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
玻璃终于碎了……
玻璃终于碎了
有裂痕的玻璃,在起风的夜里
终于哗的一声碎了
天明起床,我见到碎片,那碎片
像残肢撒落一地
昨夜一声尖叫
如同闪电消逝
终于碎了,一块碎了的玻璃
在破碎之前
有着怎样揪心的隐痛
又在巨大的忍耐中
坚守着什么
现在碎了,它放弃了
或許痛苦太深
或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
这样一块玻璃
我不知道该为它难过
还是为它庆幸
它碎了,在起风的夜里
松开自己的生命
两只刺猬
不清楚这是哪一档节目,打开电视时
我就看见两只刺猬,在高速公路
深夜的高速公路
幽暗,寂冷
而此刻,一束强光照着两只刺猬
其中一只已经被车轧死
只是,另一只好像并不明白
它低着头,用鼻子不停地
触碰,似乎那只刺猬
不是被轧死了,是累了
趴在地上不走
它用鼻子不停地触碰,一边吱吱叫着
一定在喊那只刺猬
起来吧,走喽
身边不时有车掠过
挟带静夜的轰响
那束照亮刺猬的强光,缓慢地移动
时光跟着变得缓慢
我在想,躲在暗处的摄影师,为什么
不赶走那只活着的刺猬呢
他如此真实地拍下一只刺猬的死亡
和另一只刺猬的悲伤
究竟为了什么
这时候,一辆载重卡车突然冲过来
声响大得惊人
等车过后,那只死刺猬还在
另一只,却不知去向
很快,落地的强光离开死刺猬
往漆黑的路面寻找
可是,空旷的高速路上
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那只刺猬,仿佛被载重卡车带走
又像冷夜的风消失
树上的钉子
天知道何时砸进去,砸得那么狠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点痕迹
谁能看出,这棵苍老的大树
体内藏着长钉
寒光闪闪,进入的一瞬
该有多么迅猛
闪电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剧痛
在最深处,一枚钉子潜伏下来
并用白亮的牙齿
咬紧树的一生
时光流逝,钉子或许已经锈死
这样的钉子,如何除去
只能让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体里
还扎着,锋利,尖冷
午夜的乡村公路
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
偶尔一辆夜行货车
不出声地掠过
速度惊起草丛萤火
像流星,掉进更深的夜色
这时,有人还乡,沿乡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的村庄,目送出门的人
趁夜凉似水
走向灯火熄灭的远处
卡萨布兰卡酒吧
我常常去卡萨布兰卡酒吧
不是为了听歌,而是那里有个女鼓手
像一匹来自非洲丛林的母豹
击鼓时,几近颠狂,仿佛
击打的,是她自己
也是所有人,渴望被击碎的
巨大的沉郁,与孤独
乡 村
多年前,我见到一个女人被绑在一棵树上
绑她的人已经走了,几个孩子
朝她扔石子,泥巴
她的头垂至胸口,碎裂的衣服后
露出半只奶子,刺眼的白
太阳毒辣,她没有哭
也许先前哭过
石子砸脑袋上,也不见吭声
好像昏死过去
这是谁的女人
为何被绑树上
我赶走孩子,取一瓢水喂她
抬头时,她睁大眼睛瞪着我
眼神,冷如刀尖,闪着
仇恨的光亮,似乎
绑她的,是我
我不寒而栗
四周无人,野地孤寂
但我并没有为她解开麻绳
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
而我,不过一个路人
遛狗记
通常,我会在草地,与那个女子相遇
她带着一只棕色博美
我带着一只雪白贵宾
两者皆为雄性
