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摄影/@平遥旅拍摄影人王生梁 模特/@琪琪
1
江铭第一次见到夏以芊,是在北京开往平遥的卧铺列车上,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中间隔着一张小桌。
夏以芊目光沉静,望向窗外流动的霓虹,看不出表情,如纤尘不染的神祇一般静默着,哪怕和她说句话,都像极了打扰。
对面的江铭却坐立难安。他在上车前刚刚把手机“留”给了小偷,冗长的夜晚,无法给家人报平安,无法刷朋友圈动态,更无法用游戏消磨时间。
列车驶离市区,夏以芊这才从刚刚的沉寂中抽离出来,起身整理被褥准备休息。江铭总算是等来了时机,犹豫地说:“你好,我的手机被偷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给我爸妈打个……”
夏以芊依旧一言不发,纤长的手指却递来了手机,江铭赶忙道谢,声音竟然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因为陌生的善意,还是因为女孩的眉眼实在温柔。
那是一部款式不算新潮的国产机,桌面主题也是极简风格,除了拨号、短信、浏览器等基本功能外,连微信之类常用的APP都难寻踪迹。
江铭用它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和父母说清楚了丢手机的来龙去脉。挂掉电话想要归还手机时,却发现手机的主人已经睡着了。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女孩双手搭在枕畔,呼吸声安稳均匀。
“喂,你就不怕我提前下车,携手机潜逃啊?”江铭自言自语地调侃,心里却忍不住莫名温暖,为一份萍水相逢的信任。
想把手机放到女孩的手旁,又害怕夜里被小偷拿走;想放在自己包中暂时保管,又担心女孩比自己提前到站下车。犹疑几秒,江铭决定不睡,拿着手机等它的主人醒来。
火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巨大的车轮发出隆隆声。江铭看着女孩熟睡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丢失手机后的烦躁和懊恼,早就消弭不见了。
2
车过任丘、肃宁、深州,夏以芊始终没有起床下车的动静,夜越来越深,江铭倚靠在被子上,不知何时也昏昏睡去。
清晨的阳光漫进车窗,江铭醒来时手里还握着夏以芊的手机。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女孩早已梳洗完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依旧坐在窗前,安静得一如纤尘不染的神祇。
“昨晚看你睡了,怕丢,就没还给你。”江铭递过手机,“谢谢啊。”
夏以芊转头,接过手机,没说话,弯了弯嘴角。夜已褪去,她的眼睛里却好像有点点星辰,让江铭有些出神。
“你在哪里下车?”缓过神后,江铭没话找话。
“平遥。”自车厢相遇,这是夏以芊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疏离,但温和,“你呢?”
“平遥!”江铭打了个响指,以为遇到了志同道合者,“明天第一届平遥国际电影节开幕,你也喜欢贾樟柯吗?”
“我回平遥爷爷家。”夏以芊笑了笑。
江铭尴尬搔首,心里却满溢欢喜,仿佛因为一个电影节、一位导演而前往的目的地,突然间有了其他关联和意义。
那天,在江铭的追问下,夏以芊云淡风轻地讲起那座古老的小城。她说,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条蚰蜒巷,就是平遥的全部了;她说,那里的石板路上有千年前的车辙印,刀客、晋商、马帮、镖局,前尘种种,江湖气十足;她说,古老的城墙,因为记录时光而变得凹凸不平,人们从城墙下走过,都会忍不住哼上两句戏词……
江铭在脑海里构建这座城池的模样,它大概不粗犷,也不娇柔,但一定平静、端庄,就像自己眼前的平遥姑娘。
3
抵达平遥时,是早上九点多,东道主夏以芊为江铭介绍了离电影节会场最近、性价比最高的客栈后,又顺路当了导游,陪同他参观古城墙。
两人循着凤仪门拾级而上,古老的城墙高大威严,默默地守护着城中草木。站在城墙上,护城河、瓮城、城楼、角楼尽收眼底。千百年的风雨过后,它用斑驳但工整的墙体,留下了历史印记。
相处短暂,急着回家的夏以芊很快下了城墙。她站在台阶下和江铭挥手告别,转身融入古城。那天她穿了深蓝色的盘扣棉袍,走进古城古巷,就像西施入画,毫不违和。
江铭看着那背影远去,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温柔起来,但转瞬晦暗——他甚至忘了问她姓甚名谁。平遥不大,但七十二条蚰蜒巷,在哪一条才能再相逢呢?
