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庙堂与江湖

2018-05-12 02:40郭路瑶
37°女人 2018年5期
关键词:不求人庙堂色盲

郭路瑶

不合时宜之人

外公不是那种和颜悦色、脸上永远挂着圣诞公公般笑容的老人。儿孙欢聚的时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房里敲敲打打,就是坐在沙发的一角看新闻,同众人保持着一些距离。

外公走路时总是背着手,用力支撑拱起的背,一只脚在地上费劲地挪动。坐在藤椅上读书看报时,他常皱着眉、抿着嘴。他的话不多,一开口却常令周遭气氛瞬间石化。

亲朋在饭桌上推杯换盏相互恭维之际,外公会冷冷地冒出一句:“孔子弟子三千,能人七十二,不管承认不承认,人才永远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庸才。”

家人劝他说话不要太直,他扔出一句:“拐弯抹角的那套我学不会,现在好多人只爱听好话,良药苦口,病入膏肓不吃苦药不行。”

一次,外公在家门口修自行车,一个熟人路过撞见,有些诧异地问,“黄老师,自己修车啊?”灼烈的日光下,外公哼了一声:“不求人啊。”

对于如此日常的寒暄而言,“不求人”这样宏大的人生宣言,显然过于气势汹汹和小题大做。可外公偏偏就是个不合时宜之人。

但奇怪的是,我和外公的对话,从没有家长里短嘘寒问暖,充斥在记忆里的,尽是些与琐碎生活无关的遥远话题。

只有我俩在时,外公会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他读过的书,聊历史,解释他知晓的科学原理和乐理。家里人不爱听外公讲话,只有我是他忠实的小听众。

讀小学时,外公曾来我家住过半年。坐在阴冷的平房里,外公掏出一张废旧的烟纸壳,用圆珠笔在烟纸壳上写下两行小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严肃地对我说,“你要记住这两句话。”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把烟纸壳扔在一边。

直到过年期间,成为记者的我采访了外公,这才稍微体会了些外公垂暮之年的心境。

坎坷人生路

外公的求学之路颇为坎坷。他生于湖南宁乡,幼时因在他姨妈家寄读受气,4年级时罢学从农。解放后,干了四五年农活的外公,决定重拾书本。

外公有色盲,为了通过初中入学体检,他设法搞到了测试色盲的小册子,一页一页背下了所有内容。

以91分的平均成绩初中毕业后,外公志愿填的是免学费包分配的中专,寄来的通知书上却写着湘潭一中几个大字。外公不服,一封信寄到湘潭地区招生办,强烈抗议录取安排。后来,另一封通知书悄然而至,外公被调录至机械工业部直属的湘潭电机制造学校。

到学校报到后,入学体检再一次卡住了外公。这次他没弄到色盲册子,体检没过,学校让他回家。外公赖着死活不肯走。领导最终没拗过他。

4年中专的后两年,外公和同学被安排去了天津一家化学研究所。当时正值大跃进,学生除了学习,还要花大量时间在车间做工。外公对此不满,带头号召大家罢工,专注学业。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湖南省物资局机电公司,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单位每月25斤的口粮无法满足外公的需求。饥饿难忍的外公,主动申请精简下放,来到300公里外的湖北荒湖农场。领导告诉他,一旦下放,就不能后悔。外公点点头,放弃了十几年学业换来的干部身份。

长达15年的时间里,他在农场默默无闻地种地。直到村里办起高中,方圆几十里教师难觅,外公才登上讲台拿起教鞭,后来成了教导主任。

十几年后,随着村里高中被撤,他变成了初中老师。再后来,初中也没了,他成了小学老师。最后,村小的学生也变得稀稀拉拉,外公放弃了教书,开起小卖部。

晚年时光

当我回到老家,82岁的外公仍叮嘱我:“要多读书,尤其是古文,我最喜欢的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说罢,他开始低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外公的天下,也许在很远的地方。人生的起起落落,让他在庙堂与江湖间浮沉。或因时代多舛,或因个性使然,外公最终归于乡野。

外公的晚年时光多在医院度过。他依然和时间较着劲,即便大雪纷扬,仍不顾儿女反对,摇着轮椅出门“锻炼”。

这个新年的初五,屋外飘着雨,地面湿滑。我醒来时,外公已出门了。外婆拿他无法,苦笑着向我重复外公常说的口头禅:“要学雄鹰,展翅高飞,不畏风雨,与天斗,与地斗。”

穿过清冷的雨,我似乎望见外公拖着腿远去的背影。束缚他的是逐渐衰老松弛的皮囊,骨子里他还是那个自在逍遥的黄翁,头戴蓑笠,在风雨中独行。

(小潘摘自《中国青年报》2018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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