,可是长寿的一个物种。
[附]杂记③
这一切缘于我跟Z总算离了婚,至于财产我不在乎。终于谈妥了,就像跑完了一场沿途没有观众的马拉松赛。
我跟母亲和女儿说了,得出去走走,我闷坏了,不然的话我怕是先于你们而去的。这么一说,似乎吓坏了她俩。当然,我不会如此决绝,呆久了我還是会回来一趟的。这么一来,她俩破涕为笑了。女儿说,看来老爸没病哇,顶多“一丢丢”。这句时下流行语把我也逗乐了。
离婚不久,母亲私下给了我60万元,说是你爸留下的,她还留有一手,再说有退休金,够用了,反正这些钱终归是你的。老人家还说,这下她可以放心地把城里老屋产权过继给你了。
我跟母亲解释道,像我这把岁数的人了离家出走,决非是小孩子过过家,你知道,我的生活能力还是不错的,比如,烧菜、做饭之类的都难不倒我……
4
黄昏,闷热的天空,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夜晚之后拨云见月,半只船形月亮从海平面升起。稍稍起了凉意,怕是冷空气不日抵达。
我迷糊入睡做起了艳梦,黑漆漆的野地里,跟曾经初恋的女友在城郊齐人高的甘蔗林里慌乱成事,总入不了港,汗水淋漓。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老不正经的。想睡回笼觉,眯了眼可眼前仍一片如探照灯般雪亮,拉开厚窗帘只见最外层的薄帘外月色朦胧,我信步而出。
海面如仙境般奇幻,月光如水,天空高得似乎无可企及。
我沿着岛上长长的绿道独走,四周是静音的,那些鸟雀的啁啾,海浪拍岸,决非人造的。我置身于密密的树林中,从枝叶间渗漏下来的点点月光,那些幽光之物被我那只弱视的右眼看得清清楚楚;而那份寂静,让我感觉到自己真实存在,甚至听到搏动的心跳和呼吸。我停下脚步时,吹吹口哨,来回应一下鸟叫虫鸣,我为此差点泪流满面,真切地感到自己就像被人豢养多年的那只伤残了的老狐狸逃回到了丛林,在疗伤中,我的肺腔仿佛张开了无数叶片,被清爽的带有甜味的空气抚弄着,发出窸窸窣窣之声。
我像夜行者一样穿行于环岛,不觉到了半岛,临了积水潭幽洞的草丛中,有几只发亮的看起来是萤火虫飞了出来,这是久违了的景象,可能近来天气突然回暖之故,它们似乎在跳一年之中最后的探戈。
岛四面是山壁,南壁叫鸡头颈,地名跟突起的岬岩有关,像小剧场那么大,退潮后露出水面,岬岩上立了一块大石碑(我每回独走经过这时要靠碑做几次倒立)。南壁延伸出的半岛又与岬岩相连,只有到退潮时才能见到岬岩,潮平后像一艘巨轮沉入水底,每日循环往复。从半岛到岬岩有处50来米长的弧形坡地,每隔半米铺了一块条石,一半陷入泥水中,这条石径有如铺在铁轨中的枕木。
岬岩隐没在月色中,海水涌上相连的石径,正在哗啦啦地涨潮。
岬岩石碑旁似乎有团白糊糊的人影,面朝大海,纷乱的头发,是位女子,手朝胸前画十字作祷告状,又捡起石子朝水中扑嗵扑嗵地扔,这样的动作反复多次,每做一回那女子向前移位一步,被风掀动的裙裾分明告诉我她不是海妖?
我“嗨”了一声,那女子似乎未听见,潮水声在增大中,我朝几乎被潮水漫卷上来的石径涉水奔去。
我是牵着她的裙角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的,我已知此人是谁了?
她身子哆嗦起来,被我拦腰抱起的女子很轻很轻,我似乎在耳语:“你这是干啥?”
“嘘——”她恍若还没从云头飘落而下。
“我不是大神,你也不是仙姑,你在梦游?”
