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我家后院不止两棵树,却常被误以为就两棵树,因为众树之中,就这两棵枇杷树最高。它们存在的年代也最久,据说,是在我出生前几年,爷爷从亲戚家带回来的小树苗。几十年后,爷爷过世了,两棵树已然亭亭如盖。再后来,别的树没了,它们仍然挺立着。东边屋檐边的那棵小枇杷树细一些,枝叶收束,结的枇杷多而小;西边屋檐边的那棵大枇杷树粗一些,枝叶披散,结的枇杷少却大。家里人一直喊它们“大枇杷树”“小枇杷树”,我们甚至给两棵枇杷树划分了权属关系,小枇杷树归弟弟,大枇杷树归我。
两棵枇杷树,每年开两次花,结两次果。一次“倒花”,六月开花,十月结果,花少,果也少;一次“顺花”,冬天开花,次年四五月结果,花多,果也多——是离开云南好多年后,我才发现其中的异样。我家的枇杷树,却是年年如此的。
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爬到树上,如同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里的柯希莫。回想起来,我大概只有冬天很少上树吧。冬天里,天蓝得发白,云很少。站在树底抬头望,枇杷树的枝丫疏朗许多,巨大的树冠的外层绽放出零零星星的花来。枇杷花起初是个毛茸茸、黄褐色的小脑袋,缓缓地张嘴,露出一瓣瓣洁白的小牙齿。枇杷花的呼喊唤来了蜜蜂和蝴蝶,蜂飞蝶舞,寂静的冬日多了许多热闹。
薄薄的花瓣谢落地上,很快便被高原的阳光收干水分,随风飘散。小小的青枇杷在枝头探头探脑了。
有多少人吃过青枇杷呢?小时候,我吃的枇杷大多都是青枇杷。枇杷才有手指头那么大时,我就开始上树了。挑大的摘,一个个摘下后,捧在手里,毛乎乎的,硬铮铮的,擦掉表皮的细毛,咬掉花眼,挤出尚呈白色的核,然后蘸了事先调配好的盐和辣椒吃——也是离开云南多年后,我才发现,用水果蘸盐辣子吃,在许多人眼里是很怪异的。云南人可不觉得,对许多未熟透的水果,譬如梨、石榴、杧果、葡萄……我们都这么干。
端午节前后,顺花枇杷成熟。从村外很远处就能望见,两棵枇杷树犹如两朵黄色的蘑菇云,在太阳底下,黄得那么亮眼,热风时时吹来果实成熟的气息。
“啪”的一声响,一个枇杷摔落在地上,水泥地面迸开一小片乌暗的水迹,滑溜溜的果核溅出很远,捡起果肉看一看,定是被鸟啄食过的。仰头望去,革质的宽大叶片簇拥着累累的果实,阳光透过点点缝隙滤下,一条一条笔直的光柱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是光阴正赶路呢。鸟儿们在枝丫间蹦来跳去,小小的身影乍隐乍现。
小时候,我放学回来,书包一扔,鞋子一脱,抱住树干就往上爬。最常爬上去的,自然是大枇杷树。在瓦屋顶平齐处,到了树的第一个平台。那伸向屋顶的大枝丫,枇杷一串挨着一串,挤挤挨挨的,云朵似的垂到瓦屋顶。瓦片好几年没动过,靠近枇杷树的几条瓦沟里,堆满了枯叶、细枝、不知哪一年落下的干瘪的枇杷。不知什么鸟衔来一粒种子,竟在这些杂物间生出一株凤尾蕨。想要摘那枝丫上的枇杷,需两脚钩住身后的主干,俯下全身贴紧枝丫,伸长了手去够。也试过用勾镰之类的器具,又怕力道不巧,掰折了枝丫。也想过跳到瓦屋顶,也真试过一次,两手握紧枝丫,两脚悬空,朝屋顶踩。只听得“哐啷”一声,两片瓦碎了,惊出一身冷汗。
要想吃到最大的枇杷,得到更高处的第二个平台。
每一年,大枇杷树的树梢,总会结出三五个小鸡蛋般的枇杷。它们被我视若珍宝,要用棕皮给包起来,以防鸟雀偷食。每天,我都要爬上树梢。那时候人小,心里是有些怕的,仍硬要往上爬。最后,抱住细弱的主干,揭开棕皮,看见五个胖娃娃幸福地拥抱着。也有被鸟雀偷食了的,也有被大风吹掉了的,难免要伤心一阵。每年也总有那么一两个能存到熟透,颜色慢慢变黄,黄里慢慢泛出红色,红色慢慢浸出成熟的馥郁的果香。表皮绷得紧紧的,指甲轻轻一划,立马“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终于,时辰到了,我摘下它们,祭了五脏庙,唇齿间回味时,失落不可避免地袭来。
枇杷最繁盛的时光,匆匆过去了。
一个个夏天,我想在树上搭一间小屋,看书、吃饭、睡觉。一个个秋天到来了,小屋仍没搭起。无奈之下,有一天,我甚至偷偷地抱着主干,在第一个平台那里睡了一夜。
云朵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凉,风越来越大。有时在第一个平台处,有时到第二个平台处,抱住那几欲消失在空气里的细弱的树梢,没有人发现我,没有鸟雀发现我。朝西望,无遮无挡,视线一路飞驰,直到阻于最西边那一脉屏风似的高山。曾经有几年,每年至少有100天,我会像这样眺望着夕阳正在落下,往西山落下,往大地深处落下,往白昼的渊薮落下。风呼呼地吹,天气骤冷,满天云朵惊慌地逃窜,恍若躲避黑夜的追捕。我抱住那几欲消失在空气中的树梢,深觉自身也几欲消失在古老而又新鲜的夕光里。夕光照耀到好多年后的院子,大枇杷树砍了,小枇杷树没人攀爬了。夕光转眼变成了黑白的底片。我再没看过那样好的落日,倒是常常吃到小鸡蛋般的枇杷。这般大小的枇杷,原是极为平常的。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夜读鲁迅先生的文章,让我想起我的后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