那天,他一个人穿行在巷子里,从艳阳高照直到夕阳西沉。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墙根晒太阳,满脸慈祥;小女孩蹲在门口的石砖上画猫,挑了一只尾巴最长的,送给江铭;打盹的土狗对人爱理不理;古老的墙上,三轮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江铭最初因为电影来到这座陌生的小城,游荡一天后,恍然发现小城本身成了最大的吸引力。或许,小城的风物和人都让他着迷。
江铭曾听过一种说法叫“皇家看故宫,民宅看乔家”。于是,他慕名去了乔家大院。几百年前的古宅,有雕花的木床、威严的牌匾,斗拱飞檐静默着,精致又典雅。
站在院落正中,江铭恍然想起这是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取景地,悲戚与哀婉顿时历历在目。曾经这座深宅大院里演尽了人间冷暖,等到时间消逝,异乡人江铭身处其中,想的却是“我在你的城,看你看过的风景”。
他想要拍下那些静谧美好的瞬间,手指伸向口袋时,才想起手机早就被偷了。他失落片刻,却又会心地笑了:何必记录呢,何必分享呢,感受过了,就是最大的收获啊。他想起夏以芊那只仅保留着基本功能的手机,或许,像原始人一样享受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黄昏时分,江铭拖着影子回到客栈。他怎么也没想到,早上分别后以为再也难相见的夏以芊正等在客栈门口。她换了灰色的棉服和灯笼裤,依旧古典而安静,美好得如穿堂而过的风。
“怕你一人在外,没有手机不方便,借你。”和前一天的初见一样,她用纤长的手指递来自己的手机,“我平时用不到它。”
江铭惊愕又感激,一时忘了说话。直到夏以芊甩着马尾走远,才想起上前追问名字和住址,以便归还手机。
“夏以芊,文庙街8号。”她巧笑倩兮,“如果时间宽裕,欢迎来喝杯茶。”
那日的江铭被小城的夕阳灌醉。
4
平遥国际电影节在第二天开幕,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和观众如约而至,江铭也如愿见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导演、电影节的发起者——贾樟柯。
不过,哪怕名家云集、电影精彩,江铭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为期一周的电影节,他像执行任务一般看完了自己提前选定的电影,没有参加论坛,也没有和导演合影,只用夏以芊的手机拍了些小城的石板路、黄泥墙。他喜欢这座城中古老时光的印记,也迷恋那独特的造型:城门六道,南北各一,东西有二,形如乌龟。起初不解“龟城”这一别称,后来听闻这个称呼祈福固若金汤,长长久久。他喜欢这个寓意。
电影节结束的那天,江铭在网上买了返回北京的火车票,然后按捺着激动,准备去夏以芊的爷爷家归还手机。
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要以离开为由,才能换得再相见。
夏以芊的手机里依旧只有几种最基本的功能,但新装了地图,有手机地图导航,江铭很快就找到了文庙街。那是一座古老的小院,木门石阶,墙壁斑驳,门口挂着手写的对联,笔力遒劲,见证了日月。
进门,夏以芊正和她爷爷坐在院子里喝茶,一只白猫趴在一旁伸懒腰。平遥小城的节奏仿佛一贯如此,没有什么紧迫的,看鸟、听风、晒太阳,生活安然美好。
夏以芊招呼江铭进来,搬来小木凳放在茶桌旁。夏爷爷见有来客,放下茶杯,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从屋里端出平遥特色小吃泡泡油糕,热情地招待江铭:“凯凯来了……”
江铭诧异,看向夏以芊,她小声解释:“我爷爷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近几年越来越严重。”夏以芊说她的父母在太原工作,奶奶又早已去世,爷爷不愿离开平遥,只能由保姆照顾。所以夏以芊经常从北京请假回平遥,陪爷爷喝喝茶,说说话。
两个年轻人说话的间隙,夏爷爷在一旁满眼爱意地看着他们,还自顾自地嘟囔:“以芊美,凯凯帅,真好!”
凯凯是谁,夏以芊没有说,江铭也没有再问。
三个人晒着初冬的太阳喝茶,夏以芊说:“这是白茶,不宜太浓,随饮随泡。它是朝露之味,三分淡雅,七分宁静。”
江铭听得出神。当时代变得快马加鞭,人们坐在星巴克里谈合作,坐在茶馆里为衣食忧虑、聊家长里短,烦恼走到哪里被带到哪里,早就忘了咖啡和茶本身。但在这座平遥老院,时光真正慢了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事情,喝茶的时候只谈茶。
这是久违的幸事,江铭被这沉静打动,他看着夏以芊泡茶时专注的样子,楚楚动人。但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难过——美好如她,和夏爷爷口中的“凯凯”在一起,才是天作之合吧,那萍水相逢的自己,何必闯进别人的戏中呢?