“嘘——天堂近了……”她也在轻语中。
我抱她涉水而回,在坡谷,浪涛忽起,我泡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将她高高举起,探着水下的石径,一格一格地前行。海浪像从我头顶上盖来,我已全身湿透,被我举上肩头的她温软如泥,惟有裙子和头发在舞蹈……
[附]杂记④
我已开写杂记,想到哪写到哪,每天写一片断,不在乎字数,先胡乱编号,日后再整理,准备自费出版回忆录,算是纪念人生。
那些我年少时野生动物一样生活过的景象扑涌而来——
十岁出头的我逃学离家出游,跳上农用拖拉机来到海边,下十里滩涂捉活泥螺,面对涨潮急中逃生。
盛夏时节,烈日下池塘处处放光辉。我带了一只木桶来捉鱼,用肢体当搅拌机,把满池塘的水搅得浑浑的,那些憋不住气的鱼儿探出水面换气,被我生生地捉进浮在水面的木桶里。夕阳西下,我提了满桶的鱼儿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那时到处有我的领地,仿佛那些已断开的时空重新给联接上了。
5
这里的小别墅建筑样式是仿海岛石头屋而建的,原是渔民用来抗台风的,石块缝头抹的水泥是米色的,接近石头的本色。屋里有多个窗口,像炮楼的瞭望孔。传说明清时这里有倭寇出没,抗倭英雄戚继光带领戚家军在这一带九战九捷。到了民国时海匪扰民掠财,当地人称之为“绿壳”,“绿壳”是穿绿衣之故。
韩小雪来敲我房门:“陈,我是来履约的,假期快结束了,我请的是年休假,为了告别的聚会。”
半岛小丛林垒有土灶台,一张石桌围有四张小石鼓,在此可以见到退潮时的岬岩从海平面露出,有几只海鸥飞来站在石碑下花岗岩砌的座基上跳跃。
她似乎从仙界下凡,恍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许忘了前晚的梦游。我隐隐感到可能跟我一样,她也是个病人,而且病得不轻,只是病因各不相同罢了。
告别的晚餐提早进行,在饭堂开饭前,我订了六七只生菜,当中有琵琶虾、辣螺、石板鱼、蛏子。她对烧烤很在行,包括带来的烤炉,拉开之后有一米多长,还有带来的锡纸,炭是必不可少的,是那种机制竹炭,我小时候烧过木炭,冬天把炭火放在铜暖炉里用来取暖。逢年过节,母亲还用木炭填了炉灶倒扣了一口大铁锅,锅里立了一只瓷缸,在沸水中炖缸里的仙人鸡,鸡香漫溢而出。如今木炭渐已淡出,竹炭取而代之。
她备料充足,还带了打火机,引火纸,一应俱全。火光从萌动转向热烈,映出她的脸一片绯红,因为炭火,她有了真实的红润。
她对我带来的罐装啤酒来了兴趣,这回不是小口小口地抿。
我俩的话题说到“病”上,她问起我的病。“你是不是还感到胸闷头晕?我是个土医生,准确地说是医士,是我们当地卫校出来的,低学历,当然看病多了经验也有了。”
“还挺准的。”
“放心吧,这会儿你尽可以跟医生说,何况彼此即将天各一方……”
“我大概提早进入更年期了,对什么都敏感,比方说吧,每次寫年度个人总结当中规定要写的套话总让我像得了便秘似的;那些看起来重要的其实是冗长的大会而我干坐在那儿只好装作得了前列腺似的多跑厕所;我看到跨江大桥工程中的桥基灌注桩将抽出来的泥浆偷偷排到江里而在江的上游前不久还举行五水共治启动典礼,而我作为主任级记者无法说出真相,像得了失语症似的……我为此灌醉自己,不这样会失眠,我……”我似乎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想继续听土医生的真言吗?因此你的身体就像河床积多了淤泥,连男人的本能也……”
“倒像个老中医,女华佗再世,呵呵。”我不知自己是在笑还是想哭。
“你在自残,想治吗,得听医生的,什么也不用瞒,老老实实接受治疗,趁我假期快结束时,就当慢性病遇上急郎中……”