一见面,两个小家伙便搂抱着
异常亲密,仿佛一对好兄弟
耳鬓厮磨的同时
不忘窃窃私语
我站在一边
那女子也远远站着
任由它们在草地
撒欢,追逐
快一年了,两只面貌迥异的小狗,好像
变成一只小狗,活在
各自身体里
但我与那个女子,从未互通姓氏
至今那么陌生
在草地,两个人漠然站着
并非拒之千里
却很少交谈
在她脸上,有天生的冷艳
而我,有孤傲之心
我本孤傲之人
那日下午,独自一人坐于路边发呆
一个孩子走过,又回到我跟前
掏出一枚硬币给我,愕然
之余,想起自己头发蓬乱,长须灰白
神情,也如此落寞
不由悲从中来
但我并不觉得那是一种羞辱
只是往日里,我极力修补
生活,依旧漏洞百出
却从不曾接受一个孩子施舍
我将硬币抓在手里,不忘
对他说声谢谢
而当我细细打量,更大的
悲凉刹那涌遍全身
忍不住一阵战栗
跟前的孩子,衣衫褴褛,脸蛋肮脏
居然是个可怜的小乞丐
望着他善良的眼睛
我不能不相信
自己,原本就是一位潦倒的
乞讨者,苟活人间
我的老家,再无动物凶猛
狼已经灭绝
虎豹也不存在
在老家,漫游山中,我见到的走兽
不过一些刺猬,黄鼬,以及
一些狸子,兔子,偶尔
见到獾,或猹,月光下跟着一群野猪
来到瓜田,但人一出现
便惊叫着四散而去
化为凉夜迷雾
更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狈
长着一张婴儿脸
骑狼而行
山林,愈发茂密,只是月亮地里
我做不到像梦游者,梦中点灯
走得无知无畏
我还有些害怕,那是
我的孤独,人类豢养的
一个古老的物种
在勐阿
那年,在勐阿,一位占卜者替我摸骨
继而,抛出两块龟壳
蓦然间,神色突变,疾步离开
他看到了什么
龟壳还在地上
古老、神秘
他肯定看到什么
并因此惧怕
我非迷信之人,却莫名惊悚
那年,边城阳光宁静
映照着竹楼,林木
但我的体内灌满冷风
几日漫游,人变得恍惚
我对命运茫然不知
而那个诡异的占卜者,仿佛
在我的未竟之旅
变成更诡异的卦象
让我忧心忡忡
异人传
他说他常常遭遇鬼魂,这怎么可能
但他言之鑿凿,不容人不信
他说那些鬼魂,之所以找他,并非
害他,是有求于他
而他恰恰是唯一看得见鬼魂的人
他说到一位高空摔下的油漆工
儿子每夜哭着睡去
因为玩具小熊丢了
那小熊就掉在车座底下
还提及一位死于车祸的老妇
一封留给女儿的信,被风
吹至床柜与墙的缝隙
女儿始终不曾读到
他继续告诉我,一个青年
相约与恋人私奔
却滑落河岸,溺水而亡
尸体至今在河里
恋人含恨远嫁
请求得到原谅
他先去幼稚园见那个男孩
再去老妇家里
最后坐长途客车,寻找那女子
一直跟随他的鬼魂,瞬间
消失,从此再没见过
他说人死了,如果还有遗憾
亡魂不会离开人间
他说感谢上苍,让他拥有别样的眼睛
他说这些孤苦无依的鬼魂
有时,就像他的亲人
火车慢慢开走了
我已经下车了,火车
却没有急着离开
它静静地趴在那儿,似乎等我回去
一扇扇窗口,恍若眼睛
凝视我的背影
又像墨绿的身体,突然间
长满嘴巴,喊我
其实,我多想让它带我继续走啊
去浮云的天边,去
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我已经下车了
沿途风景,悄然散尽
我走远了,走到玉米地边上
再回头,火车慢慢开走了
它一阵低咽,全身震颤不已
它就这么低咽着
这么震颤着
慢慢远去
而我,怔怔地站在玉米地前
凉风吹过,身后玉米叶子
唰唰,唰唰唰响
向 西
西行的路上
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
他用额头走路
我让他上车,他摇摇头
说,你的车到不了那儿
山中一夜
很遥远了,甚至想不起哪座山中
只记得那是秋夜
风若有若无,树梢上的星光
像冷霜闪耀
我点燃火堆,火光里
周遭林木似在漂移
又冥寂无声
后来,一条灰色的猎犬悄悄走近