茶味寡淡,江铭起身告别。夏爷爷蹒跚着送他到门口,叮嘱道:“凯凯,你要常来看爷爷!”江铭点头,看向一旁的夏以芊,她清浅地笑着,两人在冬日的阳光里挥别。
5
第二天,江铭踏上火车,逃也似的离开了平遥。车窗外,绵延千里的黄土地一闪而过,他知道,从此再也不会有唱歌的门楼、会笑的瓦当、装着希冀的红灯笼和走不完的青石板路。但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小城,即便美好,也没有留下的入场券吧。
他回到北京的学校,继续按部就班地完成课业。但不知为何,他会时常想起那列开往西部的火车,想起那里温和的日光、古老的小巷,想起那座叫平遥的小城。
后来的日子,他去过许多城市。当时代的大潮席卷而来,各地都在加快建设的脚步,汽车穿行在水泥森林中,地域差异越来越小,千城一面变成难逃的宿命。但他记忆里的平遥依旧静默在原地,不爱钢筋水泥,永远青砖黛瓦;不急匆匆地追求效益,只守好本分,温存厚重。他想念它绕城几千米的城墙,在睡梦里,他重回旧地,阁楼听雨,见到熟悉的背影在雨帘中远去并消失不见……
后来的日子,他见过许多人。他们穿着新潮的衣服,画着精致的妆容,在互联网的领地里如鱼得水,永远追赶时代的前沿。但他记忆里的夏以芊依旧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自己本来的样子,不用微信,不玩微博,不去网购,穿最简单的棉麻衣服,在太阳底下泡茶,爱着那清汤寡水的旧时光。他想念夏以芊纤长的手指,把小城最老的廊檐指给他看,那时碰巧有鸟用翅膀剪裁黄昏,她的笑声从此在他梦里回响。
分别之后,江铭不知道夏以芊是在北京,在平遥,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世界那么大,擦肩而过的两个人没有再相见。
但毫无疑问,江铭是想念她的。大学校园里,他无法坦然面对女孩主动的热络和殷勤,也无法对任何女孩燃起一点点心动的火焰,他知道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但夏爷爷曾经的一句“以芊美,凯凯帅”无数次在他耳边响起,哪怕巫山烟云绝美,也只能藏到心底了。
可终归敌不过岁月。讳莫如深的喜欢,愈是压抑,愈在不经意中跳出来,当头棒喝,让人分不清南北。江铭心想,至少让她知道,哪怕只说一句“我喜欢你”,从此一别两宽也好。
他打电话给母亲:“妈,去年冬天我手机被偷的那天,用别人的手机给您打过电话,还记得吗?帮我把那个号码发来一下吧。”
电话那边的母亲翻找良久,回应道:“没有了哦……”
“您再找找,是一个山西的号码。”江铭有些着急。
母亲不以为意地说:“不就是个陌生人的手机号码吗,我早就删了。”
江铭呆滞地挂掉电话。原来,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可以微薄至此,找不到电话号码,便失去了那个人。
他自嘲地苦笑,可能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缘分了吧。
只是,怎么会甘心?
6
江铭请了假,再一次踏上前往平遥的火车。阔别一个春秋,这次不为电影,不为旅行,只为一个陈年的旧梦。
如今的他买了新手机,却不怎么热衷于玩形形色色的APP,他把虚度的时光用来感知生活,发现慢下来的光阴有着最独特的美。
他没有像一年前那样,按照手机地图的指示去文庙街。这一次,他循着记忆的导航,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里。
小城依旧是旧时模样,街头巷尾的老奶奶早就不记得他这个过客,但依然对他微笑;小女孩长大了一岁,不再画猫,拉着好朋友的手跑去买糖葫芦;墙角的狗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抬起眼皮看看他,继续睡觉;三轮车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但车上的人也已不是当年的人……
老院也依然,木门石阶,墙壁斑驳,猫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惬意地伸着懒腰;老树的枯枝随风摇摆,仿佛岁月也拿它无可奈何。江铭爱极了这慢悠悠的平遥。
走进院里,没有找到夏以芊的身影,夏爷爷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见他来了,笑呵呵地起身,高兴地说:“凯凯来了,凯凯怎么过这么久才来……”
江铭走过去,扶夏爷爷坐下,从房间里搬出茶具,学着夏以芊的样子为老人泡茶。
取茶的时候,江铭无意中错进了夏以芊的房间。屋子不大,全都摆放着古木家具,书柜上放着笔墨纸砚,砚台下压着泛黄的宣纸。
好奇让人顾不上礼数,江铭自顾自拿过来看。他知道夏以芊安静从容、不同流俗,但从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才华,写得一手好字。
纸上是一首自作的诗,用行草写成,清逸潇洒,赏心悦目:“江畔初见月,铭心预予谁。等闲春风度,待得故人归。”
江铭读了两遍,才恍然发现是一首藏头诗:“江铭,等待。”他发觉自己手指冰凉,心怦怦直跳。
“爷爷,您记得以芊的手机号码吗?”江铭拿着茶叶走出房间,一边泡茶,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凯凯,你怎么连你姐的手机号码都记不住?”夏爷爷皱着眉,摇了摇头。
江铭愣住,刹那间满心欢喜,赶忙问:“爷爷,我是不是叫夏以凯啊?”
“凯凯,你怎么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还不如我这个老家伙……”夏爷爷皱着眉,又摇了摇头。
像有一朵花突然在时光里绽放,江铭赶紧掏出手机,递给夏爷爷,说:“咱们给我姐姐打电话好不好?”
“好!”夏爷爷颤抖着手,接过手机,认认真真地输入一串数字,随后递给江铭:“快打,快打。”
江铭没有想到,一向迷迷糊糊的夏爷爷记不住年纪,记不住日期,甚至记不住几年前自己的孙子夏以凯已经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却记得爱,记得笑,记得孙女夏以芊长长的手机号码。
电话拨通,冬日的阳光里,江铭像小孩一样咧开嘴,笑着说:“以芊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没有问“你是谁”,只声音清浅而愉快地答道:“很快。”
江铭一直一直笑着。我在旧时光里结绳记事,等你素履以往。