“那敢情好……可是你也……”后一句话我没敢说出来。
我当然乐意接受她的特殊治疗,待在她的房里,包括日常饮食起居。
我的年纪怕能做她的爹了吧?我的房号V3形同虚设,当然我不在乎这点房费,这晚起V5房成空房,准确地说是我和韩小雪同房,出于给我治病。
夜色从四扇石窗中渗透进来,海风挤进窗缝,窗帘微微晃动。
我俩静静地躺在一起,床边是一盆炭火,扩张的火光,上升的温度。
莫非我真的成了柳下惠?故作气定神闲,可即便一而再也心似枯井,渐渐反倒起了倦意再是睡意。
我迷迷瞪瞪中感到身下的一处面团被一只手整宿地轻捂着,我感到它的确发热起来,似乎被一种超级女侠的内力注射着。
直到天光微曦,我发现身下的面团似乎发胀起来,想挣脱出来,类似笋芽儿破土而出的感觉,本能地找寻裂缝。我找到有一个口子,渗水的口子,它居然活脱脱地钻进去了。
我那个地方又成软软面团,继续被一只手轻捂着,似乎被捂得越久越热,内力在加大中。直到饥饿袭来,下了床速食,又急急回床,似乎是一件怕变冷的铁器继续回炉烧炼,等待再次焠火。
我决定一报还一报,或者说是互助吧,来治她身上的缺陷,让她的胸前两只小笼包一样大的地方也长大起来,就像给面粉发酵一样。于是,我俩互捂着,虽然处在不同的体位,也许是同享。
第二天早上,我又醒了,说感觉她那地方长大了一些。
切,就是小笼包长成大肉包又有什么用呢?她说。
[附]杂记⑤
我跟Z离婚怕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我形同虚设。曾经有过冲动,而恰恰Z无兴趣,等到有晚Z有兴趣,而我却无法召唤。
有一天,Z在饭桌上说自己似乎提早闭经(后来她吃中药调理回来)了,我却没什么反应。
当然,也许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Z的一条微信,是我不经意看到了。她在家时不大说话光低头玩手机。“嘟”的一声,那微信就跳出来了,而Z倒垃圾去了,那微信是Z初中同学圈中的一位,肉麻的微信,于是我明白了两人之间可能的暧昧。
这位男同学当年穷困潦倒,如人见人躲的臭狗屎,不料后来发达起来了。Z说同学圈的饭局大都是他买单的。
结婚后的Z几乎断了与闺蜜之间的交往,而同学圈的聚会让她二度梅开似的,我知道她也需要排遣寂寞。
Z倒完垃圾发现了仍在跳的微信,她的脸色唰地白了,拿了手机噔噔上楼了……
6
该来的还是来了,冷空气,毕竟是第一波,阴郁的天空转而豁然开朗,就连海风也温驯起来。再过一夜,韩小雪就要回去了,这一切似乎是挡不住的,总会用完的假期。而眼下的我则除外。
离别之夜,或者说离别前,她要再来一次半岛烧烤,我提前订了些生菜活鲜,午饭连着晚饭,临别的时间因此拉长。
我俩的话反倒少了起来,她时而凝望着海面或天空,那里有海鸟盘旋。
暮色四起,转入夜晚,天空离海岛似乎咫尺之遥,几粒星光就在头顶闪耀,树影婆娑,那亮亮的充电灯就像草原部落中一个帐篷外的马灯,唯有烤炉上的炭火忽明忽暗,摇曳中。
她喝了酒似乎了无力气,见我动手收拾炉具残火,她陡地来了精神,清理垃圾,将灯下的一点点鱼骨渣都找出来,包括不小心落在草丛中的,打了包再丢到垃圾筒。
“要否将炉具也扔了?可能成为你的累赘。”
“留着吧,它跟我有过朝夕相处,带有我的体温。”
她认真地擦拭着它,像对待着一副马鞍,直到重新发亮。
我俩默默地走在回房的小径上,踩踏着忽明忽暗的月光,咯吱吱破碎中。
走到那栋石屋前的草坪,同住一栋楼的我径直走向V5房。可她说,你回V3吧。
“这,这不好吧,古人云良宵一刻值千金,何况我的病没根治。”
“你好多了,虽然只治了一方面的病。余下的得你好自为之了。”
“可是你——也病得不轻呀!”我终于说出口了。
“这倒是,可我的病怕是疑难杂症,无人能治,连我自己也奈何不了,何况你不是医生。谢谢你!”
