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末释
我13岁那年,跟人打架,被学校劝退。班主任叫来了我爸,让他带我回家反省几天。
第二天,我爸就带着我跟他去工地搬磚。我爸是砌匠,在我的记忆里,他每天傍晚回来,身上全是水泥,于是我对水泥味很反感。可是,我听说有钱拿,还是答应了。
我爸上班的工地在城镇边缘区域,很空旷,地上全是货车压过的轮胎印记。我爸把我领到砖堆旁,说:“搬一块砖,一毛钱,你自己算你一天能搬多少。”我心里掂量着,要是一天搬1000块,那就赚100块钱了。我心里乐津津的,一口气垒了5块砖,起身时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我拿下一块砖,还是有些吃力,又拿下一块,搬得轻松许多。我在搬到20多块砖时,就彻底搬不动了,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后背冒虚汗,整个身子都飘飘然的。
我蹲在砖堆旁休息,楼上的叔叔看到了,让我去阴凉地方坐一坐。我找了一棵樟树靠着坐下,凉快许多,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我爸叫醒,他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我接了水,大口喝着,呛得直咳嗽。我爸没说话,给了我水后就转身回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却不想动。我想今天就少搬些,赚得少点,明天再补回来。
中午吃的是盒饭,那是我第一次吃盒饭,没想到竟然如此好吃,我吃得一粒不剩。那天下午,我搬了200多块砖。一直到晚上我爸跟我结工钱时,我才缓过神来。我爸问我明天还去吗,我想都没想就说:“去!”
第二天上午风很大,太阳却比前一天烈许多,工地外围的沙地泛着刺眼的光,我在树荫下坐了半个钟头,还是汗如雨下。
中午吃饭时,我领了一份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盒饭,吃第一口,就有些咽不下去,油水少得可怜,我问我爸今天的盒饭跟昨天的是不是一样,他点头,我又看了看其他人的菜样,的确和昨天没有区别。我吃了几口,就偷偷倒掉了。
下午搬了一会,我就又浑身没了力气,汗珠从额头流下来,眼睛睁都睁不开。从来没有晒过这么大的太阳,我手肘里抱着砖,觉得大地在旋转,是砖先落地的,紧接着我整个人朝前倒去。模糊中,听到我爸喊我的名字,我想应一声,却开不了口。
我爸把我抱到樟树下,使劲地给我扇风,给我灌了几口水,我睁开眼睛,不知道他从哪拿来一个面包,塞到我嘴里,我嚼着嚼着,觉得特别甜,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吃完,问我爸还有没有,他笑着说:“走,我带你去买。”
他就带着我来到工地后面临时搭建的几间砖房,里面有一间小卖部。我爸给我买了好几样我爱吃的,结账的时候,在口袋里翻了好一会,才翻出10块钱。我们又回到樟树下坐下,我爸看着我吃着零食问:“明天,你还来吗?”我想了一会,点头说:“来,有吃有喝,为什么不来。”我爸笑着没说话。
我们就一直在樟树下坐着,零食吃完了,饮料也喝完了,我爸却没有喊我回去搬砖。不久,马路上开来了一辆小车,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包工头,挺着个大肚子,昨天中午来过一次。他身边那人穿着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戴着墨镜,手里拿着皮包,包工头对他毕恭毕敬的,想必是老板。
我跟着我爸,准备过去继续搬砖。戴墨镜的人把我爸喊住了,他大步走过来,摘了墨镜,有些轻屑地问:“你不干活,坐在那干嘛?”我爸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说:“太热了……”没等我爸说完,那人就扇了我爸一巴掌。那一巴掌声音清脆,我想不了太多,往前冲了过去,却被我爸拦在身后,他低声跟那人说:“对不起。”
我有些失望,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要跟那人说对不起。我从我爸身后挣脱开来,拿起手边的砖头朝戴墨镜的人砸了过去,被他给躲开了。他暴跳如雷,用手指着我爸的鼻子大声吼着:“滚,你明天不用来了。”没等我再捡起砖头时,我爸就把我拉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爸没说话。我侧着身子,看到他的脸,黝黑中透着消散不去的红,那团红色,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毒辣。我第一次体会到心脏的抽痛。
回到家后,我妈问我们怎么回来得比昨天早,我没说话,独自回了房间,晚饭也没吃,我爸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应。他跟没事人似的,和我妈说些家常。
那一晚上,我都没睡着,凌晨的时候,我爸来我房间一次,捏了捏我的胳膊,出去的时候,轻轻地把门给带上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收拾了课本,跟我爸说:“我回学校了。”他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奔往学校的方向,那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夕梦摘自《人生与伴侣》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