竟然趴在我身旁
天亮了,才离开
下山途中,一位猎户告诉我
也许是一匹野狼
说得我后背湿冷
但我还是相信,那是
一条迷失的猎犬
在我露宿山野的时候
有着一样的落寞
一样的孤独
秋 日
早年的一个秋日,我在乡间等车
与我一起等车的
还有一对母女
几小时过去,车始终没有出现
风愈来愈疾,西斜的日影
薄凉一片,小站四周
更其空蒙、清寂
我说走吧,车不会来了
迟疑片刻,年轻的母亲默默点头
我抱起女孩,顾自走在前面
又不时放缓脚步
路上,我抱紧女孩,将脸
贴着她的小脸
这小家伙,在我怀里
慢慢睡着了
呼出的气息,给我
麻醉般的沉静
走着,走着,月亮升起了
而那时,我只是单身青年
却形同一个好父亲
听马尾说起一条狗
已经被遗弃,被丢于数百公里之远
某荒僻山村
半年后,居然再度出现
低咽着抓门
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回来
途中,历经怎样磨难
骨瘦如柴的身体,伤痕
累累,毛发几乎脱尽
泪汪汪的眼睛,却含着
归家幸福的光泽
只是它并不曾想到,等着它的
不是愧疚与怜悯
而是一阵棒打
之后很多天,一次次走近,摇尾
乞怜,又一次次被逐远
但这条丧家之犬,仍不愿离去
昼夜,蹲在角落里
期待一声轻唤
直至那个飘雪的冬夜
冻毙于自家门前
这是马尾叙述的一条狗的命运
然而,在我听来
已非狗的不幸
在精神病院
他拉着我,神秘兮兮问我
你知道我是精灵,对吗
接着,沮丧地告诉我
他已经丧失隐身,和飞翔的能力
因为翅膀丢了
环顾四周,又用不屑的眼神
打量身边人,愤恨地骂道
瞧这些杂碎,我怎么
可以混迹他们中间
贴着我的耳朵,他继续细声诉说
多少个夜晚,他在梦里回到故国
见到慈爱的老母亲
但那些杂碎一尖叫,梦即破碎
泪流满面地惊醒
他一边述说,一邊深信不疑地看着我
用力摇我的手,他说兄弟
他也是一个精灵
来拯救我的
我们回去,现在就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然而,当他用另一只手,摸我的
背脊,他大惊失色
兄弟,你的翅膀呢
喊过之后,抱着我号啕痛哭
一棵树
门前那棵苍郁的大树
终于被父亲砍倒
两只老雀儿,在不远的空中盘旋
发出颤栗的叫声
但我的父亲听不见
他锯断树梢,将枝干
斫掉,便坐在那里
一根接一根抽烟
等张木匠过来
天黑之后,大树消失了
在树生长的地方
出现一具白皮棺木
仿佛当年,父亲种下的
就是此等惊悚之物
而我的祖父,一个将死之人
那天傍晚,奇迹般
从床上挪下
颤巍巍走到旁边,不停地
抚摸,并用力拍打
一种沉闷的声响
像暮色在喊,又似乎
源自他苍茫体内
棺木上,那些来不及扫去的碎屑
拍打声里,白亮亮落满一地
先他一步变成了灰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曾经昏厥在异族一座村寨
被一位孀居女子救醒,无以为报
替她劈了三天木柴
她有一双碧潭的大眼睛
有熔岩般漫溢的情怀
欲留下我,此生
继续替她劈柴
寨中人,善良、朴实
终日在田间劳作
走动的牛羊,像梦游
可惜那时,我青春年少
轻狂里,志向高远
辞别之际,她赠我盘缠,并悄悄
将一叠葱花大饼
塞入我的行囊
从此再无相见
那座遥远的寨子,仿若
时光深处的客栈
模糊、恍惚
偶尔想起,落寞几许
却无从打听,她的消息
在异乡
蜀地边界,一座山中小镇
我已经滞留三日
傍黑时分,我独自去小店喝酒
阶前坐一老者,长发
枯乱,幽邃的眼睛
含尽辛凉暮色
寒鸦,一群一群从他眼中飞出
投入夕光下的山地
我好像认出多年后,自己
再度流落于此
不免唏嘘,欲邀他对饮
而他,接过一碗酒
又回到阶前
这个老流浪汉,千里之外与我相遇
却不愿同一壶酒中
与我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