“跟我在一起吧,我来养你,要是你不在乎我的年纪,就当是我的养女,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搞笑,当然,你可以说走就走。”
我说起规划,想跟她在岛外的某个偏远村庄买房,长期租下来也行。我有一笔款子已转买理财,还有余款,加上内退后的工资保留下来的一部分福利,能过简约而不简单的生活……
“陈,我信得过你,我也不想让你全蒙在鼓里,我来自乡下,好不容易进了城镇,有份铁饭碗,可一家五口只有我爸和我不智障,他却得矽肺病死了,于是我成了顶梁柱,我不扛谁来扛?我扛不动了,找了个男人帮我扛,我成了小三,被他家人当街羞辱过,可还在不明不白着。我扛到了三十岁了,还能扛下去吗?我信了教,上帝很仁慈却不能替所有的人扛,你该猜到了吧,陈……”她要关上门,把脸卡在门缝中,“不过说不定到时候你能替我扛一回,就算病人回报医生,就算病人送病人……”
砰地关上门,门外是久不肯离去的我,还有难以猜测的谜底。
我总不能徘徊到天亮,这天寒地冻的,总得回到自己客居的房,还有那客居的床。
[附]杂记⑥
我想过离群索居的生活,甚至一人踽踽独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有病。比如右眼视力衰退,像用久了的相机镜头,照出来的物像是模糊的,再是我的右臂抬不过肩,可能跟长久移动鼠标有关,就连小腿部位的部分肌肉像灌了水泥似的僵硬中。
另外,我可能对现实过于敏感,那些装扮起来的貌似风光的表象往往被我一眼看穿,而我又隐忍不住,我当然知道自己与现实格格不入……
我像某种动物不适宜居于一地,得自我逃亡。可能你认为我言过其实,或者说是庸人自扰。
终于我睡着了,那是我加量后酒精的催化,我得回到梦中继续猜谜。
蓦然惊醒,似已破出谜底,我好激动,兴冲冲前去求证。
我朝她的房门轻拍,继而敲,猛敲,“韩,小雪,小雪……”
我哭了起来,像爹听到走散了的亲闺女捎来的口信,那个谜底是炭炭炭,还有封口胶带——那是此前我在她房里治病时找包里的速食品时发现的,有好几卷。
我狠狠地撞门踹门,不管弄出多大的声响。
我撞门而进了,房里全是烟,是呛人的炭味,有如煤饼燃烧时,我打开灯在浓烟中找到床上的韩小雪,她似乎安详地睡着了,灰白的脸,鼻孔中微微的气息。
我想推开窗发现被胶带粘连了,是闻声而来的阿香呼呼撕下粘在窗缝中的一条条胶带,逐一打开了窗,风呼呼地进来了,床头柜上的几张写有蝇头小字的纸片飞了起来。多亏了阿香,跑到浴室开了水龙头哗哗地响,用垃圾桶盛水,将留有余烬的烤炉浇灭,激腾起一股股水汽。
我顾不上这些了,将嘴对了那涂了红唇膏的嘴,好想把自己肺腔里的全部空气一股脑儿输给她。
满房子的风,渐渐把烟吹散,似乎这里成了台风眼,窗帘、床单、毛巾、浴巾在飞舞,所有的挂物齐刷刷挣脱着似要飞离,拉杆箱也在顾自来回滑动,碰来撞去,像作起飞前的滑行。
她的身子在风中蠕动起来,似乎身下那张雪白床上的她和我坐飞毯离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